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趙嘉陽突然推門進來,打斷了陶風澈的思緒。 靈堂的中央掛著一幅陶知行的黑白遺像,兩側高高掛著挽聯,供桌上擺著靈位,周遭擺滿了佛手瓜果,以及一串長明燈。 檀木制成的棺槨前,少年一身雪白的麻布孝服,跪得筆直,像是一根挺拔的竹。他太久沒合眼了,臉上的血色早已褪了個干凈,唯獨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還依舊亮得驚人。除了眼底隱約顯出的紅血絲,和相比起昨天愈加蒼白的唇色外,整個人竟是看不出絲毫的頹廢。 ——即便被命運百般戲耍,他卻像是永遠不會被打倒似的。 陶知行這個兒子,確實養的不錯。趙嘉陽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心情有些復雜,悄無聲息地嘆了一口氣。 陶風澈開口,聲音干澀的宛若砂紙:“那就……請進來吧?!?/br> 停靈三天,最后一天要接待前來吊唁的賓客。不知不覺中,天色已經大亮,也是時候了。 陶風澈太久沒說話,甫一開口,先把自己給嚇了一跳,趕忙清了清嗓。他腿跪得發麻,站起身時一個趔蹌險些摔倒,趕忙活動了一下酸脹的肌rou。 隨著趙嘉陽一起進來的陶家女傭適時遞上了一杯蜂蜜水,陶風澈接過后喝了一口,轉而對著趙嘉陽說道:“謝謝?!?/br> 陶風澈說的很鄭重。他年紀尚小,更無cao辦喪事的經驗,又不放心將此事假以他人之手,徐松年邁,即便近年來陶知行已經動手洗白,但陶家在明在暗兩條生意線,牽扯出了一張如蛛網般縱橫交錯的關系網,他一個人并不足以做到盡善盡美。 還好有趙嘉陽在。 從布置靈堂,選擇棺木,再到登發訃告,全部都是在趙嘉陽和徐松的協同下完成的,也正因為有他的幫助,陶知行才得以體面地走完這最后一程。 “……說的哪里話?!壁w嘉陽沉默一下,伸手揉了下他的頭,“都是我應該做的。再說了,這事我也比你有經驗?!?/br> 陶風澈明白,趙嘉陽說的經驗是……兩年前由他一手cao辦的,楚殷的葬禮。 他張了張嘴,不知道此時自己能說些什么,不過好在趙嘉陽自己也不愿意提起這么一段傷心事,很快便轉移了話題:“東西找到了嗎?” 陶風澈嘆了口氣:“沒有?!?/br> “東西”指的是陶知行手上的那個翡翠扳指,作為權利的象征,它在陶家一代又一代的教父手中代代相傳。 陶家的醫藥公司沒有上市,除掉陶風澈手上的百分之五外,陶知行的手上還持有百分之八十的股份,擁有著公司的絕對控股權。等股份轉讓一結束,一切都可以等上了談判桌再說;可暗中的生意近來本就不安穩,陶知行已經死在謀殺之中,凡是有二心的此時都屏氣凝神等待著一個時機發難,如今扳指一丟,簡直是活生生地在往別人手里遞靶子。 陶知行的私人律師今天下午就要前來宣讀遺囑,陶風澈對上面的內容倒不怎么擔心,可扳指沒了,他在幫派中絕對無法服眾。 這三天以來,陶風澈雖然跪在靈堂里,但倒也沒閑著,他囑咐了徐松兩件事,一是去查陶知行車禍的真相,二就是在家里找扳指——車禍前一天,父子兩人吵架之時還好好地戴在手上的東西,總不能突然就消失不見吧? 可這幾天下來,徐松帶著人已經把陶家祖宅翻了個底朝天,不管是保險柜還是暗室,均是一寸一寸細細搜遍了,可愣是連個影子都沒看見。 叔侄二人對視一眼,均是嘆了口氣。 今天絕對是一場硬仗。 “兵來將淹水來土掩,走一步看一步吧?!碧诊L澈一咬牙,將杯子里的水一飲而盡,站在了棺材邊上。 “可以讓賓客進來了?!?/br> 這一句是對著女傭說的,對方立刻領命而去。 ··· 陶知行猝然長辭,說一句引起靜浦動蕩一點也不為過。 訃告甫一發出,吊唁函便如雪花飛至,商賈政要送來的花圈從山腳一直擺到了靈堂門口。陶家的保鏢嚴陣以待,在莊園門口站了兩排,挨個查明身份后方可進入,等級不夠的和記者之流一律不予接待,即便這樣,前來吊唁的賓客依舊絡繹不絕。 穿著整齊,胸佩白花的賓客們有序地進入靈堂,在中間的靈位前點香鞠躬,又同陶風澈握手道別,說上一些勉勵的話。 不管這些人是真心還是假意,至少表面功夫是做足了的。半天下來,陶風澈已經聽得耳朵起繭,站在他身后的趙嘉陽也累得不行。 靜浦市的五名議員和市長來的次序不一,臨近下午五點時,陶風澈將最后到來的那一位送出了靈堂門,抬頭望了眼天空,很沉地嘆了口氣。 今天的天氣不錯,天空中萬里無云,風也吹得和緩,如果室內的氣氛也能跟天氣一樣就好了。 律師雖然還沒到,可幫里的一些老人已經坐不住了。幾個老家伙虎視眈眈,若不是有趙嘉陽站在身后撐場子,難保他們不會當場發難。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陶風澈心不在焉地應付著前來的賓客,臉上的表情標準得像是從模子里刻出來的一般,任誰也看不出他此刻焦灼的心情。 但接下來到底該怎么辦,陶風澈還是想不出一個答案。 “除了律師以外其他人都不能進!隨從都在外面等著!”靈堂外面突然傳來了一陣喧鬧聲,陶風澈一聽就知道,嚷得最大聲的那個是家里面最沖動的保鏢。 再讓他喊下去,等會兒估計都要槍戰了。葬禮上見血,終歸是不吉利。 他嘆了口氣,揚聲制止:“葬禮上不動槍,讓他們進來?!?/br> 聲音便漸漸停了。 從聽到“律師”二字開始,不相干的賓客們便紛紛告退,如今還留在靈堂里的都是些跟陶家暗地里的生意牽扯極深的人,他們面色各異,目光聚集到了靈堂門口,每個人心里的算盤都打的啪啪響。 可率先出現在所有人眼中的竟然不是律師。 打頭進來的男人穿了全套的黑色西裝,大概是外面太熱的緣故,他把西裝外套脫了交由手下抱著,單穿了一件黑色的襯衫,胸口別了朵白玫瑰,此時正慢條斯理地收著手上的黑傘。 他身量極高,至少也有一米八幾,淺灰色的頭發長度及肩,打著微卷,順滑的像是一匹上好的綢緞,五官也精致到了極點,甚至都帶了點女氣,偏又有個高挺的鼻梁,一雙灰藍色的眼睛像是時刻攏著一團霧。 這是非常精巧、非常具有異國風情的一張臉。 他年齡不大,看著不過二十多歲,身后卻帶了不少的手下,個個身上都揣著槍,陶知行的私人律師更是落后他半步,鮮明地表明了立場。 周圍響起了一片竊竊私語,陶風澈卻直直地盯著他的臉,宛若魔怔。 陽光從男人的身后打下來,照得他皮膚雪白得近乎透明,右手大拇指上戴了個蒼翠欲滴的翡翠扳指,水頭極好,愈發顯得他十指修長,骨節分明。 不管是這個扳指還是這張臉,對于陶風澈來說,都再熟悉不過了。 這張臉,他這輩子都不會忘。 雖然……他一直以為他已經死了。 第5章 往事 突然見到本以為去世多年的故人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 有的人會喜上眉梢,有的人會放聲大哭,可此刻的陶風澈只感覺到了一陣刻骨的茫然,像是忽然漂浮在了半空中,怎么都踩不到實處,心里空蕩蕩的。 