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隨月生想不明白,生活中的苦難已經那么多了,可命運為什么還是不愿意放過他? 他們那么努力地生活,為什么還沒來得及帶奶奶過上好日子,奶奶就時日無多了呢? 難道他真的就是那些人口中的喪門星嗎? 他兀自糾結著,可奶奶看上去卻是一副接受良好的樣子。她一口回絕了醫生要求住院的醫囑,讓隨月生一路攙扶著她回了家,第二天一早,又早早地將他趕去雜貨店上班了。 等隨月生晚上下班后匆匆趕回家,老太太一個人躺在床上,面容平靜祥和:“我問過醫生了,這個病治起來太費錢,而且也治不好,最多也就拖那么一年半載的,也就別浪費那個錢了。家里還剩下一筆錢,我找了人,等我一走,他就帶你去九州?!?/br> 這是她深思熟慮后才做出來的決定。 隨月生如今還未成年,就已經被不少人垂涎著了,他們看著他的目光仿佛是要將他生吞活剝,她偶然撞見過幾次,只覺心驚膽戰——她一天比一天衰老,也一天比一天護不住隨月生。 好在這孩子是個要強的,但她活不了多久了,隨月生卻還沒滿十七歲,他一個人要怎么辦呢? 他這么小,還長得這么漂亮…… 她只能想到這個辦法,花一筆錢,將他遠遠地送出去,九州總比這里安全,不用擔心走在路上就被人打暈…… 可那本來是他們決定去外面租房的錢。 隨月生不愿意,他想拒絕,老太太卻并不給他反駁的機會,斬釘截鐵道:“反正錢已經給出去了,你要么就現在走,要么就等我死了之后,把我埋了再走?!?/br> 她說著說著就劇烈地咳嗽了起來,臉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隨月生實在是不敢再跟她爭辯,只好表面應承了下來。 第二天中午,他打聽到了那個線人的住所,孤身一人找上了對方。 他想把錢要回來,然后給奶奶治病。 “那你以后怎么辦?”線人饒有興趣地問他。 這是祖孫倆唯一的積蓄了,惡性腫瘤是個無底洞,全部丟進去都聽不到一聲響,把錢花光了之后,以后要怎么生活呢? “走一步看一步吧?!彪S月生不想跟他多說,輕飄飄地垂下了眼簾。 他根本就沒想那么多,只想盡力將奶奶的病治好,稍微緩解一下她的疼痛也好啊。 隨月生自然也不會知道,自己這幅模樣有多漂亮。 他的頭發是淺灰色,睫毛的顏色也淺,配上那雙湖水一般湛藍的眸子,做出這個動作來,就像是蝶翼掠過清澈的湖面。 老太太愛整潔,雖然隨月生身上穿的衣服已經有些舊了,但洗得干干凈凈,長及肩胛骨的卷發也梳得整整齊齊,線人略微讀過幾年書,此時盯著隨月生看出了神,腦子里忽然就冒出了一句話。 ——“粗服亂頭,不掩國色” 他看呆了一瞬,繼而給出了第三種選擇:“你對你未來的伴侶有要求嗎?” “嗯?”隨月生不解地抬起了頭。 線人被美貌所攝,不自在地偏開了眼,不敢同他對視:“如果你愿意到九州之后嫁人的話,我們不但不收中介費,還會額外給你一筆錢。不多,但足夠給你奶奶治病了?!?/br> 須臾間,隨月生迅速點了點頭,就像生怕線人反悔似的。 他還不知道什么是情愛,也不知道什么是喜歡,對于結婚更是沒什么概念。在他的想象中,不外乎就是跟另外一個人共度余生,聽上去好像也沒那么糟糕。 而且,如果就讓他這么眼睜睜地看著奶奶在痛苦中去世,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的。 線人還算得上是言而有信,第二天一早,他就找了人,帶老太太去住院了。 雖然老太太的病情發展到現在這個程度,已經是藥石罔效,所有的措施只不過是安慰劑,但能開些止痛藥,讓老太太通向死亡的路走得不是那么痛苦,周圍又隨時有醫護人員照料著,隨月生已經很知足了。 “你哪兒來的錢?”隨月生當晚下班去探病時,奶奶忽然開了口。 第67章 偷渡 腦瘤已經壓迫到了視神經,她早在住院前就已經失明了,眼睛因此顯得很是渾濁。隨月生知道她什么都看不見,但當她看過來時,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呼吸抑制。 那目光簡直就像是一把銳利的箭,直直地插入到他的心底。在這樣一道視線的注視下,所有的謊言都無所遁形。 隨月生下意識地錯開了眼,再不敢跟她對視。 病房里很安靜,一時間只能聽見墻上掛鐘走動時發出的嘀嗒聲。他沉默良久,最終還是說了實話。 隨月生想象中的叱責并沒有到來。 