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阮林絮也不著惱,她今日不是來吵架的,相反,卻是為和好——黃泉路上,總得找個人作伴。 室內只點了一盞油燈,光線昏暗,若隱若現,遮蓋了她臉上的傷疤,仿佛能窺見幾分年少時候的青春嫵媚。 阮林絮沿著那張太師椅徐徐繞行,“其實,我一直都搞不懂,你哪里比我強,樣貌才學皆不如我,連待人接物的禮節都差上幾分,可為什么,人人都喜歡你?打從你進家門的那刻起,我就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你知道我心里有多恨嗎?” 那人靜靜道,“那是你自己想的,我從沒打算要和你爭?!?/br> “是啊,你當然不用爭,只要你說句話,別人就會拱手奉上?!比盍中蹩糁芯沽鞒鲅蹨I來,“你不過抄了幾首御詩,就被皇后視若親信,而我呢,卻不得不忍受月貴妃從早到晚的折辱,哪怕嫁了皇子也依舊被人看不起,憑什么,難道我生來便低人一等,注定要被你踩在腳下么?” “阮林春”唯有默然。 阮林絮用一塊骯臟手絹拭去眼角淚痕,忽又笑道:“幸好,你我的身份雖然注定不同,但死亡卻能讓咱們獲得真正的平等,你說,這算不算一件好事?” “阮林春”面露緊張,“你想干什么?” “你說呢?我的好jiejie?!比盍中醮脚显幟匾恍?,忽的推倒身旁油燈,不過頃刻之間,火苗便如長蛇般蔓延開來——她提前命人將剩下的幾十壇靈泉酒都搬進這間屋里,這些酒雖不再能強身健體,卻很適合催命。 肆虐的火苗吞沒了她的衣衫,也吞沒了她的肌膚,在高熱炙燒下,阮林絮半點也不覺得痛楚,只是目光灼灼望著對面的人,神情里透露出奇異的狂熱。 很好,一切都和她計劃的一樣,她們姊妹倆,將共同化作飛灰,死后永享安寧。 這是報復,抑或成全? 阮林絮含著頤然的笑,緊緊盯著對面,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個本應動作遲緩的孕婦并未被困火海不得自救,相反,他卻敏捷地用那張太師椅砸爛門窗,翻身躍了出去。 程栩一把扯掉藏在衣裳中的軟枕,再抹去臉上的油彩,得意地微笑著:“你弄錯了,這回,才是真的假孕?!?/br> 阮林絮眼睜睜看著那人奪門而出,想要追趕質問他阮林春的下落,然而,四處彌漫的煙塵堵塞住她的呼吸,讓她渾身使不出力氣來,最終軟軟地倒在一片火海中。 意識消退前,她腦海中浮現出阮林春的臉,想不到,自己還是輸了呀…… 第88章 . 邪物 很簡單嘛,解決了。 程栩遍身灰撲撲地回來, 阮林春實在繃不住,撲哧笑道:“怎么成了這副模樣?” 一面讓人打水拿毛巾來供他洗漱擦身。 程栩用力揩去臉上如同打翻了顏料鋪子的污漬,哼哼唧唧道:“這都是拜誰所賜?” 扮女裝不說, 還得化妝成孕婦,挺著個大肚子招搖過市, 被同僚們知道多難為情。 阮林春忍著笑意替他將衣裳褪下來,“那不是沒法子么?讓別人代勞,總不如你親自走一趟, 更叫我放心?!?/br> 她自己固然是不會以身犯險的——阮林絮邀她見面擺明了不安好心,但凡動點腦筋怎么會上當?但,若是她不露面, 崔氏又可能有危險,所以只能用這個迂回的法子。 再說, 她瞧程栩穿上女裝還挺像大家閨秀的——甚至比她更美。柳葉眉樊素口,不是像她這等朝夕相處的,恐怕還認不出來。 