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 崔三郎的住處并不在市中心,而是位于京郊一處臨湖的宅子里。 阮林春乍一看,還以為來到了聊齋里的洞府,時已黃昏,暮色四合,這樣依山傍水的地方卻矗立著一棟氣勢恢宏的宅院,難免叫人以為是鬼怪所變的幻術。 饒是阮林春素來膽大,下車時也不禁縮了縮脖子,“小舅,您真的是活人吧?” 崔三郎朝她扮鬼臉、張牙舞爪故意嚇她。 阮林春:…… 只好捂著胸口來個西子捧心,捧場地做出被嚇到的模樣——想不到這個舅舅而立之年還這樣童真,以為她是七八歲的小姑娘嗎? 崔氏瞧見這一大一小的頑皮舉動,唯有笑著搖頭,但比起長亭侯府的規矩謹嚴、處處肅穆,這里的氣氛的確讓人舒心得多,她已好久都沒這樣自在過了。 就是這棟屋子看著實在舊了點…… 崔氏試著推門進去,這下卻瞠目結舌,不同于外邊的鬼氣森森,青苔密布,里頭卻雕梁畫棟,亭臺樓閣,無一不有,且是按照她出閣前閨房的模樣布置的,讓她恍惚記起自己做姑娘時的光景。 饒是崔氏一向端方自持,不肯輕易流露感情,此時也難免深受感動,“三郎,你費心了?!?/br> 崔三郎嘿嘿笑著,不敢當jiejie的夸贊。 阮林春則是角度刁鉆的道:“小舅,你哪來這許多銀子,不會是偷的搶的吧?” 崔三郎擰了擰她的臉,沒好氣道:“當然是我自己掙的!崔家別的沒有,獨屬錢多,不信,比一比你娘的嫁妝,公主娘娘都不差什么的!” 東平伯的爵位到這一支也就完了,好在家底殷實,足夠兒女們自謀生路,崔三郎更是其中翹楚,別看他外表淳樸,看著沒什么腦筋,心思卻溜滑著呢,這些年又干起了皮貨生意,每年倒騰兩趟,能掙上千兩銀子,區區一棟屋子自不在話下。 阮林春聽得悠然神往,對這位小舅更是拜服得五體投地,正想請他提攜一把,讓自己參股,阮志胤卻風風火火地提著箱籠過來,“娘,小舅,meimei,你們不會把我給忘了吧?” 阮林春:……呃,貌似還真給忘了。 不過事發突然,誰都想不到嘛,何況阮志胤又是阮行止的獨子,無論阮行止娶幾個老婆都影響不到他的地位,故而阮林春想不到他會跟來。 上前幫他把行李接過,一面打著哈哈,“大哥你這又是何必?哪怕你留在府中,母親亦不會怪你?!?/br> 事實上,崔氏也沒打算將他帶走,就算她已決心同丈夫劃清界限,可,阮行止并非不顧大局的人,為了府里的前程,他必會悉心栽培阿胤,這種血脈的傳承是誰都改變不了的——崔氏自認沒那么多的門路,能夠為兒子請最好的先生,讓他坐上最合適的官職,她只能量力而行。 阮志胤滿臉委屈,“可我實在不想待下去,府里的飯菜我吃不慣,還是娘的手藝最對我胃口,況且,meimei一走,也沒人和我說話了,難道讓我一個人每天對著四堵墻么?” 阮林春:…… 她大哥這種金毛犬般的個性還是挺討人喜歡的,不過,真的有那么凄慘嗎?府里的廚子明明很不錯,況且,阮林絮對這位大哥還是挺親厚的——雖然是有目的的親近。 崔氏默然片刻,嘆道:“也罷,來都來了,就留下吧?!?/br> 雖然不知阮行止為何放心地準他出走,但,崔氏也確實舍不得和這一雙兒女分開,至于阮行止接下來是否有什么計劃,崔氏只好見招拆招了。 阮志胤這才歡歡喜喜地將行囊放下,幫著阮林春清潔打掃,并且爭執起了誰該睡最后邊的那間廂房——結果當然是阮林春勝利,誰叫她大哥睡覺打鼾來著,若搬到前頭來住,一家子都得失眠了。 阮志胤很不服氣,“我怎么不知有這個毛???” 阮林春心說那當然是因為府里的隔音效果好啊,哪像湖邊這樣空曠,些須動靜都聽得一清二楚。 不過為了傻哥哥的面子著想,姑且不糾纏打鼾的事了,阮林春只斜睨著他道:“難道大哥怕鬼,否則為什么不敢到后面去???” 阮志胤:…… 他就是怕呀!城里人來人往陽氣重不覺得,可這荒郊野嶺的,萬一冒出個山精樹怪,他該找誰救命去? 奈何為了尊嚴,阮志胤只能忍痛答應,誰叫他是這屋里唯二的男子漢,如今離群索居,也只有他來保護母親和meimei了——這么一想頓時覺得自己好偉大! 