奶奶只是很沉很沉地嘆了口氣,緊接著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摸索著拍了拍他的頭,又輕輕摸了摸,力道很輕,就像是小時候她哄他睡覺時所做的那樣。 然后她開口,聲音低沉,像是另一道嘆息:“老太婆年紀大了,真是越來越沒用,還得讓你用這種方式來救我?!?/br> 隨月生莫名地從這句話中聽出了些不祥的意味來。他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最后只得模仿著某些來雜貨店中買東西的omega聊天時所說的那樣,騙奶奶說,那個即將成為他丈夫的alpha特別英俊,家里有錢不說,還對他特別好。等他以后嫁過去了,每天都有牛奶喝,還有吃不完的rou。 于是奶奶就笑了,再一次揉了揉他的頭,說是嗎,那真好啊,我的崽崽要去過好日子了。 謊言說得久了,就連隨月生自己也信了。 時間如流水,老太太強撐著病體,陪著他過完了十七歲的生日,但最終還是沒有熬過那個酷熱的夏天。 八月份的某個早晨,她一反常態,看上去精神極好,將自己收拾妥當之后,按響了病床上方的呼叫器,跟醫生要求出院。 隨月生得到通知后倉促趕來,見醫生目光為難,又微不可察地對著他點了點頭,腦海中“嗡”地一下,什么都懂了。 ——奶奶這是回光返照。 于是他帶著奶奶回了家。 她看上去特別精神,仿佛一瞬間回溯時光,回到了生病前精神矍鑠的模樣,一點都不像是個癌癥晚期的病人。雖然看不見了,但她還是指使著隨月生將屋子里收拾干凈,然后躺在床上,囑咐隨月生找個人來,給她拍一張照片。 隨月生當時就已經隱隱預料到了些什么,可他強自忽略了心頭涌上來的那一陣驚慌,完美地配合了奶奶所有的要求。 第二天早上,他早早爬起床,煮好了一鍋軟爛易消化的粥,可推開門去叫人時,卻發現奶奶已經在睡夢中離開了人世。 老太太走得很安詳,唇邊還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就像是從來沒有被疾病所驚擾過,是壽終正寢的一樣。 隨月生愣了半晌,徒勞地伸出手,輕輕推了推她有些冰冷的身體。 ……她再也不會醒來了,再也不會摸著他的頭,笑著喊一聲他的名字了。 隨月生的鼻尖有些發酸,他想哭,卻又哭不出來,突然地張了張嘴,最終也只是從嗓中溢出了一絲悲鳴,像是只孤獨的小野獸。 自從奶奶住院,所有的開銷都是線人那邊掏的,家里的積蓄其實沒怎么動,隨月生花光了身上的錢,在城郊的墓地里給奶奶買了一塊很小的墓,又立了一塊很矮的墓碑,最后跪在墓前,磕了三個響頭。 他直接曠了工,渾渾噩噩地回到家,倉促吃了點東西后倒頭便睡,第二天一早,神通廣大的線人不知道從哪里知道了消息,掐著點敲響了他家的門,通知他可以啟程了。 用對方的話來說,他什么都不用帶,到了九州后自然會有人準備。隨月生沒聽他的,簡單收拾了兩套換洗衣服,又找了幾塊布,將家里簡陋的家具蓋好,然后慢慢地在屋子里轉了一圈,仿佛要將它的樣子永遠銘記在心底。 在線人的耐心耗盡之前,他鎖上了屋子的門,轉頭說道:“稍微等一下,我還有點事情要辦?!?/br> “你還有什么事?”線人的表情充滿狐疑。 “你放心,我不會跑的。就算要跑,也沒地方可去了?!彪S月生看清了線人視線中的不信任,又道,“你如果不放心的話,就跟著吧?!?/br> 線人點了點頭。 于是二人一同走到了長街盡頭的那家老舊的雜貨店。老板坐在櫥窗后的破木凳上半夢半醒,隨月生見怪不怪,伸出手敲了一下櫥窗。 “要買什么自己看……”老頭睜開眼,見到他的身影后立刻瞪起了眼,“你小子,這兩天跑哪兒去了?店里一堆事沒人干,還不滾進來干活?” “奶奶昨天走了,我去處理了一下她的后事?!彪S月生抿了抿唇,“我要去別的地方了,今天是特意過來跟您請辭的,這個月的工資我不要了,但有件事情要麻煩您幫下忙?!?/br> 手腳這么勤快的伙計不好找,老板有些不樂意,但隨月生執意要走,他也沒法阻攔,便垮著臉沒好氣道:“什么事?” “我這一走,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奶奶的墓離這不遠,想麻煩您每年過去幫忙除個草?!彪S月生說完,伸手在衣兜里翻了翻,卻只摸出來幾枚漏在衣服里的硬幣。 錢已經在治喪的時候用完了,他有些為難地轉頭看了看,線人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掏出錢包隨手點了幾百塊錢,一把拍在櫥窗上,發出好大一聲響。 老頭當即就想發火,但他瞪著一雙渾濁的眼一看,忽然認出了這個人的身份。 