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那種沐浴在愛河中的光輝,是任何一個女人都不會看錯的。 用不著阮林春開口,崔氏已知道怎么回事,她并未詢問女兒為何帶她過來看這一幕,只喃喃道:“原來是她……” 阮林春詫道:“您見過她?” 崔氏苦笑,“當然,我還和她說過幾句話呢!” 雖然只是一面,但那個驚鴻一瞥的美貌少婦,卻已給她留下極深刻的印象。只是,當時她斷乎想象不到,這便是丈夫心心念念的舊愛。 “……那時候我身懷六甲,住在臨街一棟宅子里,原本產期未至,你爹上了官衙,老太太又去了廟里進香,偏偏京中紛傳福王之亂,都說賊寇要打到這邊來了,我一急,便動了胎氣,只得一乘小轎送去對街的和濟堂……也是在那里遇見白氏。誰能想到,那樣寒苦的日子都過過來了,如今卻……” 當時阮行止還沒現在的地位,不過是個芝麻綠豆大的官,阮家也沒有這樣大的宅邸,與其人仰馬翻的折騰,還不如去和濟堂——那和濟堂原是個前朝御醫開的,專為孕婦待產,在京城素有聲名,誰知這樣嚴密的地方竟也鬧了一回疏誤,把兩個嬰孩身上的銘牌給弄錯了,還是后來和濟堂面臨倒閉,清點昔年卷宗,才發現有這樣一樁公案,崔氏立逼著丈夫去鄉下將阮林春接回,當時只覺得是個簡單的意外,未曾細想,哪曉得里頭還有瓜葛呢? 崔氏冷笑道:“當時我見她孤身一人待產,也沒個家人仆婢相隨,還貼心安慰了幾句,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話到最后,卻是茫然,就算早早知情,難道她能將這女子逼死?那畢竟是兩條活生生的命…… 可想到自己被瞞騙的光陰,與生女的骨rou分離,崔氏又難免暴怒,抓著阮林春的胳膊道:“春兒你說,當年的事會不會是她故意?” 阮林春太了解崔氏的心情,可她也只能據實相告,輕輕搖頭,“不會?!?/br> 原書里也確實是個意外,白錦兒沒那種膽量,她犯不上破壞自己在阮行止心目中的形象,亦不敢得罪崔氏的娘家東平伯府,后來原主漸漸長大,發現阮林春與自己面貌格外不同,白錦兒或許有所知覺,但,索性也將錯就錯下去了。 白錦兒有私心,但又確實不夠“壞”,如果她是個純粹的壞人,崔氏反而能認為是她故意勾引,鏟除這個禍害并繼續在府中麻木地生活下去。 然后,這一樁樁一件件不過證實了,阮行止與白氏早就兩情相悅,自己不過是個后來者,她以為曾有過的恩愛時光,不過是鏡花水月,夢中泡影。 或許,她一開始就不該將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別人身上…… 崔氏疲倦地拉起阮林春的手,“咱們回去吧?!?/br> 阮林春很意外,“您不想過去看看?” 還以為會像狗血劇里那樣來一場激烈地廝殺呢。 崔氏搖頭,“算了?!?/br> 連憤怒她都覺得白費力氣——因為太不值得。從今以后,她只為自己、為這一雙兒女而活,其他的事,都與她不相干了。 晚上,阮林春悄悄抱著被子來到崔氏房中,跟母親同寢,倒不是怕她想不開——雖然也確實有點擔心,畢竟崔氏在阮行止身上付出了那么多年的感情,人在萬念俱灰之下,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然而,崔氏并沒有任何失態或過激的舉動,只是輕輕拉著她的手,“春兒,娘想做一件事?!?/br> 阮林春聽她語氣平穩,不似有輕生之念,方才松了口氣,“只要是您的決定,我都支持?!?