第14節
蕭煜道:“那我也不需要一個姓謝的女人來支持我?!彼m然平日里將架子端得極高,但一和音晚生氣,就會通通都拋開。他大約意識到言語有失,深吸了口氣,盡量讓自己冷靜:“本王現在已經不想再去為難你、欺負你了,你好好的,辦完這件事我們就回去,彼此相安無事不好嗎?” 音晚也竭力讓自己冷靜:“我也希望淮王殿下清醒一點,不要自作多情,以為我是為了你,我也是讀圣賢書長大的,知道家國大義,我是為了三郡百姓?!?/br> 她與蕭煜不同,她這十一年在塵世間自由地活著,看遍了世事輪轉,王朝興衰,不由得悲從心來:“你以為現在的大周還是十一年前的大周嗎?現在是昏君當道,jian佞橫興,人人忙著爭權奪利,忙著搜刮民脂民膏,誰會去在乎千里之外的彈丸疆土?他們都習慣了醉生夢死的安逸生活,認為理所應當如此,誰要是試圖去破壞,試圖讓他們清醒,那就是異類!就是瘋子!就是被寵壞了!就是任性妄為!” “一個人醉那是醉,一群人醉、所有人醉那就不是醉,而是病?!?/br> “你有能耐,你從小就是個天才,可你再有能耐,憑你自己能喚得醒這濁濁塵世的醉客嗎?” “不要做夢了,只要昏君在位,天下大勢不改,你就改不了這頹靡的士氣?!?/br> 蕭煜不說話了,他第一回 在謝音晚面前詞窮。 他完全沒想到,這樣一番頗有大義與見識的話竟是出自一個女人之口。他也完全沒想到,他苦口婆心向幕僚朝臣游說了數日始終不能被理解的東西,卻可以被一個女人輕而易舉地說出來。 這個女人是他的王妃,是他認為早就摸透了的、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女人。 蕭煜突然覺得,她與他據理力爭,傷憫國事,憂懷天下,一身錚錚傲骨的模樣居然十分動人。燭光在側,竟不如她的容顏鮮亮。 這樣的謝音晚,竟讓他有些心動。 第17章 奈何 他想起了她的好…… 音晚一番慷慨陳詞,抒盡心中塊壘,終于徹底平靜下來,覺得氣順了。 再見蕭煜目光復雜地盯著自己,神情幽邃難辨,不由得有些心虛,怕他發脾氣,側身避開他的視線,硬撐著道:“我……我要說我的辦法了,殿……殿下您在聽嗎?” 蕭煜笑了,這笑不同于以往總含著冷嘲諷意,是發自內心的笑,甚至眼睛中閃過星光熠熠,有一瞬的明亮光彩。 只可惜,音晚沒有看見。而蕭煜也沒有多言,只輕“嗯”了一聲,算作回應。 “穆罕爾王身邊的寵姬烏術里,出身渤海世家高氏,乃高氏家主之幼女。高氏家族有一傳家之寶,傳說能鎮邪壓祟,護佑家宅。但門第不幸,被貪財逆子盜賣,家主擲重金追尋,卻終無果,不久便抑郁而終。至此,高氏家族開始沒落,不出十年,家財散盡,人各流離?!?/br> 音晚將背景介紹過,開始說重點:“那個傳家寶便是供奉在熏華殿里的南海玉佛?!?/br> 蕭煜斂眉沉思,道:“可是烏術里……”他將要說烏術里能做什么,驀地反應過來,她能做得太多了! 大周皇帝病重,突厥可汗年邁,都不能親行。若到了簽訂國書那一日,會有內侍將國書送入未央宮,由善陽帝親自用印。 而穆罕爾王跋涉至此,自然不可能是這番cao作,所以印鑒一定在他身上。 只要印鑒丟失,那么議和便不得不延后。 他抬頭看向音晚,音晚像是早就想到這一層,朝他輕輕點了點頭。 蕭煜卻沉默了,默了許久,道:“本王憑什么相信你?你可是謝家的人?!?/br> 往昔他說音晚是謝家的人,有時譏諷,有時尖刻,但這一回卻是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仿佛真正把她當作了一個平等的談判對象。 音晚道:“這自始至終便是我和烏術里之間的事,殿下大可撇得一干二凈?!?