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顧全武并不搭理,自顧對身后的牙兵下令:“令全軍加緊行軍,落伍者不必管他們,留后軍收留。還有讓水軍將火船和艨艟準備好?!?/br> 許再思見顧全武如此,又羞又怒,臉色變的紫黑,過了半響才聽見顧全武嘆道:“淮南軍到達烏墩鎮已是三日之前的事情了,彼肯定這幾天深溝高壘以備吾軍,某若是早到片刻,他們準備便弱上一分,雨中行軍固然辛苦,但守軍防備之心也少些,外面也不太有游哨,水軍在這雨天也不會出動,彼夾河為營,只要浮橋一斷,水戰失敗,便大事去矣。此時若不用險,若嘉興一丟,蘇州也不能獨完?!?/br> 許再思聽了這話,臉色好看了些,答道:“顧兄說得有理,不過何不吾留后軍在此扎營,若是初戰不利,也有個退步?!?/br> 顧全武回身看了許在思一眼,古板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如此便請許兄多勞了?!?/br> 烏墩鎮外,淮南軍的兩寨已經粗粗完工,大雨已經停了,只是下著江南常有的那種時有時無得那種小雨,忙活了一天的士卒們都在營中休息,進食。曹剛抱著長矛站在光福寨的角樓上抱怨不停,透濕的衣服甲胄顯得更加沉重,兩條腿仿佛灌滿了鉛一般沉重,高高的望樓上秋風吹過,帶走身上殘余的一點熱氣,這南方雖然不如淮上寒冷,但這刺骨的濕冷比起家鄉的干冷更有一番難受的滋味。饑腸轆轆的肚子又咕嚕咕嚕叫了起來,他吞咽了口唾沫,什么時候換班的家伙才上來呀,望著下方營中正圍成一團領取等待黍米飯的弟兄們,自己的肚子更餓了。干脆打個盹吧,也許會覺得舒服點,這種鬼天氣,鎮海軍估計也早就躲在營房里了。曹剛蹲到墻角,蜷縮起身體,睡了起來,過了半響還是又冷又餓醒了過來,站起身來,揉著眼睛向四處打量一下,看看換自己下去的人來了沒有。 “不對,鎮子四周的樹木為了修筑壁壘不都砍光了嗎?怎么那邊黑乎乎的一片是什么?!辈軇傏s緊睜大眼睛又仔細的往那個方向看了看,“是長槊!是鎮海軍!敵襲!敵襲!”曹剛身上的睡意早就蕩然無存了,連滾帶爬的cao起旁邊木槌向準備好的銅鑼敲去,手忙腳亂的卻從角樓上落了下去,左右找了一番,才靈機一動拔出腰刀猛敲了起來,一面大聲呼喊起來,頓時營寨中亂作一團?!?/br> 顧全武跳下戰馬,從身邊的牙兵手中搶過長槊,站在軍陣前,大聲喊道:“我們行軍疲累,淮南軍也筑壘疲累;我們餓著肚子,他們也還沒吃飯。此時兩軍相爭,狹路相逢勇者勝?!闭f罷轉過身指著營寨上飄蕩的炊煙喊道:“某肚子也餓得很,淮南軍中有得是吃的,待攻破營寨后與諸君共飽?!闭f罷,猛地將手中長槊向下一揮,鎮海軍便如同山崩一般沖了上去。 戰斗一開始就是激烈和殘酷的,雨天里弓箭幾乎成了廢物,寨子里的淮南軍剛剛修筑完營寨,正在休息,也還沒有組織起來,只有十幾張弩機胡亂射了幾箭,造成的危害幾乎是可以忽略不記得,鎮海軍很快就沖到了壕溝前,他們立刻用事先準備好的草木束和土袋填平了幾處壕溝,性急的士卒們沒等壕溝完全填平便從上面沖了過去,有些人被擠到壕溝內,幾乎立刻被竹簽和尖木樁刺穿了,一時間死不了,發出凄慘的哀號,可是成百上千的人們從他們身邊沖過,紅著眼睛,對他們視而不見。