/br> “哪怕會影響你的婚事?”崔氏始終顧忌這點。 阮林春笑道,晃了晃手臂,“您放心,程家開明著呢,他娶我也不是因為家世,真看家世品貌,哪家不比我強得多?” 崔氏被她輕松的語氣逗笑,“也好,那我就放心了?!?/br> 借著淡淡月色,阮林春望見她雙目一片清明。 * 三月十四日,阮家姊妹的及笄禮如期而至,不但阮林春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阮林絮也終于露出笑容——重獲自由,她豈會不高興? 唯一令她不快的是阮林春的排場比自己闊氣許多,程夫人當正賓,程皇后賜下的貼身嬤嬤為執事,還有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許怡人擔任贊者——雖然是庶出,可許老爺的女兒本就不多,當今那位吏部尚書頗有些年紀,動輒痰迷心竅的,說不定明年許侍郎就可以取而代之呢! 有這么多達官貴人簇擁著,無怪乎阮林春滿面春風,比天上的太陽還耀眼,倒是自己這里門前冷落鞍馬稀,跟冰窖一般。 心情不好,阮林絮對幫她挽發的阮林芳也沒臉色,“大姐,你慢點梳,把我給弄痛了?!?/br> 阮林芳沉著臉,心想若非看三叔的面子,她才不要伺候這樣嬌氣討嫌的姊妹——瞧瞧阮林春乖乖坐著多聽話,哪像這個,大好的日子還垮著臉,活跟個討債鬼似的。 阮林絮倒不是有意給jiejie臉色看,如果可以,她也不想阮林芳上手——胡夫人的頭梳得最好,可惜這位正賓偏偏不過來幫忙,反而上躥下跳奉承起阮林春來,好像那幾個梳頭娘子全是擺設,沒有她會死似的。 這阮林春到底會什么妖法,才回京半年就建立了這樣積極的人脈,和自己平分秋色,甚至更勝一籌。 就連崔氏看起來也格外高興,嘴角噙著一絲淡淡的笑意,時而為女兒弄弄頭發,時而又幫她理理衣裳。 難道崔氏已經不介意那件事了?阮林絮怎么也想不通,她雖不希望娘親的身份早早曝光,但,能膈應到崔氏母女還是挺好的——她當然知道崔氏對父親是真愛。 如今這真愛似乎變得廉價起來,崔氏跟來訪的每一個客人都打招呼,唯獨不看身邊阮行止一眼。 至于阮行止,他原本捏了一把汗,擔心崔氏鬧脾氣不肯出席,如今見她現身,心里的那塊大石才終于放下。 看來,崔氏的情緒已在漸漸緩和,用不了多久,這府里就能恢復昔日的和平。阮行止想著,嘴角不自禁地上勾,雖然有點對不起錦兒,但這已經是最好的處理方式,等他的官職再上一個臺階,地位穩固,到時再把白氏接回,嬌妻美妾,左擁右抱,那才是得意人生呢。 阮林春望見角落里的程栩,特意挑了個不起眼的位置,卻還是讓她一眼看見——果然啊,有些人在哪里都能發光。 阮林春稍稍抿唇,露出一點極淺極淡的笑意,大庭廣眾,她不便同程栩說話,只能這樣示意。 程栩沒什么激烈的反應,但是俊臉泛紅,身子微晃,連拐杖都快立不住了,可見他已經接收到阮林春的心意。 他倆的眉目傳情沒能躲過阮林絮的法眼,阮林絮氣得渾身亂顫,心想這一男一女真是不知廉恥,當著賓客的面都敢這樣作態——或許那日晚去半個時辰,兩人早已做出不才之事。 早知如此,哪用得著周成輝添亂,直接帶人去捉jian便夠了。 阮林絮定定地看了半晌,不知是否她的錯覺,總覺得阮林春比她進祠堂前更漂亮了一點,整個人更端正秀氣了——難道是妝容和那根挽發簪子的功勞? 然而那不過是一根普通的木簪,自己頭上也有。阮林絮想到自己在祠堂跪了大半個月,不但身形消瘦,連臉龐都憔悴不少,哪比得上阮林春嬌艷欲滴、一團喜氣? 