/br> 蕭煜還是搖頭,這里面仍有破綻。 音晚一笑:“您做事情,難道一點風險都不想冒嗎?要知道,我站在這里,跟您說這些話,冒得風險可一點不比您的少?!?/br> 若是被謝家知道她干這樣的事,非得把她活剝了不可。蕭煜怕她算計,她還怕蕭煜出賣她呢。 兩人隔著幽幽深殿對望,蕭煜腦子中轉過無數假設。 她在騙他。 這是謝家設的局。 謝家和穆罕爾王勾結,一起來騙他。 但都被他一一否定。 說不通,全都說不通。 謝音晚不可能未卜先知,提前料到驪山上的情形,提前跟謝家商量好。 穆罕爾王也不可能拿著自己的前程性命做賭來除一個對他毫無威脅的人。 他彎手抵住腦側,漫然道:“那就試一試。倒也不必去盜國寶,本王派個妥帖的人去未央宮向皇兄討要,他會給的?!?/br> “至于烏術里,需要你去說服?!?/br> 音晚應下。 若未見過熏華殿外的烏術里,她也許還不會太有把握。 但親眼見過烏術里遙遙望著宮殿惆悵哀傷的模樣,她便知道,這尊南海玉佛對她來說是極重要的。 而且,穆罕爾王對她并不好。 音晚尋了個名目將烏術里秘密找來,提出這筆交易,烏術里未直接反對,但也未干脆應下。 音晚看出她是動了心,便道:“南海玉佛乃先帝心愛之物,是大周國寶,若王妃錯過了這個機會,恐怕窮其一生都沒有機會再把它拿回來了?!?/br> 烏術里沉默了片刻,倏然抬頭,道:“不要叫我王妃,我只是穆罕爾王的妾室,在他突厥和中原的十幾處宅邸中,養著許多和我一樣的女人?!?/br> 音晚從她話中覓到一些東西,將話音放得輕柔:“是呀,你是渤海人,又不是突厥人,也不是穆罕爾王的正妻,突厥的利益與你何干?” 烏術里的墨藍瞳眸閃著琉璃珠兒般的光澤,低頭沉思良久,輕輕勾唇:“可是我要先看過玉佛,才能把印鑒給你?!?/br> 這倒不成問題。 音晚見她答應,輕舒了口氣,卻仍有顧慮:“你有把握順利偷到印鑒嗎?穆罕爾王……”幸完女子后是不許人留宿的。 她自覺這話說出來,恐怕又會讓烏術里聯想到那日偶遇時的狼狽,便默默地咽了回去。 烏術里昂起頭,又恢復初來驪山那日的倨傲姿態:“他有那么多女人,卻只帶了我來,我自然是有過人的本事的,你當那印鑒是藏在他身上嗎?算了,跟你說這么多干什么,你只管去準備玉佛,只要貨對,我是不會賴賬的?!?/br> 她雖然傲慢難馴,脾氣卻是干脆利落的,骨子里還透著股無畏無懼的孤勇,這樣看,倒很有渤海世家的風范。 音晚生怕多說惹她生氣,令她再反悔,便不再贅言,各自去準備。 這一夜穆罕爾王那邊很是喧鬧。不知烏術里用了什么辦法,給穆罕爾王下了什么藥,他非要蕭煜把尚樂署的樂人叫來演奏。驪山的舞姬似已看膩了,又遣人從山下勾欄里弄來一群鶯鶯燕燕。 幾杯酒下肚,望著殿中彩衣云袖,綽約媚姿,穆罕爾王猶覺得寡淡,迷迷糊糊沖蕭煜道:“不如,把你的王妃叫來陪我喝酒……” 蕭煜什么話都沒說,直接離席,走到他跟前,將他一腳踹倒。 穆罕爾王捂著胸口直咳嗽,惱怒地沖著蕭煜離去的背影喊:“一個謝家的女人,你還心疼上了!” 蕭煜回了議政殿,徹夜未眠,卯時過了一半,天色微亮之際,穆罕爾王那邊果然亂了起來。 宮女來稟,對方只說丟了重要東西,正指派人到處找,卻不說是什么。 蕭煜沉住氣,并不過問,跟他耗了一天,裝作一無所知的模樣,去與他商談簽訂議和國書的事情。 穆罕爾王閉了閉眼,看上去虛弱無比,幾欲傾倒,嘆了口氣,讓蕭煜摒退左右,與他說明事情原委。 蕭煜故作驚異:“那怎么辦?不如我們稟告各自君王,讓他們來定奪后面的議和事宜該如何推進?!?/br> “不行!”穆罕爾王的聲音都在打顫,連說了幾句“不行”,方才找回些神思,抓住蕭煜的肩膀,哀聲道:“丟失汗王印鑒是大罪,算我求你,我們相識多年,彼此熟知,若再換一個人來議和,未必就比我好?!?