阮林春看他昂首挺胸的驕傲模樣,幾乎笑得前仰后合,忙揉了揉兩側臉頰,好讓表情嚴肅起來,又鄭重的拍了拍阮志胤的肩膀,“大哥,若真的見鬼不要怕,只管告訴我,改日我去寺里為你求一劑符水,保準喝完就沒事,不會讓邪祟上你身的?!?/br> 阮志胤被她說得更害怕了,決定今晚就抱著金剛經入睡——原是不小心夾帶出來的,沒想到居然派上用場。 他覺得自己太有先見之明了。 晚膳就由崔氏親自下廚,阮林春也幫了些忙——主要是做些洗菜擇菜之類的瑣碎工作,她雖然也愛自己動手做些小食,但卻是雜而不精,對付不了大菜。 崔氏則是大顯身手,烹煮煎炸蒸樣樣來得,還兼顧了冷盤和熱菜熱湯,對于只有四個人的家庭來說,實在很豐盛了。 阮林春也是頭一次發現母親的手藝相當不錯,這比起國宴也差不了多少吧? 崔氏笑了笑,不肯說自己的廚藝是為了前夫學的,阮行止的脾胃一向就弱,那時候剛進朝廷任職,應酬又多,頻頻勸酒,身體怎能不壞?崔氏瞧著實在心疼得慌,想著做些藥膳多少養養,原本在娘家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如今竟也學著洗手作羹湯,剛下廚的那幾天,回回十個指頭都被燙出燎泡,不是切著就是碰著——那樣的辛苦,她也忍了下來。 早知會有這么一天,何須如此用心費力? 崔氏正在恍惚,阮林春夾了個噴香的大雞腿給她,“娘,您也嘗嘗我做的?!?/br> 她自己倒是更愛崔氏燉的老鴨湯,喝了一碗又一碗。 眼看眾人吃得香甜,崔氏心頭的陰云如同被風吹散,終于釋懷。她不該沉湎于過往,她的所知所學,都將用在這一雙兒女身上,無論如何不會辜負。 至于阮行止,他目不識珠,那是他活該。當然,從此以后,關于這個人的一切,都不與她相干了。 崔氏捧著碗,一滴淚從眼中滾落,忙埋頭咽下,加快進食的速度。 阮林春明明瞧見,也只裝作不知,崔氏這樣干脆地休夫,固然令人痛快,可若是一點情緒都不外露,那也不正常,發泄出來倒是好事。時間是治愈一切的良藥,用不著多久,她自己會把自己醫好的,旁人能做的,便是默默地給予支持。 晚飯后阮志胤搶著要洗碗,似乎生怕什么也不做會被趕出去,家里養不起吃閑飯的——對于這點,阮林春有話要說,其實根本養得起,還綽綽有余呢…… 當然,大哥肯自力更生是好事,阮林春就不阻礙他了,總體而言,結果還是不錯的,雖然阮志胤最后打碎了兩個碟子一個碗,但,至少他洗得挺干凈的,值得鼓勵。 阮林春素有擇席之癥,加之錯過了宿頭,就更難睡著了。當初從鄉下來京城,也是緊張得難眠,還是靠遐想著程栩的容貌才得以入夢的——那時他不過是馬車上驚鴻一瞥的漂亮小哥哥,誰知道,就是這樣的萍水相逢,卻已在冥冥中暗示了他們的姻緣。 話說程栩是幾時離開的?那會兒她走得急,還沒顧得上打聲招呼呢。 阮林春輾轉反側間,忽聽到窗欞被人輕輕叩響,第一反應就是有賊來了,但,這不應該呀,小舅故意把屋子外邊弄得又破又舊,就為了財不外露,這是多沒眼力勁的賊才能盯上她們的住處? 再不然,就是個太聰明的賊,識破這層偽裝…… 阮林春悄悄披衣起身,不打算驚醒崔氏,而是捏著抽屜里那把銀針暗自上前——經歷過周成輝的意外之后,她現在隨時都會準備一把毒針,為的便是預防不測。 將房門揭開一條細縫,阮林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武器揮出,然而,下一刻,她的手腕便已被人捏住。 迎著天上淡白的月亮,她看清程栩那張勾魂攝魄的俊臉,干這種偷雞摸狗的事,他居然還敢笑! 阮林春沒好氣地將銀針收回,壓低聲音道:“你怎么來了?” “不放心你,便跟來看看?!背惕蛞矊W她捏著嗓子,他的聲音本就低沉,這么細細微微的,如同從絲竹里傳來,是人間難有的天籟。 尤其兩人離得這樣近,他的話不像在耳邊,而是彎彎曲曲鉆進她心里。 阮林春半邊身子都酥了,又是惱,又是喜歡,“胡說什么?要見面幾時沒有機會,非得深更半夜的,你這是存心害我呢!” 就算此處不是侯府,可還有崔氏,還有小舅和哥哥——兩個莽漢子,阮林春就不信程栩能是他們的對手。 她覺得他大概不要命了。 