鎮海軍的先鋒們立刻開始清除土壘上向外斜立著的尖木樁,試著用土袋和柴草束填一個斜坡來越過土壘來。有的甚至開始激烈的撞擊起寨門來。 曹剛往下看著,下面密密麻麻全是戴著頭盔或者沒有戴頭盔的頭顱,無數只手揮舞著武器,他們發出可怕的呼喊,盡力想要沖進來,這時他才覺得自己下面那道寨墻如同薄紙一般脆弱,一名鎮海軍士卒踩著同伴的肩膀爬上墻頭,揮舞著橫刀發出勝利的呼喊,但立刻就被一根長矛刺穿了胸膛,鮮血立刻從他的嘴角流了下來,橫刀從無力的手上落了下去,他揮舞著雙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但還是落了下去。這時,曹剛耳邊傳來一陣亂七八糟的腳步聲,緊接著臉上便是一陣劇痛,挨了一記耳光。只聽見隊正大聲罵道:“還愣在這里干什么,還不射死這幫混球?!辈軇傏s緊cao起自己的弩弓,向下射去,他也不觀察自己是否射中了目標,只是機械的上弦,上箭,瞄準,扣動扳機。猛然聽到一陣慘叫聲,他趕緊一縮頭,立刻感到頭頂一陣風聲,只看見隊正倒在地上,一支箭穿透了喉嚨,竭力用手捂住傷口,但血還是從指縫間涌了出來,隊正在地上翻來滾去,仿佛落在地上的河蝦一般,猛然,滾到了曹剛面前,一把抓住了曹剛的胳膊,眼睛緊盯著曹剛,嘴巴一張一和仿佛要說些什么,可只能發出些嘶嘶的聲音,一陣劇烈的抽搐后,隊正抓住曹剛胳膊的手松開了,身體軟癱在地上,眼睛大睜著,死了。曹剛心里仿佛有根線斷了似的,從隊正的手中抽回胳膊,給隊正掩上眼睛,轉過身機械的給弩弓上弦、上箭,然后向下射擊。 魏約全身甲胄的躺在榻上,橫刀便放在身側,睡的迷迷糊糊的,自從三天前淮南軍占領烏墩鎮以來,他就沒怎么睡,監督士卒征發民夫,修筑壁壘,困的時候就靠在土堆上打一會兒盹。眼看活已經干完了,才在牙兵的勸說下回鎮中睡一會兒。突然夢到鎮海軍打過來了,已經攻破寨門了,就猛地醒了過來。正在此時,門猛地被撞開了,牙兵沖了進來,帶來一陣陣雨點,撲到在地喊道:“鎮海軍突襲,光福寨已經被突破寨門了?!蔽杭s的左眼跳了起來,“緊趕慢趕還是被趕上了?!毙睦镉蟹N沮喪的感覺。 魏約站起身來,深吸了口氣,竭力用鎮靜的口氣說:“跟我來?!碧岬蹲叱鑫萃?,向河對面看去。光福寨的南寨門已經被突破了,也有部分鎮海軍的士兵們已經爬上了寨墻,兩軍正在在寨門處廝殺,一時間誰也無法壓倒對方,寨中守軍的抵抗已經恢復了組織。光福寨外的河岸旁,鎮海軍列成了十余個棋盤形的小方陣,后面還有黑壓壓的一大片,粗略估算一下有萬人,河中還有六七條大船在游弋。中軍豎著一面“顧”字大纛。是顧全武?武勇都也來了?魏約的口中滿是苦澀?!澳懵饰灏偃送ㄟ^浮橋到河對岸的光福寨去,把突入的敵軍趕出缺口即可,憑墻而守,就算再多一倍敵軍也不怕?!蔽杭s壓下心中的雜念,對身后的副將下令。 正在此時,突變發生了,河中的那六七條鎮海軍大船放下了十余條小船,向浮橋沖過來。那小船用生牛皮革蒙船背,只露出左右幾孔棹孔,艙室左右六七條長棹上下如飛,瞬間便沖到浮橋前。橋上守軍慌亂間連連發弩射擊,可那飛快的小船急切間那里射的中,少許被射中的幾只也透不過船板和牛皮?!