/br> 蕭煜很是為難,躊躇不決。 穆罕爾王道:“你找個借口將驪山封住不許人出去,我們找,這么點地方,那東西還能憑空消失不成?等找到了,我們再簽國書?!?/br> “那這幾日耽擱下,本王該如何向皇兄交代?” 穆罕爾王低眉思忖一番,道:“就說我病了。我奔波勞碌至此,水土難服,不幸病倒,只能延后議和?!?/br> 蕭煜覺得這人簡直無恥到家了。 說他病了,萬一到時候印鑒找不回來,便有了推脫的理由,他病中無力防備,被大周jian猾之人給算計了。 算計他的是誰,只能是蕭煜唄。 或許,他沒有那么笨,到這會兒也該猜出事情可能是蕭煜干的??刹碌接衷趺礃?,沒有證據,又牽扯甚大,他不敢發作,只能暫且隱忍下。 蕭煜愈發好奇,烏術里到底用了什么辦法能從虎口里奪食。 大局未定,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音晚悄悄帶烏術里去看過供奉在熏華殿里的南海玉佛后,烏術里便將偷來的印鑒交給了蕭煜。 事情如他所愿,他又置身事外,毫無干系,真是再好不過。 若說擔風險最大的,自始至終便是謝音晚。 蕭煜問她想要什么,她只說要山河無恙,疆土完整。 把蕭煜說得愣了許久。 如此耽擱了十多日,蕭煜派出去的人終于有了回信。 收到回信的那一夜,他宿在飛霜殿,做了一個夢。 夢中回到了十一年前,依稀是新年伊始,四處懸掛璀璨明燈,大雪紛飛,謝府后院的梅花開得紅彤似錦,是一派流光盛世的富貴景象。 蕭煜少年天才,將經史子集習得熟透,對這些課業已興致缺缺。 宮中早立儲君,他的同母兄長也很勤謹能干。 他從未想過要跟兩個兄長爭什么長短,似乎京城里沒有什么能用得著他的地方,他便計劃著要去韶關戍邊。 他父皇自是反對的。 “你又鬧得什么幺蛾子?是王府里人伺候得不好,還是錢又不夠花了,你只管問戶部要,就是別想著去什么韶關。那兒刀劍無眼的,不是你該去的地方。等過些日子,朕把你和韋家姑娘的婚事定下來,你也該娶妻收心了?!?/br> “那戍邊的將士誰不是人生父母養的?他們的父母怎么就舍得他們去?”蕭煜一臉稚嫩,眸光清澈,剝著橘子發問。 康寧帝用帕子捂著嘴咳嗽了兩聲,道:“那怎么一樣?你的父親是皇帝,你是皇子,生來就是要享盡尊榮富貴的,旁人羨慕都羨慕不來,你怎得還不知道珍惜?” 蕭煜還想再說,康寧帝已該吃藥了,他只有將剝完的橘子奉上,懨懨地告退。 到了謝府,本想去找謝潤說點心里話,誰知謝潤跟他父皇一個腔調。 道他是好日子過膩了,想出去找點刺激。無妨,他這個年紀的小孩兒都愛做夢,覺得自己是濟世安|邦的大英雄,眾人皆醉他獨醒的。等過幾年,遭遇些現實毒打,便能徹底清醒了。 蕭煜叫他說得郁悶,轉頭一看,見小音晚正坐在游廊上,盤著小短腿,跟繡娘學刺繡。 她的小手很靈巧,穿針引線,雖然繡技生疏,但很像那么回事,一點沒有旁人家小姑娘初學刺繡時的笨拙狼狽。 她一邊繡花,一邊瞧著他笑,一副我看你吹牛很快樂的表情。 蕭煜飛身越過闌干,鳳眸一瞪:“你又在笑什么?” 小音晚像是看不出他生氣了,白皙柔嫩的臉上掛著嬌憨的笑容,像塊滾滿糖霜的乳糖,甜甜地說:“含章哥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干什么要問別人???只有我們小孩子才需要聽大人的話,你都已經是大人了,你就聽你自己的就好?!?/br> 蕭煜微愣,跪坐在她身側,輕聲問:“你覺得我的想法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