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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或許……”吉爾伽美什極力想要安慰伊南和自己,但他說話時嘴唇都在發抖。 就算是猜想這村里生活著的每一個“上古先民”都有事出門了,可還是沒法解釋他心中的恐慌感。 如果這些“上古先民”根本就沒有存在過,那么是不是意味著,他和身邊這個至關重要的人,注定要分開?人類終將迎來死亡? 伊南小心地觀察吉爾伽美什的臉色,她終于指了指腳邊的一件東西,小聲問:“這是什么?” 吉爾伽美什彎腰,把那件物品拾起來。他目瞪口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那是一枚羽箭,箭頭上安著銅制的箭簇——這箭簇是烏魯克的銅器作坊里打制的,因此箭簇上有一個小小的標記。 這就是上次進山剿滅那些野蠻人的時候,烏魯克戰士們隨身攜帶的羽箭。 兜兜轉轉,從另一條路進山,誰知道他們還是回到了雪松森林,回到了那些野蠻人曾經居住過的村子。 在這里,他們曾手刃每一個已經失去了人性的野蠻人,讓那些被嗜血和野性所劫持的生命走到終點,得以安息。 吉爾伽美什突然將手中的銅箭簇向外一扔,他仰天大吼一聲,吼聲震得整座茅屋的屋頂微微發顫,雜草伴著灰塵簌簌地落下來,落在他的頭臉上,身上。 他大踏步走出這屋子,來到村落中間,鼓起勇氣,向四周大聲問了一句:“有人嗎?” 整個村莊無比安靜,很久之后,遠處才傳回來細細的回聲。 吉爾伽美什什么話都沒說,他直接躺倒在村落中央的土地上。周圍的雪松上飄下細細的松針,落在他的臉上、眼睫毛上,他卻一點反應都沒有—— 這座雪松森林,像是給了他沉重的一擊,直接將他打懵了。 伊南在他身邊坐下來,在過去的這段時間里,她的手一直扣著他的手,不曾分開過。 既然失望已成定論,她反而放松了,干脆盤腿坐在吉爾伽美什身邊,看見他實在是難過得狠了,就伸手,頑皮地將他那一頭栗色的頭發一陣亂揉。 “這么容易就被打倒了嗎?吉爾伽美什,這不太像你???”她故意問,“死亡這件事,真的就那么可怕嗎?” 吉爾伽美什閉上眼,再睜開的時候,他似乎已經好得多,頑強得多了——王從來不會被任何事嚇倒,連死亡也是一樣。 他吐出一口氣,眼珠轉動,轉向伊南,望著她說:“王不怕死,王只怕,活著沒有意義?!?/br> 伊南心頭一動,閃過一個念頭:不愧是吉爾伽美什,這樣勇敢,又這樣通透——是她喜歡的那種類型。 可是想到這里她的心突然也隱隱約約地疼痛起來:明知不能在一起的喜歡,才是真正令人絕望的遺憾。 吉爾伽美什卻突然拉著她的手,翻身坐起,將她拉到身邊,輕輕撫著她的頭發,反過來問:“朵,早先王看見的那些,真的是陰間嗎?是地獄嗎?你在那里,可曾受苦?” 伊南想了想,最終決定向吉爾伽美什說實話:“不,那里不是陰間,也不是地獄,哪里是另一個時空……時空你明白嗎?就是另一個世界?!?/br> “那里的人,可以待在鐵皮做的大鳥里飛上高空,半天的工夫就可以從世界的一頭跑到世界的另一頭;他們不用面對面,手里拿著一片薄薄的板磚就能跟彼此說話……” “在那里若說是苦,也挺苦的。你會經常聽見他們說自己在‘搬磚’,但你可別以為他們像是烏魯克人一樣在修筑城墻……他們只是做著和砌墻一樣重復而無聊的事罷了……” 伊南一邊說,吉爾伽美什一邊出神地聽著,他將每一個字都聽進去了,末了開口問:“朵,這么說來,他們說的是真的,你是神造的人類,你來自的那個世界,其實是神造的世界?” 伊南搖頭否定:“不,并不,我和你一樣,是人,是普普通通的人?!?/br> 吉爾伽美什錯愕。 他待不相信,伊南的言語里卻自有一種真誠,不由得他不信。 “那么,朵,你以前說過的,人死之后,意識就會消散,那是真的嗎?” 吉爾伽美什想著想著,憂傷再次充斥了眉宇之間。這個在人世間向來無所畏懼的英雄王,不知何時,淚水卻又漸漸爬了上了他的面頰。 “沒有陰間?沒有地獄?”他傷感地問。 伊南果斷地回答:“沒有陰間,也沒有地獄?!?/br> 吉爾伽美什想起了當初到烏魯克來的那些埃及人,又顫聲問了一句:“那么,也一樣沒有來生嗎?” 伊南答得殘忍:“也沒有來生?!?/br> “所以當你死去,我就再也見不到你?”吉爾伽美什抬起頭,他的眼神蘊滿了憂愁,卻照樣坦然地望著伊南——在他看來,為心愛的人感到傷懷,并不是什么羞恥的事。 如果伊南是個虛榮的女孩,此刻她應當很驕傲,這世間威名赫赫的英雄王,會因為她而懼怕死亡。 但這世上恐怕沒有第二個人,如她這般了解吉爾伽美什,懂他的內心,知道他身為一個凡人的恐懼。 他剛才就已經說明白了:王不懼死亡,唯一畏懼的是生得毫無意義。 吉爾伽美什和這世世代代生活在兩河平原上的人一樣,他與少年丹一樣,與牧人王杜木茲一樣,從一出生就面對嚴苛的環境,艱辛的生活,洪水、饑餓、戰爭、動蕩……生活是苦澀的,如果對于死后世界再沒有任何的期望,他們,和吉爾伽美什一樣的人類,又是從哪里獲得勇氣,能努力地活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