翱煊脫螚U?!睒蝾^上一名校尉大聲呼喊。守橋士卒才如夢初醒的用長長的撐桿抵住小船,不讓他靠近。撐桿發出恐怖的咯吱聲,彎曲起來,小船也停住了。船中士卒有的用弓弩射殺橋上士卒,有的跳出艙室用刀斧砍斷撐桿,淮南軍也射殺跳出艙室的敵軍,還向小船投擲火把,可惜生牛皮蒙的嚴嚴實實的船只根本不著火,不斷有人慘叫著落入河中,鮮血一縷縷的滲入水中。隨著靠過來的小船越來越多,終于一只小船沖破堵截撞上了浮橋,頓時一陣搖晃,幾個淮南軍士卒站立不穩,慘叫著落入水中,不待小船停穩。十幾個選鋒便跳上浮橋,揮舞著刀斧向守橋士卒砍殺過去。守橋的淮南軍也竭力抵抗,可這些登橋選鋒都是鎮海軍中選拔出的勇士,又是兩面受敵,那里抵擋得住,紛紛被砍翻,落入水中。越來越多的小船靠上了浮橋,一名首領麼樣的鎮海軍跳上了浮橋,看到橋上敵軍已經大半潰逃,大聲喊道:“橋上放火,斬斷鐵鏈?!北娙粟s緊取出硫磺、火油之類物件,放起火來,天上雖然下著小雨,可還是燒了起來。隨著大錘巨斧的斬擊,叮當作響,終于隨著鎮海軍一聲歡呼,橫亙河面的鐵鏈斷作兩截,落入河中。橋上的選鋒趕緊斬斷浮橋上的繩索,將木板扔入河中,然后將剩余的放火之物灑落在浮橋上,放上一把大火,跳回小船,掉頭向回劃去。后面的鎮海軍大船看到橋面大火,紛紛張帆下槳,緩緩向浮橋處行去。 下江南 第45章 烏程寨下 第45章 烏程寨下 魏約痛苦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下令道:“將寨門全部堵住,命令士卒們全部飽餐準備死戰?!闭f罷,不顧四周將佐驚訝的眼神,轉身向望樓走去。 光福寨南門的戰斗已經進入了白熱化的階段。鎮海軍兩次沖進了寨門,又兩次被淮南軍趕了出來。大雨后的地面早已被無數只腳踩成了泥濘,兩軍士卒都在上面一步一滑的廝殺,一會兒被人群推擠向前,一會兒又被擠得向后,傷兵倒在地上被踩到傷口,發出凄慘的喊叫。人們紅著眼睛,充耳不聞,一心只想殺死眼前的敵人。密集的矛槊幾乎將寨門六七丈的空間填滿了,誰也無法壓倒對方。這是一名鎮海軍士卒靈機一動,就地一滾從密集的矛槊下方滾了過去,用匕首向眼前一人的的大腿捅去,那人猝不及防,頓時著了道,慘叫著扔下手中的長矛,向敵人撲去,扭打做一團滾到泥濘中,那邊的后排的鎮海軍見狀紛紛拔出腰刀匕首等短兵器,從地上爬滾了過去,守軍趕緊捅了下去,有幾人被釘在地上,可大半還是爬近了身,向對方的小腹和大腿捅去,頓時滾作一團,后面的鎮海軍見機趕緊挺著長槊壓了過來。這時淮南軍那密不透風的防守終于松動了,這是突然一聲驚呼:“敗了,浮橋被燒掉了?!惫缓用嫔细虻奈恢蒙鹆艘还蓾鉄?,人有時候很奇怪,當眾人齊心奮戰的時候,每個人都能驚人的勇敢,毫不畏懼的面對死亡,可當人心不齊,有人開始轉身逃走的時候,卻大部分人連轉身對敵那點起碼的勇氣也沒了。第一個人扔下手中的兵器轉身向后寨逃去,立刻被督戰的軍官砍翻在地,割下首級呵斥起來。但就如同破口的堤壩一般,越來越多的守軍扔下武器向后逃去,督戰的軍官立刻被如同洪水一般的逃兵淹沒了,進攻的鎮海軍毫不費力的從背后將一個個剛才還與自己拼死廝殺的敵軍殺死,寨門處十分狹窄,為了更快的逃走,有些守軍甚至砍殺起檔在他前面的袍澤來,一時間淮南守軍自相殘殺,鮮血淋漓,慘不忍睹。