程栩卻是半點慌張都瞧不出來,許是站累了,一手扶著門框,另一只手則虛虛摟著她的腰。 阮林春又不敢甩開,怕這人摔著再鬧出更大動靜,只能下死勁瞪著他:登徒子,采花賊,還當他是個正人君子呢,誰知,自己才是那個瞎了眼的。 果然看人不能只看皮相啊…… 程栩忽地湊近,認真盯著她,兩人近在咫尺,連鼻梁都快碰到一處。 阮林春心慌意亂,“看什么?” 程栩咦道:“感覺你皮膚好像更白皙通透了,是擦了粉么?” 阮林春覺得未婚夫真是沒見識,哪個女人睡覺還帶妝的?妥妥的直男思維。 程栩笑道:“那看來是真的變漂亮了,我得將你看緊點,仔細讓人奪了去?!?/br> 阮林春嗤之以鼻,原來是男人都會這些虛偽言論,她才不信什么情人眼里出西施,頂多是朝夕相處看順眼了——這樣違心地夸她,也不怕遭天譴。 然而程栩似乎并沒感到良心不安,反而因為這樣近距離的注視,俊臉慢慢泛紅起來。 阮林春:……她都不害羞,他害羞個什么勁?強撩灰飛煙滅呀! 然而她到底低估了未婚夫的勇氣,程栩忘情地盯著她的臉,不過倏忽之間,便將兩片薄薄的唇瓣貼了上來。 難道月光真有使人動情的力量?阮林春本想將他推開,結果卻還是抱著他的腰,緩緩沉溺于對方均勻的呼吸中。 但,秀恩愛死得快果然是真理,程栩忙于擁抱和接吻,手上便沒了支撐,偏偏于此時足下一軟,帶著阮林春朝地上栽去——還好他及時換了位置,讓自己墊在阮林春身下,才使她不至于受傷。 程栩的頭卻磕在門板上,發出怦然聲響。 阮林春嚇得六神無主,想要逃離,程栩卻牢牢扣著她的后腦勺,不讓她有脫身之機,還情調纏綿地耳邊問她,“你不覺得這樣更刺激嗎?” 阮林春:……你好sao啊。 與此同時,后廂的阮志胤聽到院中窸窣人語,死死將頭埋在被子里,心中默念一百遍金剛經,唯獨不敢出來瞧上一眼。 想不到,這屋子真的鬧鬼呀! 第42章 . 嫁妝 不多,七八萬銀子吧。 等到兩人都有些呼吸困難, 阮林春才氣喘吁吁地將他推開,瞪眼道:“快回去吧,等會子被人發現, 保準吃不了兜著走!” 她跟崔氏都沒有起夜的毛病,崔三郎卻說不準, 看小舅的模樣便知道是個脾氣火爆的,又有阮行止這老白臉為前車之鑒——倘被他瞧見程栩做出如此行徑,定不會輕饒他。 程栩舔著唇, 仍有些戀戀不舍,“我們什么時候再見面?” 彼時四下闃靜,寂無人語, 阮林春瞧見他臉上直白的希冀,心房忍不住為之激蕩, 除了崔氏之外,程栩是第二個這樣關心她、將她視若珍寶的人。 說不動心是不可能的。 無論前路如何,且讓她沉浸于這片刻的歡愉吧。阮林春微微失神, 好在理智終于戰勝情感, 硬起心腸將他驅走,“急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頭,是你的總是你的, 還怕我會逃婚?” 這么一樁占盡便宜的婚事,傻子才不肯要呢。 程栩靦腆地笑了笑,不敢說自己的確有過類似的想法——不然那時候也不會請崔氏到家里去住了,岳母在手,還怕新娘子不露面? 阮林春瞧見他這般死纏爛打模樣,又好笑又可氣, 忽然聽見一聲輕微的咳嗽,隱約從小舅房里傳來,她急忙推他,“快走!” 又親自替他開門,將他送上來時的馬車——難為趙大趙二兩兄弟,白天出任務,晚上還不得安眠,碰上這樣黑心肝的老板真是倒霉透頂。 話說程栩是怎么進來的,不會是翻-墻吧,他那腿…… 阮林春擔心他受傷,卻不料程栩晃了晃手上一根細細長長的鐵絲,狡黠的道:“我哪有那么笨?用這個就夠了?!?/br> 得嘞,堂堂世子爺半夜不睡覺私闖民宅,還會溜門撬鎖這些旁門左道,真懷疑他這些年都學了些什么? 阮林春無奈扶額,又親自灌了個湯婆子給他,道:“路上揣著,仔細風冷?!?/br> 再凍出病來,她才不會去看他——想得美! 程栩也怕話多討人嫌,忙緊緊閉上嘴,跟個乖寶寶一般老實坐著,可當馬車啟動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探出頭來,“過幾日皇后姑母大約會接你進宮,你好生預備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