這人臉上又開始蕩漾了, 程栩沒好氣瞪她一眼。 阮林春急忙收斂了欣賞, 專心致志為他卸妝。 忽聽程栩道:“我卻沒想到,你會第一時間遣人來宮中尋我?!?/br> 阮林春一怔,“不是你讓我遇事找你的么?總得有個人商量吧?!?/br> “是,只我沒想到你會認真聽進去?!背惕蛭⑽⒑? 語氣卻是感慨的。阮林春從來都不是柔弱無能的類型,相反,她比誰都獨立有主見。但也正因如此,偶爾——只是偶爾,程栩希望她能依靠自己一下,既然結為夫妻, 何必彼此生分,天天擺出走獨木橋的架勢?她的苦即是他的苦,她的福亦是他的福。 他愿意用全部心力,去分擔她一切的喜樂與哀愁。 “所以這次,我很高興?!背惕蛭罩氖?,眼中流露出純然的歡悅。任何男子,都希望成為心愛之人的膀臂,為她遮風避雨。倘若說從前還有所疑慮,從現在起,他不必再懷疑阮林春對他的感情了。 阮林春則是臊得滿面通紅,她大大咧咧慣了,可受不了這樣細膩的動作,遂急忙甩開程栩的手,嫌棄道:“臟兮兮的,少來摸我?!?/br> 程栩撓了撓鼻頭,認命地回屋沐浴——洗干凈就能摸了吧? 隔著一道紗簾,他聽到阮林春扭扭捏捏的聲線,夾雜著嘩嘩水聲,在他耳邊卻如震雷一般,“以前是我太自以為是了,今后,我會試著多跟你溝通,你多體諒……” 再平常不過的大白話,程栩卻覺心跳如擂鼓,恨不得立刻跳出浴桶去擁抱她,不過,低頭瞧瞧光溜溜的身子——還是別嚇人了吧?反正,晚上有的是機會。 等程栩渾身清爽地出來,阮林春已整理好情緒,臉上的紅暈也消退了,此時方得空問他,“那屋子現下怎么樣了,你身上為何到處是灰?” 程栩不及隱瞞,老實告訴她阮林絮縱火的惡行。 阮林春顧不上擔心屋里的家當,而是緊張地望著他,“那你要不要緊,可有哪里傷著?” 程栩感覺心里甜絲絲的,本來并無不適——他那兩條腿早就好了,當時比兔子還跑得飛快——不過為了爭取同情,還是假意咳了咳,仿佛肺里很吸入了些煙塵。 阮林春于是一疊聲地讓人熬姜梨水來,又囑咐程栩喝了湯飲后好好休養,發一發汗。 為了方便入眠,今晚還是先分房睡好了,免得兩具身子緊緊挨著,這人又生出什么綺思。 程栩眼睜睜看著妻子儀態雍容離去,溫香軟玉化為泡影,不得不說,真是自作自受。 阮林春雖然料不到阮林絮斗膽縱火,可她身為財迷,事事都習慣考慮周全。早在崔三郎帶方氏回老家探親時,阮林春就和母親商量,把那些銀票、地契、首飾之類都暫且存在京中鋪子里,否則崔氏和祖母兩個老弱病殘單獨住在河邊宅子里,難保不會遭人覬覦,引來賊匪打家劫舍。 若非崔氏太過要強,阮林春本來還想請她到家里來住,如此也不會讓阮林絮有機可乘——好在紫云剛剛回報,崔氏和祖母已經找到了,在城郊一座廢棄的城隍廟里,阮林絮尚且念著一絲骨rou之情,沒把兩位老人家怎么著。 “算她還有點良心?!比盍执豪浜咭宦?。 “可是侯爺就沒這般好運氣?!弊显迫炭〔唤?,附耳低聲說了句什么。 “真的?”阮林春的聲調不似悲痛,倒似驚喜——沒想到阮林絮臨死前居然做了件為民除害的好事。 “真的?!弊显浦刂攸c頭,“阮侯爺從官衙回來的路上被歹人襲擊,想必便是側妃娘娘指使干的,原本大概只是想打一頓出出氣,誰知力道沒掌握好,竟傷著子孫根,聽來問診的大夫說,以后恐怕都沒法子干那種事了?!?