有幾個的跪下扔了兵器投降,鎮海軍都殺紅了眼哪顧得那么多,全部砍到了,梟了首級掛在腰上。好不容易守軍逃過了寨門那一段,四散逃到寨子中間的望樓去了。幾名鎮海軍飛快的跑上南寨門的角樓,猛地聽到一聲弦響,眾人趕緊趴下躲閃,過了一會兒,紛紛查看自己身上并未受傷,又聽見一聲弩機扳機扳動,卻沒有看見弩矢飛出。一個大膽的小心翼翼的起身,舉著盾牌遮住自己,向角樓內看去。只見一名淮南軍士卒正在給弩機上弦,然后用空著的右手往箭槽放了一下,仿佛在裝弩矢一般,最后小心翼翼的對準下面的鎮海軍瞄準,扣動扳機。又一腳踩在踏環上,彎腰給弩機上弦。趁這個機會,鎮海軍士卒一步躍上角樓,一刀砍在背上,那人立刻翻倒在地上,仰天倒在地上,兩眼大睜,臉上一無表情,正是曹剛。身背的箭囊里早就空無一物,感情是早就嚇得癡了,全是在空射箭呀,還空嚇了老子一跳。那鎮海軍往尸體上啐了一口,拔出匕首,彎下腰去割首級,猛然感到腰間一痛,只見方才死人一般的曹剛臉上滿是嘲諷的笑容,左手抓著的一支弩矢,尖端已經沒入自己的腰眼,那鎮海軍正要全力將手中匕首刺下,曹剛右手將手中弩矢一轉,那人只覺得腰間鉆心的疼,右手匕首竟刺不下去,曹剛趁機左手抓住弩機一下砸在對方頭上,將其打到在地,拼盡全力翻身壓在對方身上,用弩弦勒住對方脖子,猛地一拉,鮮血便噴了出來,濺了滿臉紅。撿起鎮海軍的腰刀,深吸一口氣,忍住背上的疼痛,猛地沖出角樓,大喊著向下面的鎮海軍沖去,為首那人猝不及防被砍倒在地,后面幾個看到一個滿臉鮮血的人沖了過來,手腳便軟了幾分,轉身就跑,最后面那個腳上拌了蒜,摔倒地上,只看到后面那人滿臉鮮血手持橫刀砍來,自度必死,猛聽見一聲大喊:“放箭!”一陣嗖嗖作響,曹剛被一陣弩矢釘在圍壁上,掙扎了一會,方才斷了氣。 顧全武大踏步的走入光福寨,地上到處都是兵器碎片和鮮血,鎮海軍士卒們正在將一具具尸首抬出寨外,疲憊的士卒們隨便找片干燥點的地方坐著休息,有的甚至就直接坐在尸體上??吹街笓]使過來,士卒們紛紛歪歪斜斜的站起來,顧全武揮了揮手,示意眾人坐下。他看到寨子中間的有一座宅院還打著淮南軍的旗號,外面數百名鎮海軍士卒正在準備櫓盾、大牌等防箭的裝置。顧全武指著那間宅院問道:“可是還有淮南軍的殘余在那屋中?” 旁邊的校尉上前答道:“正是,還有大約百人,等櫓盾、大牌等準備好后,便攻進去?!?/br> 顧全武搖了搖頭,道:“不必了,你派人喊話,就說某奉朝廷詔命,討伐亂賊董昌,爾等淮南士卒又何必助紂為虐,遠途而來枉自丟了性命。棄了兵器某便派船只送你們過河?!?/br> 校尉上前喊了一陣,那宅院靜了半響,一名頭領麼樣的淮南軍趴在院墻上喊道:“休得欺騙我等,當年爭奪宣潤二州之時淮南鎮海兩道廝殺的那般慘烈,某放下兵器豈不是任爾等擺布?!?/br> 校尉回頭看了看,顧全武揮手示意其讓開,上前深吸了口氣,大聲喊道:“那時兩鎮的確有些支吾,不過后來亂賊孫儒南下后,若無錢使君支援糧食錢帛,楊行密只怕也難得取勝吧?淮南鎮海兩鎮皆是朝廷爪牙,董昌乃篡號逆賊,正當同心協力,如同對付孫儒一般,爾等為何而倒行逆施。