從見到這雙霧蒙蒙的灰藍色眸子開始,他的思緒便被飛速地拉回了十年前。 陶風澈幼年喪母,一直隨父親住在陶家的祖宅之中。這座占據了整座山的大宅將陶家的豪富彰顯到了極致,可在小時候的陶風澈看來,只覺得充滿了孤寂。 整座山都是陶家的,自然也沒有別的住戶,陶知行小時候還有趙嘉陽和楚殷這兩個發小,可等輪到陶風澈了,趙嘉陽和楚殷并沒有孩子。 而在陶知行的潛意識中,并沒有“送兒子去上幼兒園”這一選項。在他看來,幼兒園不過就是個一幫啥也不懂的小屁孩在老師的帶領下一起瘋玩的地方,沒什么意思,也起不到對孩子的教育作用,還不如直接請家庭教師在家里一對一輔導,等陶風澈到了年紀,再送他去上小學也不遲。 也正是因為他的這一決定,從根本上掐斷了陶風澈擁有玩伴的可能。 在還不理解“孤獨”這個詞是什么意思的年紀,小小的陶風澈就已經習慣于自己跟自己玩了。玩具室里東西很多,一手一個小恐龍互相打架也很有意思。 可等到上了小學,陶風澈才明白,原來還是不一樣的。其他的同學都有自己熟悉的小伙伴,開學的第一天就很快打成了一片,只有他孤零零地站在旁邊,一個人都不認識,生動形象地詮釋了什么叫做“格格不入”。 陶風澈后來才知道,別的同學早在幼兒園的時候就互相認識了,早就已經形成了自己的小圈子。 陶知行的出發點其實是好的。陶風澈沒有母親,他因此一直對陶風澈很是嬌寵,以至于他五六歲了都還是個小哭包,就想著想送到公立小學鍛煉一下,落下的課程請家庭教師來補,等到了中學再送去念私立學校也不遲。 可陶家的財富即使放眼全國都是排的上號的,就算是在私立學校里,陶風澈也屬于格外有錢的那一列,更何況是在片區對口的公立小學中了。 小孩子的世界相比于大人來說單純許多,才不管你有錢沒錢,跟大眾不一樣就是異類。 ——我們要么就是父母開車上學,要么就是坐班車,怎么就你一個人是家里的司機開車來的?你是不是不但沒有mama,也沒有爸爸??? 陶風澈漲紅了臉想反駁,可人家說讓他爸爸接送他上學,他又沒話說了,憋了半天沒憋住,眼里還是包了一泡淚。 雖然愛哭,但陶風澈其實是個挺懂事的孩子,知道父親平日里工作繁忙,并不好意思麻煩對方開車送他來學校。 “哦哦哦~陶風澈~愛哭鬼~”小朋友們笑著跑遠了,獨留陶風澈一個人在原地啪嗒啪嗒掉金豆子。 再后來,陶風澈就不怎么愿意讓司機接送了,只讓他把自己送到一條離學校還有幾百米的街上,放學之后也留在那里等,說是什么不搞特殊化。 小小個的奶白團子,穿著校服,一字一頓說著不符合年齡的話,陶知行被他可愛的不行,瞬間繳械投降答應了他的請求,事后咂摸一下還挺自得,覺得自己一個單親老父親養崽還養的不錯。 當時無論是誰都沒想到,后來會鬧出那件事。 二年級剛開學沒幾個月的時候,陶風澈走出校門的時候遇見了一個人,對方說是陶知行的朋友,要帶他出門玩。陶風澈倒是知道不能隨意跟著陌生人走,也不能上陌生人的車,可攔不住對方用沾了乙醚的濕巾捂住他的口鼻,緊接著一把抄起他就往車上塞。 萬幸的是,陶家的司機及時發現了不對,對方的車子開出去還不到一公里便被他驅車追上,干脆利落地開槍打爆車胎然后逼停,把險些被綁架的小少爺給搶了回來。 陶風澈一直等到被安全送回家了,都還處在昏迷的狀態之中。