他突然就知道了隨月生的去向,也知道老太太到底是哪兒來的錢去住院了——像他們這種人,一輩子都在生存的邊緣掙扎,老了后要是生了病,都是在家里躺著。小病慢慢的就自己好了,大病的話,躺著躺著直接走了,未嘗也不是一種解脫。 半晌后,他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將錢收了下來:“你放心走吧,只要我在,都會去的?!?/br> 言下之意是,等他去世后就無能為力了。 隨月生也知道他家里的兒子是個什么情況,點頭道謝后轉身欲走,老頭卻又忽然開口:“你……路上小心?!?/br> 隨月生腳步一頓,抬起頭環視了下自己工作了四五年的店。老頭其實人不壞,就是嘴毒,但其實人不錯,知道他們祖孫倆日子不好過,偶爾還會分點東西給他們。 “我會的?!彼麤]轉身,跟在線人的身后徑直走了。 隨月生當時還不知道,自己即將踏上的,是一條跟他想象中完全不同的路。 去往九州的旅程比他想象中還要惡劣得多。 偷越國境這件事,即使做得再大,到底也還是見不得光。在線人的帶領下,隨月生跟同城的其余omega一起,坐了幾夜的車,一路顛簸著來到了一座靠海的小城,又在一家破舊的小旅館中住了小安個月。 旅館收費便宜,環境自然不會好到哪兒去,床單上有發黃的陳年污漬不說,提供給客人的水杯中也有厚厚的一層水垢。同行的omega中有個看上去就家境不錯的,一直皺著眉怨天尤人,隨月生倒是接受良好,一句抱怨的話都沒說過。 半個月后,貨船到了。 船上的待遇比旅館里還要差上許多。為了避免被人發現,他們這群偷渡的人不被允許踏上甲板,只得一直在最底層的船艙里悶著,吃喝拉撒都在同一片地方。 說是艙室,其實只不過是用木板隔出來的空間,大小和囚籠差不多,還擠了四五個人,餐食是發黑的面包,和稀得能數清米粒的粥,一天兩頓,勉強維持著餓不死人的水準。 船艙里常年潮濕,時不時還有老鼠飛奔而過,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中,洗澡明顯是個奢望。 隨月生和其他的omega一樣,一直咬牙忍耐著,可那個嬌弱的omega卻受不了了。他跟隨月生同艙室,住進來的第一天,身上就氣滿了紅色的疹子,每天都在抽抽搭搭地哭。 隨月生聽著煩,吼了他幾句,沒氣到什么效果,也就作罷了,又過了幾天,艙室里的其他人忍無可忍,一起將那個嬌氣包揍了一頓,后者總算是安靜了。 又過了沒幾天,嬌氣包使盡渾身解數,勾搭上了那個來給他們送飯的alpha船員。他有時會跟著對方一起出去,然后渾身帶著青紫的痕跡回來,腿上還有或深或淺的指印,但相應的,他的吃食要比其他人好上不少,偶爾還能分到一小塊水果。 大概是因為隨月生是唯一沒揍他的那個人的緣故,他一直很親近隨月生,有時會挪到隨月生身邊跟他比劃,說船員今天帶他上甲板看了一眼,大海很大,海風很咸…… 隨月生瞥他一眼,懶得說話。 貨船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中行駛,間或在城市中???,船艙中的人一天比一天多,隨月生上船的時候特意觀察了一下,還有一多半的艙室是空著的,可這么一路航行下來,艙室也慢慢滿人了。 關在艙室中的生活不見日月,沒法靠大自然的活動判斷時間的流逝,隨月生只能通過一天送飯兩次這一點來粗暴地計算日期,等他數到十月份時,貨船終于停了。 在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它靜悄悄地停在了泰清的一個偏僻碼頭。 別的omega陸陸續續地都下了船,有人踏上地面時,甚至跪下來親吻了腳下的泥土,隨月生想跟著他們下去的時候卻被帶船的蛇頭攔住,緊接著,后者又點了幾個omega的名。 “還沒到你們的目的地,你們的丈夫住在更繁華的地方?!?/br> 然后他讓人領著這群omega去了船上的浴室,沖了幾個月以來的第一次澡。 清洗干凈的omega們換上了干凈的衣服,連夜坐上了一輛貨車。 隨月生混在其中,不著痕跡地將他們打量了一遍——押運他們的兩個alpha看上去人高馬大的,而留下來的這群omega長相明顯更加出色,之前跟他同艙室的那個嬌氣包也在其中,新奇地左右打量個沒完。 他們還是躲在貨車的車廂中,但這一次,吃食要比在船上時好上許多,每餐都能吃飽不說,有天晚上,每個人還分到了滿滿一杯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