某乃鎮海武勇都兵馬使顧全武,今日便在佛祖面前立誓,只要爾等并非那董昌手下,放下兵器投降,若某今日再加一指于汝曹,死后必落入阿鼻地獄,百代不得超生?!?/br> 宅院中頓時一陣緘默,唐時人本頗信守誓言,江南人又就篤信佛教,這顧全武為將之前,頗不得志,曾剃發遁入沙門,此事眾人皆知。為將者難免陣上亡,若是他說什么萬箭穿身倒也罷了,可此時在眾人面前發誓詛咒死后落入阿鼻地獄百代不得超生,周圍的鎮海軍士卒不由得倒吸了口涼氣,那校尉上前一步低聲勸道:“這伙殘敵不過茍延殘喘而已,最多在傷上二十來人便將其殺個干凈,將軍又何必發此毒誓?!?/br> 顧全武看了那校尉一眼,搖了搖頭嘆道:“你還是不懂為將之道,某如此為了兩事:其一雖說慈不掌兵,若是必要時縱然要死萬人也得行之,但茍能取勝,又何必多殺,為將者又豈能不為,某一句毒誓若能救下數十人性命,又豈能畏懼那虛無縹緲之事而不為。其二,子曰,必也正名,名正則言順。今唐室雖微,天人未厭,董昌本位至將相,富貴已極,然一朝窺視至尊之位,則眾叛親離,天下共討之,只恐將來欲為一布衣亦不可得矣??梢姙閷⒄唔毜庙樚於?,如今楊行密為了一己之私,與叛賊為伍,只怕其后代必受報應,為亂賊所殺。某今日放降卒回去,彼必將某之言辭流傳,淮南將士亦知某所討者不過逆賊董昌,又知某不亂殺,又豈能死戰?!?/br> 那校尉聽完了,沉思了半響,拱手答道:“多謝爹爹教誨為將之道,今日兒獲益良多?!痹瓉磉@校尉竟是顧全武的長子顧君恩。 顧全武點了點頭,說:“披堅持銳,陷陣破敵,某不如汝,然兵法畢竟有違天道,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為將者鮮有善終者,當今乃亂世,吳越之地并非王者之資,某等不過致一方太平,待圣人出世,求個富家翁而已,切不可不自量力,切記切記,你懂了嗎?”說到最后,聲音越發慈祥,一股老牛舔犢之情溢于言表。 顧君恩雖然還不能完全理解意思,但也牢牢把父親的話記在心里,點了點頭。正當此時,宅院中的守卒們走了出來,兵器鎧甲扔了一地。一群鎮海軍的士卒圍了過去,詢問了半響,將降兵中挑出了三十余人,帶到一旁。降兵中為首的看情勢不妙,大喊道:“顧全武你方才還說要放吾等過河,莫非要反悔了嗎?” 顧君恩上前答道:“某家將軍的確說要放淮南軍的人回去,不過那三十人可不是淮南軍,他們都是跟隨董昌的亂賊?!?/br> 淮南降兵聽了,啞口無言,過了半響,他們便被領到幾條小船上,劃到對岸,那些人跳上岸去仿佛做夢一般,鎮海水軍離開后半響方才向烏墩寨中跑去。 魏約站在門口,看著那些百余從對岸死里逃生的淮南將士,正在喜形于色的和袍澤們說這些什么。臉色矛盾之極,好幾次舉起手想說些什么,卻又放了下來,過了半響,搖頭嘆道:“罷了,罷了,士已無斗志,又還能做些什么?!鞭D身對身邊牙兵下令:“汝快乘快船向徐淑通報,就說杭州鎮海軍大至,領軍得乃是顧全武,光福、烏墩二寨皆被破,某領兵北還湖州,讓他早作準備?!闭f到這里,魏約苦笑道:“只怕已經來不及了,這顧全武果然不愧兩浙名將,軟硬并施片刻便破了某,想必此時他已經兼程直下嘉興,攻打徐淑去了?!