陶知行勃然大怒,先是把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那幾個人徹底懲治了一番,確保對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后,又親自去往學校過問了陶風澈會突然讓司機離遠的原因。 校長不敢怠慢,趕忙叫來了陶風澈的班主任,那是個年輕的女性beta,對于小朋友之間的這些小心思一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想著讓他們自己解決,哪知道會出這么大的一件事,又招來這么一尊大佛,趕忙將事情的始末解釋了一通。 陶知行沉默了?;氐郊液?,他一個人關在書房里待了很久。 事情已經發生,即使再怎么悔不當初也無法改變既定事實,陶知行思來想去,還是給陶風澈辦理了退學手續。 反正都已經十一月底了,年底就是陶風澈的生日,先接回來養養病,在家跟著家庭教師念念書,等到了該上三年級的時候,再送到私立學校去吧。 雖然私立學校的學習氛圍相對寬松,但是學生也相對早熟,至少在家庭的耳濡目染下,知道哪些人不能得罪,哪些話又是絕對不能說出口的。 陶知行如臨大敵,可小孩子的心里才沒那么多彎彎繞繞。陶風澈當時確實是被嚇得不輕,可等回到家,安安生生地養了幾天,倒也好了。 雖然不用念書確實挺開心的,但一個人待在家里沒有玩伴,陶風澈憋得狠了,久而久之甚至開始跟馬廄里拴著的幾匹馬聊天,陶知行撞見過一次,在遠處靜靜地站了半天,最終還是沒去打擾。 等到了十二月初,一切都變了。 陶風澈至今還記得,那是一個很冷的雪夜。天氣預報說有史無前例的寒潮來襲,外面剛剛下了一場暴風雪,他縮在床上看漫畫書,床頭柜上是管家送來的甜牛奶,思索著父親今天為什么還沒到家。 等聽到院子里有車駛過的動靜后,他趕忙踩著拖鞋跑到一樓,正撞上陶知行走進門,身后跟著一個臟兮兮的人形生物。 人形生物的頭發亂蓬蓬的,看上去有挺長時間沒洗了,身上的衣服可以用“衣衫襤褸”來形容,雖然外面披了件陶知行的羽絨服,但在零下的氣溫中依然單薄得不像樣,瘦得簡直一陣風吹來就能將他刮跑。 他估計是不大適應陶知行羽絨服上信息素的味道,眉頭皺的很緊。 陶風澈下意識地倒退兩步。 他從沒見過這種人,簡直懷疑他爹是不是在路邊上救來了個小乞丐??伤幌袷沁@么好心的人???他充滿狐疑。 “給你找了個玩伴?!碧罩幸谎砸员沃?。 可他真的好臟啊……陶風澈下意識地嘟了嘟嘴,不情不愿地點了點頭。 徐松迎上來將小乞丐帶到了陶風澈臥房邊上的那個客房,又專門找了睡衣,為他調好了熱水送去洗澡,陶風澈一路屁顛屁顛地跟在后面,聽著浴室里嘩啦啦的水聲,終于后知后覺地反應了過來。 ——雖然對方看上去很邋遢,但也是個玩伴??!再也不用去跟馬聊天了! 陶風澈的眼睛瞬間就亮了。他回憶起對方裹在羽絨服里發著抖的樣子,鬼使神差地跑去一樓翻箱倒柜,最終成功在鞋柜的一角里找到了一雙毛絨拖鞋,又馬不停蹄地跑回二樓,放在了浴室的門口。 雖然家里面冬天燒了地暖很是暖和,但是能踩在毛絨絨的拖鞋上,應該會更加舒服一些吧?陶風澈不由自主地瞅了瞅自己腳上穿著的同款。 正在此時,客房的浴室門被人向內拉開,露出來了一張漂亮得讓陶風澈倒吸冷氣的臉。 那臟成一縷一縷的頭發洗干凈后居然是淺灰色的,長到胸口不說,還打著小卷,緩緩往下滴著水;少年的臉簡直漂亮得不像是真人,像是從電視上走下來的天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