若是不知情的賓客見了,定然以為她是鄉下養大的那個,阮林春才是正兒八經的官家小姐。 如此滿腹牢sao,也總算支撐著將禮行完,阮林絮正要回房消氣,就聽到崔氏四平八穩的嗓音,“諸位且等等,我還有一件事要說?!?/br> 阮行止有點緊張,難道要在這個時候挑破兩女的身份?但,讓人知曉春兒是被外室養大的,這對她并沒有好處,崔氏很該考慮到女兒的尊嚴才對。 幸而崔氏并未提及女兒,只道:“今日當著諸位親朋故舊的面,我,阮門崔氏,將與三房侯爺和離,萬請知悉!” 阮行止剛舒口氣,隨即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說什么,要在今日與他和離? 崔氏半點不理會他的震驚,只平靜地讓人取來紙筆,道:“老爺,請簽放妻書吧?!?/br> 第40章 . 和離 這都是前世注定,應有此報?!?/br> 這一出來得突然, 阮行止疑心妻子一時沖動——難道還惦記著白錦兒的事?他不是答應不再跟白氏見面了嗎? 當然這個答應也只是口頭答應,日后大不了悄悄的,別讓崔氏知道便是了。 阮行止原以為這段時日做小伏低, 必能讓崔氏回心轉意,誰知妻子反而更決絕了, 難不成是她察覺了什么?譬如那日茶寮…… 阮行止自己心虛,也顧慮到臉面,不想在眾目睽睽下與崔氏爭執, 只溫存地將紙筆往前一推,“夫人,此事咱們改日再談?!?/br> “改日?難道你想我在春兒的婚事上提起, 那只會讓你更加丟臉?!贝奘夏樏嫖⑽l白,但說話的語氣卻相當鎮定, 可見是籌之爛熟的,“老爺,為了彼此的臉面著想, 還是快簽了吧?!?/br> 阮行止臉色難看到極致, 倒不認為崔氏此舉多么認真,只覺得她這樣大庭廣眾公然發難,實在放肆至極。 當面教子,背后教妻, 即便如此,阮行止也不想與相爭,只面朝著賓客,強自露出一抹笑容,“都散了吧,勞煩諸位跑這一趟?!?/br> 有那好事者想留下來看熱鬧的, 也被府里的管事兇惡瞪住,“看什么看,沒見過夫妻吵架的?” 阮林春差點笑出聲來,可見到現在渣爹還以為崔氏在恃寵生嬌威脅他,以為哄一哄就能床頭吵架床尾和呢。 卻不知崔氏比以往的每一刻都要認真。 待得閑雜人等被清除后,阮行止方面向妻子,聲音變得冷沉下來,“崔氏,你到底想怎么樣?” 這也太胡鬧了,在女兒的及笄禮上求什么放妻書,一大把年紀的人,她不要臉,自己可還要呢! 崔氏微微瞬目,“你答不答應?” 阮行止當然不肯答應,沒聽說哪家孩子都生了大把吵著要和離的,何況他官階雖不太高,好歹有個侯府爵位,在京中是有臉面的人,傳出去不得笑掉大牙? “你還在為白氏懊惱?”阮行止聲音軟和了些,覺得崔氏愛他才會如此,這也正常,只是,男人家三妻四妾乃尋常事,她為什么不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非得求個魚死網破呢? 崔氏平靜道:“這是其中原因,但并非全部,我只是厭倦了和你在一起生活,不如求個清凈,一別兩寬,各自相安?!?/br> 這人想得未免太簡單了些,阮行止忍不住笑道:“你以為和離那么容易?” 雖然有例可援,但真正敢這樣做的女子還是少數,尤其似他們這等高門望族。更多的情況,是丈夫隨手一張休書將妻子趕去做下堂婦,讓她顏面無存——阮行止當然做不到這么絕,但不妨以此要挾崔氏,看她是否舍得? 崔氏自然聽得出他的意思,神色卻未改分毫,“我未犯七出,你不能休我,若執意不肯簽放妻書,你我就只好對簿公堂了?!?