/br> 紫云畢竟是個黃花大閨女,說到行房還是有些羞愧的,忙別過頭,齒間卻噗的一下——太好笑了,實在忍不住。 阮林春亦是樂呵呵地揮著鵝毛扇,尤為快意。阮林絮此舉,自然是報復親爹對她的冷落,但,無論如何,這也算得替天-行道——阮行止違背了曾經的諾言,在精神上辜負了兩個女子,但至少今后,他可以保持rou-體的忠貞,用不著左搖右擺、自欺欺人了。 真是不幸中之萬幸。 次日程栩恢復了精神,便和妻子一同去察看那片廢墟,不出兩人所料,早已燒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斷壁頹垣。 程栩倒是惦記著昨兒落下的一對紅寶石耳環,首飾坊剛打好沒多久,準備送給妻子當生辰賀禮的,結果倒是自己先用了,若遺失未免可惜。 阮林春嘴上嫌他摳摳搜搜小家子氣,心里倒是美滋滋的,反正閑著沒事,便多等會兒。 然而不知是那紅寶石太過脆弱,還是現場的積灰太多,程栩忙碌了半天也沒尋見蹤跡,倒是有意外收獲。 他舉著一個巴掌大的蓮花石像遙遙走來,“你瞧瞧,這是什么?” 阮林春也不認得,隱約記起在阮家時好似見過,應該是阮林絮所有之物。 但,看起來只是個普普通通的石頭雕塑,連花瓣都刻畫得異常簡陋粗糙,想必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阮林絮為何臨死還要帶在身邊,難道有什么特別意義? 總不會是顧譽給她的定情之物吧,這玩意兒可不像女孩子會喜歡的。顧譽也不是那種不解風情之人,拿塊破石頭來搪塞。 程栩笑道:“倒是奇怪,這石蓮臺在火場里燒了一天一夜,卻連半點黢黑都看不見,沒準竟是個寶貝,送給你吧?!?/br> 當然是開玩笑的,阮林春卻心中一動,真個納入袖中,“多謝?!?/br> 程栩一怔,不會吧,這也能視若至寶?他左看右看,也看不出這東西有什么稀奇,只能認為妻子太愛他了,隨便送塊小石頭都高興得不知所以——作為一個有良心的男子漢,他更加得好好待她才是。 不提程栩這邊深受感動,阮林春則是暗暗猜測起石蓮臺的來歷來,她看原書看得不仔細,只知道原女主有個暗藏乾坤的機關,卻不知道那機關究竟長什么模樣,難道就是眼前的東西? 過了幾日,正好程家老太太因夢魘請了護國寺的高僧來講經,消解災厄。阮林春便趁勢將他喚來,借口為腹中孩兒祈福,實則是請他參詳這蓮臺的奧秘。 大師不愧是大師,不過略微瞥了兩眼,神情便肅穆起來,“少夫人從何處得來?” 阮林春當然不肯據實相告,只說是自己路上隨便撿到,看對方那樣認真,遂試探道:“莫非此物頗有佛緣?” 常聽人說蓮臺乃觀音大士化身,阮林絮能撿到這個法寶,也不愧女主之名了。 然則,清虛大師卻緩緩搖頭,“非也,此為天生邪物?!?/br> 阮林春很吃驚,“但據我所知,上一個得到這東西的人,的確獲得了不少好處?!?/br> 她本來還想請這高僧幫忙開啟,看看里頭是否別有洞天——沒準日后還能善加利用呢! 清虛大師笑道:“世間萬物,皆有定數,凡從何處來,必往異處報,所謂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即是這個道理?!?/br> 阮林春似通非通,所以說,這世間的氣運是固定的,類似于能量守恒,有人多些,難免會有人少些——阮林絮是借助這玩意來掠奪他人的氣運么?