鞭D身對副將嘆道:“我們也該撤了,令全軍打開寨門,北還湖州?!毕峦炅詈?,魏約仿佛最后一絲氣力都用完了,兩肩微縮,一下子好像老了十歲。 顧全武看著對岸的淮南軍,只見淮南軍全軍打開寨門,向西北方向開去,旁邊顧君恩笑道:“那魏約倒是識趣的很,若他據寨不出,倒還要費一番手腳,如今只剩徐淑一部就簡單了?!闭f到這里,轉身拱手對全武行了一禮,“末將還有一事懇求將軍,還請以某為先鋒,直下嘉興,擊破徐淑?!?/br> 顧全武臉上并無表情,轉身走上寨中,三步并作兩步走上最高的那座望樓,大聲對寨中滿滿當當正在進食的鎮海軍士卒喊道:“武勇都冒雨疾行,拔光福寨,破淮南軍,彼已膽寒,又為大義相責,已棄甲遁去,如今嘉興尚為董昌逆黨徐淑圍攻,形勢緊迫,某欲輕舟疾進,引千人急襲,不知可有壯士愿與某同行?!?/br> 寨中眾人先是靜了一下,突然一人起身振臂喊道:“愿與顧將軍同往討賊?!彪S著這聲喊,寨內外將士紛紛應和,一時間寨內外萬人應和,聲如奔雷,武勇都眾人仿佛將雨中行軍和方才激戰的勞累都拋到腦后了。顧全武頓了一下,待呼聲稍低大聲喊道:“愿同行者可至運河邊船旁,今日能與諸君忠于王事,同往擊賊,乃顧某大幸?!?/br> 乾寧二年十月末,鎮海軍武勇都兵馬使顧全武引兵急進,于嘉興守軍里應外合,大破董昌部將徐淑,解嘉興之圍。蘇杭轉危為安,江南戰局為之一變。 下江南 第46章 謀亂 第46章 謀亂 隆冬季節的江南,雖不如朔北那般寒風似刀,鐵衣難著,但滿地里衰草叢生,白霜片片,看到就覺得一股濕冷入到骨子里了,別有一番刺骨的寒意。江南運河上行下一支舟師,戰船如墻,拍桿如林,當中一艘最大的打著“呂”字大旗,正是潤州刺史安仁義所遣的先鋒呂方所部。此時已是十二月中旬了,他們十月初便從潤州出發了,可蘇州刺史成及將蘇州外圍諸要點守得極為嚴密,江南運河蘇州段始終都在鎮海軍的控制下。直到十一月中旬淮南將柯厚方才苦戰擊破蘇州水營,呂方方才得以領舟師南下湖州,這時候后邊的安仁義大部早已趕上,這前鋒離中軍也不過十余里水路,倒有些名不符實了。 呂方站在旗艦船頭,頗有興趣的看著船外的江南景色。昔日在前世他也曾跑到號稱原生態的周莊旅行,可那周莊中旅行者比那居民還多,熙熙攘攘的摩肩擦踵,哪有半份寧靜悠遠的江南小鎮味道,今天倒是可以看個夠了,也不會再有居民過來收門票錢了。 這江南運河本不甚寬,兩岸不過相距十余丈,水清波緩,但自淮南鎮海兩軍剛剛在此歷經苦戰,亦曾幾度一江流赤,兩岸目光可及處幾處殘垣斷壁,之間依稀可見不及掩埋的尸體,兩岸良田,多生衰草,雨晦天瞑,遠處的村落房屋顯得更加殘破。呂方嘆了口氣,這番淮南軍南下勝負不說,這蘇杭兩浙百姓定然是一番大劫,一想起這種亂離日子還要持續五十余年,便覺得口中泛出一股苦澀的味道,口中不禁冒出一句話來:“亂離人不如太平犬,亂離人不如太平犬呀?!?/br> 這時旁邊侍立的李銳聽了有些不以為然,笑道:“將軍當日在淮上何等殺伐果斷,今日為何倒心軟了起來,其實這江南百姓日子過的比起中原、淮上的要強多了,雖說稅賦重了點,可畢竟太平多了,聽說宣武、天平、泰寧諸鎮可是無年不戰,無民不兵?!?/br> 呂方聽了,轉過身來,嘆道:“勇新呀,安將軍待某親厚,授以一縣之地,又以行軍司馬屬某。