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頁
但伺候了幾天,賀玉有了種奇怪的感覺,皇帝似乎很喜歡讓他來。 賀玉不得不自我懷疑,這是自己的錯覺。 這次又到,皇帝從床上跳起來,拉他過去。 “你猜猜朕昨晚翻到了什么?”她從玉枕下拿出了一本《王允詩選》。 “翻開瞧瞧!”她催促道。 賀玉愣愣翻開, 書頁內夾著一張壓平干涸的銀杏葉,這是枚書簽,在這本書內壓了不知多少年,拿開那枚銀杏葉,書紙上還留著淡金色的銀杏葉輪廓。 “看詩,看那首詩?!被实鄞叽?,她很是急切。 賀玉微微將書挪遠了些,皇帝瞧見了,笑他:“玉哥眼睛也瞧不清了嗎?” 賀玉笑了笑,仔細看了起來。 是王允的《過云州旅夜書懷》,旁邊密密麻麻用朱筆寫著批語注釋,字跡是皇上的。 “這是朕從教習所翻出來的?!彼f,“昨個兒找到,就想讓你來看看。你猜朕想起了什么?” 賀玉心中暗道不好。 不好,他眼睛已經被淚水朦朧了,鼻尖微微發麻,這是要哭出來的前兆。 賀玉強忍著淚,聽她說:“朕想起,玉哥的頭一次。你低著頭,不敢看朕,朕就想,不看朕該如何是好,豈不是連朕的相貌都不熟悉,就要做朕的侍君了嗎?朕就知道,你肯定很拘謹?!?/br> 她道:“朕當時,也不知該問什么,就坐在床上搜腸刮肚的想,想從別處聽來的,關于你的只言片語,后來就想起了子期說你,很喜歡王允的詩?!?/br> “王允寫得一手好詩,朕知曉。而且王允憂國憂民,胸懷君主,心系黎民……朕想,喜歡王允,這人自然不會差。朕就問你,喜歡王允的哪首?” 她的神情,已經陷入了遙遠的回憶中,眸中含著笑,慢慢說道:“你說,過云州旅夜書懷。朕想,是了,這首,朕也喜歡,的確是詩中難得的佳作?!?/br> 她手指點在書頁上的這首過云州旅夜書懷,指甲發白,也沒了光澤。她點了點,說道:“昨天朕就翻看著這本書,這是朕八歲時,讀過的詩集,旁邊的注釋朕還記得,學完這首,抬頭望天,天很藍,云也很白,云在動……” 她閉上眼睛:“一旦記起,直到現在,朕還能嗅到那天的味道。是太陽下,曬了一中午的樹葉干燥的香味……” 她的手搭在賀玉的頭上,又順著他的頭發慢慢滑落,撫摸著他鬢邊的灰白色發縷。 “之后,就想起那晚的味道,朕想,果然是翰林學士家的公子,連頭發上,都沾著書紙香?!?/br> 賀玉的淚滴在了舊書頁上。 皇帝哈哈笑了起來:“玉哥果然哭了!” 而后,她聲音低落下去,輕聲重復著:“玉哥果然哭了?!?/br> 賀玉抬頭,掛著兩行淚:“皇上快好起來吧?!?/br> “玉哥?!彼χf,“還記得朕說過什么嗎?” “你要好好活著,比朕活得還要久?!被实壅f,“朕一生中最明朗的回憶,現在,都在玉哥身上了?!?/br> 她這幾日,總是對賀玉說著那些往事。 她只盼著賀玉來。 其余的侍君,仿佛只承載了她登基之后的時光,她無法在他們身上尋到熟悉又懷念的安全感。 她需要賀玉,只剩下他,她要把自己還記得的,所有晴朗溫暖的記憶,都說給他聽。 “玉哥一定要記得啊……” 慶歷三十一年夏末,皇帝已經昏迷了多日,幾位太醫的意思,是要時刻準備了。 皇帝的神智斷斷續續的,宋帝君在床榻旁照顧,聽她口齒不清的說著些什么,但一句都沒聽清。 皇女們已經交待過了,孫女輩的也都來一一看過了,現在等在內殿的,全是六宮的侍君們。 年輕的侍君們提心吊膽,跪著也不安生。 老人們,除了明史度幾次哭暈,其余的都還平靜。大家心中都有數,靜等著最后關頭。 按照租制,后宮中生育過皇女,且皇女已經離宮開府的,可由皇女們接去府上清居。沒有生育過皇女的侍君們,都要到寶德寺居修。 這事,樓英關照過賀玉,道:“你也放心,到時不喜歡了,不自在了,我讓燕兒接你去,宋帝君肯定是向著你的,小七也不是迂腐孩子,料她不會說什么不是?!?/br> 賀玉道:“怎能給你們添麻煩,規矩總是規矩,到時候不能讓小七為難,我好歹也是賢君,住寶德寺,也沒人會苛待我?!?/br> “那我把寶駿和木喬給你?!睒怯⒄f道,“你身邊只剩下珠璣了,我看他身子骨也不是很好,到時候總不能讓你來伺候他,其余的年紀都太輕,你把寶駿和木喬帶上,我也好放心些?!?/br> 賀玉微笑道:“到時候再說吧,我就跟睿君湊合著照應?!?/br> “他?”樓英眼神閃爍,半晌,也沒多說什么,只是道,“他……你指望不上的?!?/br> 皇帝迷迷糊糊,看到的東西許許多多。 而到最后彌留之際,腦海里浮現的,卻是自己身為昭王時的日子。 一些早已忘卻的,現在又都泛起。 那年春天,她站在桃花林中,她的三位侍君從寺廟里祈?;貋?,馮素拉著她的手,探出窗外,讓車停下。 “桃花開得真好?!?/br> 真好,山花爛漫,如火一樣灼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