所以上輩子程栩才會終身困于病榻,程家亦是潦倒而終。 這么看來,自己的到來也非偶然,而是冥冥之中的一種注定,注定了她要來修正天道錯誤,所以不是她治好程栩的病,而是天意如此——真的很玄學。 至于阮林絮,她用外力強行獲得的幸福,這輩子也都一一償還了回去,真可謂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只是,為什么會盯上程家呢?阮林春忍不住道:“程家祖上曾積下很多功德嗎?” 清虛大師含笑,“當然,否則,貧僧又怎會來此?國公爺一生清正,與其妻鶼鰈情深,為人亦是慷慨灑落,昔年寧愿散盡家財以濟災民,如此大義,怎能不令人心折?” 阮林春默默點頭,想必阮林絮幼時便曾聽聞國公爺的事跡,內心羨慕而又妒恨,本來程家阮家井水不犯河水,但這股情緒反映到石蓮臺上,卻成了她犧牲別人成就自己的引子。一念為惡,竟恐怖如斯。 阮林春決定,以后一定要多做善事,不為自己,也得為子孫后代多積點德。若常抱著僥幸心理,無異于自取滅亡。 清虛大師眼看自己三言兩語便點化了一位施主,滿意捋須,“少夫人,此物不祥,還是由貧僧帶回護國寺點化,以消解其戾氣,免得再度落入有心人之手,反而不妙?!?/br> 這東西火燒不透,水浸不濕,的確是難以處理。清虛大師愿意將麻煩帶走,足可見得誠意,當然他此舉還有另一層意思——這做法事可不是免費的,總得布施些香火錢吧?供奉上七七四十九日,又能為寺里小賺一筆了。 然而,阮林春卻爽朗地揮了揮手,“何必讓您費神,瞧我的!” 隨即讓紫云取來一把榔頭,輕輕往下一錘,石蓮臺便四分五裂。 “很簡單嘛,解決了?!比盍执簼M意說道,讓紫云將碎屑打掃干凈拿去扔掉——這種破爛石頭,撿垃圾的都不肯要呢,哪里還怕它害人。 清虛大師:…… 他錯了,自己根本不該為程家人cao心,有這位彪悍的少奶奶在,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近身,來了也得嚇死。 第89章 生產 清虛大師怏怏不樂離去, 阮林春唯恐這位老人家愁壞了身子,還是讓紫云剪了幾塊碎銀與他——雖然不及想象中那么多,可是也足夠幾個月的嚼用了。 人要知足, 這還是佛偈上講的哩。 程栩聽說妻子請了高僧講經,也順道過來看看——絕對沒有提防的意思哦, 這么一個胡子都花白了的老和尚還不值得他吃醋。 當然要是阮林春聽了經文之后從此變得一心向佛、清心寡欲,那對他也不太妙。 然而當他狗狗祟祟過來時,大師已經走了, 阮林春正在拾掇零碎尺頭布料,準備為腹中的孩兒裁制貼身小衣,“你來得正好?!?/br> 于是跟他說要將鋪子里的收益捐出去一筆, 用來修橋鋪路,造福于民。 程栩一臉不認識她似的, 竟像是活見鬼,“怎么忽然想起這個?” 他再怎么愛妻如命,也不能昧著良心去稱贊妻子的大方。事實上兩人成婚之后, 阮林春雖不主持中饋, 但這個小家的財政支出一向是由她把持的,程栩老老實實將俸祿上繳,阮林春則按照固定的數額每日撥給他花用——多出一厘都不肯。 雖然知道她是好心,生怕自己在外頭飲酒尋歡作樂, 壞了身子,也容易惹出麻煩。但,作為一個正常男人,程栩偶爾還是微微不自在——這不就顯得他懼內一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