汝乃安將軍派來與某同行,有些話也就不客氣了。我們武人身上之衣,腹中之食,皆為百姓汗水所得,吾輩用兵掃平不義,重致太平倒也罷了,若一味吞噬,不顧民生,必為上天所忌。孫儒、秦宗權便是前車之鑒。那朱溫若無張全義為他收聚流民,供應甲杖,哪來今日,你切記切記?!?/br> 李銳聽了,口中應了,心里卻不甚服氣,呂方看了也不再說,畢竟自己口中那套言論在當時都從長安朱雀大街街頭臭到街尾了,全國的藩鎮頭目大半都是手持刀矛的軍閥頭子,那張全義辛辛苦苦去種田也被人笑話的,后來連兒媳婦都被朱溫拖過去玩個痛快,兒子cao刀要去砍人,他還扯住說不要忘了朱溫昔日派兵救援自己與河陽圍城中的大恩。估計朱溫雖然感到了他后勤支援的重要性,但對他也不太看得起,否則怎么沒看到朱溫去玩手下大將葛全周、龐師古的女人。只有這番亂世持續了四五十年,連那些軍頭皇帝都對這種亂世膩透了,想方設法來改變這種連處在統治地位的武人都想改變的社會狀態,自己說的這一套才被天下人所信服,是以宋朝設計出那一套超級繁瑣的文官制度,就是對先前五代藩鎮割據,無日不戰的狀態的一種反動。 乾寧二年十二月底,潤州安仁義舟師抵達湖州,與魏約、徐淑會合,然后于乾寧三年元月大軍南下,直下柳浦,欲渡西陵,與董昌相應。鎮海節度使錢繆遣武勇都指揮使顧全武、都知兵馬使許再思領兵守西陵與之相據,董昌遣其將湯臼守石城,〔會稽志:石城山在山陰縣東北三十里,處于杭州與今天的紹興的必由之路上?!吃撌赜嘁?。江南烽煙四起,楊行密、錢繆、董昌三家之決戰即將拉開序幕。 正當潤州大軍空巢而出,淮南精兵也由揚州南下進取蘇州的時候。呂方的老巢丹陽縣也如同落了春雨后的田地,陰謀和叛亂的幼苗茁壯成長了起來。昔日那些低調的強宗豪右也開始聯絡串聯,甚至違禁半公開的打制兵器,訓練蔭戶。那些在村中擔任三老的退伍老兵也紛紛發現,平日里那些對自己馴服的百姓,眼中也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陰沉,仿佛在看死人一般。招募民夫修筑劉繇城的事情早就停頓下來,數萬丁口的大縣,農閑季節只不過招募來了不到兩百人來,只得將縣城中積存的木材扎了柵欄頂用,倒是平臺的入口處的小城修的極為堅固。 朱家村位于丹陽練湖旁,朱氏乃是跟隨孫策南下的濠泗群雄的一份子,本就是有大批兵戶的豪強地主,后來兩晉隋唐雖然逐漸衰頹,不復昔日風光,但數百年來聚族而居,房屋院落連綿竟如一個小鎮一般,在夕陽下仿佛一直沉睡的猛獸,隨時可能躍起傷人。朱家大院中,房屋錯落有致,顯得頗有章法,明倫堂上,十余人分兩排而坐,當中一人身材高大,滿臉都是精明強悍之色,正是朱家族長朱挺之。他站起身拱了拱手,笑道:“諸位今日應邀而來,足見盛情,在下朱某在此先謝過了?!闭f到這里,對堂上諸人長揖為禮。堂上諸人紛紛起身還禮,一時間人影錯落,顯得有些雜亂。這時卻聽見一個破鑼般的聲音:“朱兄又何必客氣,你今日請大家前來,所謀必是那幫北方佬的事情了,說實話,那幫家伙橫行霸道,肆無忌憚。我們三吳人早就該聯合起來,和那幫北方佬一點顏色看看了,此事只需朱兄一聲令下,我劉奉唯馬首是瞻?!?