/br> 阮行止臉上重又露出那種吃了蒼蠅的表情,沒想到崔氏竟是這樣一把硬骨頭——但,她說的也沒錯。這些年崔氏侍奉翁姑,撫育兒女,cao持內務,樁樁件件都不曾辱沒她冢婦的本分,硬要找出一條罪狀,就只有醋妒了,然,白錦兒的身份無法公開,連這條都是虛的——難怪崔氏十拿九穩。 可阮行止為官多年,經歷多少風浪,當然也不是好拿捏的,遂冷笑起來:“你要報官,你又能告我什么?” 要和離總得有由頭吧,崔氏盡到了為妻的職責,同樣,他也不失為一個合格的丈夫。他的名聲在京中都有口皆碑,崔氏硬要如此,在外人看來也不過是撒潑罷了。 阮林春微微蹙眉,想不到渣爹已經不介意撕破臉,正要上前幫腔,崔氏卻攔住她,挺直腰桿道:“老爺,還記不記得當年和濟堂那出意外?若我去京兆府訴狀,讓眾人皆曉,是您伙同外室掉包兩個孩子,讓我們母女骨rou離分,害得春兒流離失所,您說,又當如何?” 她臉上流露出悍然無畏的神情,可見她是說得出做得到的。 阮行止驚駭之下,把手里的瓷杯幾乎捏的粉碎,喊道:“那本來就是樁意外!” 崔氏笑了笑,“重要的不是真相,而是大家會怎么想?!?/br> 她太清楚丈夫的個性了,只要有一成的風險,他都不敢去賭。 阮行止頹然滑落到椅背上,就算崔氏沒有證據,可只要這件事在京中鬧得沸反盈天,他還怎么見人?況且,誰說崔氏拿不出證據?只要收買個把和濟堂的伙計,到京兆府擊鼓鳴冤,世人又是最愛憐貧憫弱的,到那時……白的也能變成黑的。 崔氏甚至用不著怎樣潑臟水,朝堂上那些對頭就會將他攻訐得體無完膚,甚至萬劫不復。 為了清白,阮行止只能選擇讓步,他不能讓崔氏去見官,寧可獨自飲下悲涼的苦酒。 崔氏可沒他這樣多愁善感,漠然將紙筆往前推了推。 阮行止顫顫巍巍在放妻書上簽了字,心里卻還存著最后一絲希冀,“和離之后,你住哪兒?我看,不如仍舊留在府中……” 崔氏很快打斷他的話,“不用了,我還稍微有點積蓄,用不著老爺您來施舍?!?/br> 阮行止被那個語帶譏諷的敬稱給刺痛了,同時想起昔年崔氏被自己用掉的大半嫁妝,臉上一紅,“其實,我在京郊還有幾處房產,你若不介意,不妨到那兒去住?!?/br> 崔氏冷哂,“不必了,我還不至于買不起一棟屋子?!?/br> 讓她去住阮行止安排的地方,她實在膈應——誰知道會不會是另一處金屋藏嬌的所在? 被人這樣揣測,阮行止也有點惱火,除了在白錦兒身上栽過跟頭,他還真不怎么看重女色——崔氏把枕邊人想得也太膚淺了。 不過,看她的模樣,仿佛仍有些在意,這也令阮行止更堅定了挽回妻子的決心,負手而立道:“京城雖是個好地方,想找一處容身之所,恐怕沒那么容易?!?/br> 他是鼎鼎大名的長亭侯,只要他打聲招呼,誰又敢將屋子賣給崔氏這種下堂婦人,那不是存心跟他作對么? 饒是阮林春早已知曉其本性,聞聽此言,還是對渣爹的渣度有了嶄新的認識——這也太不要臉了。 阮行止卻已顧不上在女兒面前扮演慈父,面上銜著一縷矜持的得意,篤定崔氏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只要將人留下,遲早,他還能將崔氏的心重新贏回來。 然而,他還是高興得太早了,那句威脅話音剛落,一個泠泠如水的聲音繼而響起,“無妨,程家多的是閑置屋舍,崔夫人若是喜歡,只管挑一棟去住?!?/br> 卻是程栩靠在壁角,漫不經心地出來打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