/br> 眾人循著聲音看去,說話的是個矮壯的漢子,四十許人,背闊三停,滿臉兇悍之色,顯得頗有勇力,兩只眼睛兇光四溢,傲慢的掃視堂上諸人,仿佛若有誰發言反對便要擇人而噬。原來這劉奉本是丹陽有名的破落戶,后來浙東觀察使劉漢宏與董昌相攻時,他投軍到劉漢宏麾下,結果西陵一戰,錢繆乘霧渡江偷襲,劉漢宏麾下兩萬大軍土崩瓦解,劉奉這一戰便喪了膽,帶了數十個潰兵偷走,做些沒本錢的買賣,居然發了筆小財,回鄉買了些田畝,儼然也是一方員外的架勢,投靠在朱挺之麾下,平日里橫行鄉里,做些朱家不方便做的事情,本過的十分愜意,沒想到呂方來后,立刻將六七個他觸到霉頭的弟兄砍了腦袋,掛在縣城墻上,后來又派遣老兵到了鄉里,逼得他動彈不得,昔日盤剝鄉里的一班做法都收了起來,和一幫爪牙躲在家中,是以若說對呂方的恨意,堂上諸人只怕以他為首,朱挺之一說話,他便第一個跳了出來。 朱挺之待劉奉說完后,背手笑吟吟的看著堂上諸人,可只見眾人只是交頭接耳的耳語,或者互相交換著眼色,卻無一人出聲相應,頗為尷尬,只覺得心中暗自惱怒,只是他城府極深,臉上反而多了三分笑意,暗想待到我上了臺,有你們的好看,那時候只怕你們想起今日后悔莫及。此時一個長的頗為富態的中年漢子走到朱挺之面前問道:“那劉奉的話可是朱兄的意思?” 朱挺之心中一喜,總算有人出頭說話了,說話的聲音更加恭敬了三分:“劉世兄的話雖然不中亦不遠矣?!?/br> 那胖子聽了這話,嚇得一連退了兩步,也不知道他那般富態的身材如何這般敏捷,抱怨道:“如此冒失的事情,朱兄何不早言,某就不來了,那呂方可是朝廷命官,手上又有兵,若是惹得他惱怒了,只怕便是破家族滅的下場。那劉奉不過是個破落戶,你如斯家口,為何如此糊涂?!?/br> 朱挺之本以為有人上前支持他,沒想到那胖子如此膽小,一番數落下來,臉皮頗為掛不住,看到堂上有六七人聽到呂方乃是朝廷命官,臉上露出恐懼之色,心頭更是惶急,此時朝廷雖然在楊行密、朱溫、李克用眼里不過是個玩物,可在普通百姓眼里還是天命所依,若不是實在沒有別的出路,哪里有半分抵抗的念頭。那呂方乃是朝廷命官,雖然行事有些沒規矩,可比起其他藩鎮的官兒也不算太過分的,俗話說“破家縣令,滅門刺史?!边@世道他手頭有兵,滅了他們滿門也不過是反掌之間的事兒。 正在堂上諸人心思紊亂的時候,突然方才那胖子被人一腳踢到在地,緊接著便挨了七八個脆的,疼的殺豬般的大叫。卻是那劉奉聽的怒了,上前給了一頓拳腳,邊打邊罵道:“徐安你這老殺才,朱兄請你來是給你面子,你竟敢在這里胡言亂語,還說某是破落戶,你又是什么大戶人家,外來的家伙買了些地便充員外郎了。那縣令殺得了你全家,莫非某便不能屠了你滿門?”罵到這里,竟從腰間拔出匕首來,抵在徐安得心窩上,口中罵道:“你那個族侄徐二一身好武藝,老子招他來一同行事,他卻不從,卻跑去給那無毛縣令當兵,莫非你與那縣令時一路的?!闭f到這里,劉奉手上加了三分力,匕首已經劃破了衣服,冰冷的鋒刃已經挨到rou上,堂上諸人猛得聞到一陣惡臭,紛紛掩鼻躲開,原來那徐安竟被嚇得大小便失禁,屎尿留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