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為了整潔,阮林春還從袖中掏出一塊雪白的絲絹給他系在脖頸上,像小孩兒進餐用的圍嘴,這樣就更萬無一失了。 程栩很滿意——有時候他確實像個酷酷的怪小孩,那種少年氣甚至不似這個時代的人。 阮林春則是苦命的被包辦婚姻的童養媳。 童養媳夾起一塊藕,填鴨一般喂到他口中,趁他吃得高興,阮林春便問:“皇后娘娘的賞花宴,是你讓人去說的?” 這位爺雖不能動彈,可還有個與皇后交好的程夫人,程夫人又是一向最疼愛兒子。思來想去,也只能是這緣由——皇后都未必知道阮林春這個人。 程栩瞥她一眼,“你不想去?” 阮林春并非沉默寡淡的性子,自然也好熱鬧,且聽聞御花園的景致天下獨絕,她偶爾也想見識見識。 但,總不能兩手空空吧?阮林絮有鮮花,有美酒,她有什么? 迎著她充滿懷疑的目光,程栩從容道:“禮物我會幫你準備好,到時候你記得換一身衣裳即可?!?/br> 看來他很嫌棄未婚妻每次過來都穿得灰撲撲的——說好的女為悅己者容呢? 阮林春望著他,“那詩怎么辦?” 她可不會作詩,又有同出侯府的阮林絮在側,眾人難免得拿她倆比較。 程栩眸中亮起星星點點的光芒,這讓他看上去更添了幾分鮮活氣,“不如,讓我替你代勞?” 他雖未參加過鄉試和會試,可這些年足不出戶,除了看書再無別的樂趣,自是滿腹經綸,區區一兩首賀詩當然不在話下。 阮林春斷然拒絕,“不用,我自己會想辦法,就不勞你cao心了?!?/br> 她若是也學著剽竊他人詩句,那和阮林絮有何差別?就算征得程栩同意,她也過不去良心上那坎。 做人還是要無愧于己最好。 程栩撇了撇嘴,頗有種媚眼拋給瞎子看的不忿,“隨便你吧?!?/br> 阮林春見他將一盤子藕盡數吃完,頗有些驚異于他的肚量,糯米本就是難消化的東西,這么干躺著可不行,因道:“世子爺還是起來走走吧,免得積食?!?/br> 程栩面露窘態,阮林春為他按摩有一段日子了,但是從不提讓他當眾演練的話。程栩出于自尊心作祟,也不愿在對方面前出乖露丑。 他淡淡垂眸,“沒感覺,大概還得將養些時日?!?/br> 阮林春卻一針見血,“胡說,李叔明明告訴過我,上個月底還見你扒著欄桿在那鍛煉呢,怎么反而退步了?” 程栩白玉般的臉上沁出血色,怎么就忘了讓李管事保守秘密? 不對,阮林春幾時跟府里的下人這般要好了?這么快就登堂入室,把心腹都給籠絡過去了? 阮林春知他懷疑,卻是行得正做得直,“世子爺放心讓我治病,我自然得時刻留心您的身體,李管事也不過在其位謀其職,怕有所疏失罷了?!?/br> 程栩輕哼一聲,到底辯不過她,窸窸窣窣地掀開被褥,小心的趿上鞋——李叔早已給他換上了一雙整潔的布鞋,底下墊著厚厚棉絮,格外松軟,也格外踏實——試探著在房中踱著步子。 阮林春看他像看維密秀上的天使,“很好,慢慢來,不用急?!?/br> 程栩鼻尖冒汗,才走了兩步便氣喘吁吁起來,畢竟比不得常人那樣靈活,阮林春看他快到門口,卻忽然一個趔趄,直直地栽倒下去。 還好阮林春眼疾手快,及時攙扶住他,“要不要緊?” 程栩嗅到她發間傳來的馨香,臉更紅了,這樣近距離的接觸,更使他注意到女孩子睫毛格外纖長,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像元宵佳節時的燈籠。 他說不出話,遂又捂著嘴咳了兩聲。 阮林春只好重新將他拖回到床上去——還好這具身體是做慣了粗活的,氣力遠比尋常姑娘大出許多,而程世子雖然也算高大,但畢竟瘦得剩一把骨頭,論起來未必比她重多少。 阮林春也覺得自己太過著急了點,京中大夫都束手無策的病,怎見得她就能扭轉乾坤?遂板著臉向床頭道:“你還是好好歇一陣子吧?!?/br> 程栩沒看她,只將發熱的面龐對著墻壁,“你那套金針呢,練得怎么樣了?” 阮林春:…… 這人好像很想被她扎呀?他有受虐癖嗎? 阮林春不敢吹牛,“尚在練習,非一朝一夕之功?!?/br> 程栩唔了聲,仿佛沒話找話一般,讓她去看穿衣鏡旁的博古架。 阮林春赫然注意到架上的青瓷碗盞,和被阮林紅打碎的那只一模一樣,難道這位世子爺竟會時間回溯大法? 當然不可能,阮林春很快反應過來,必是程栩另托人訂做了一件——原來他竟這樣將她的話放在心上。 阮林春只覺心里熱乎乎的,想仿照西方禮儀給他一個吻,又覺得太輕佻了,程栩這么半躺著的姿勢也不適合擁抱,只得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笑容可掬道:“多謝?!?/br> 程栩被她捏得生疼,臉上卻是霞光萬丈瑞氣千條,又覺得這樣不夠矜持,遂忙沉下臉,淡漠道:“無妨,舉手之勞而已?!?/br> 阮林春:…… 知道啦小傲嬌。 * 阮林絮因為皇后親自給阮林春下了帖子,自個兒倒生了兩天悶氣——這阮林春有什么本事,不就仗著未來婆婆是國公夫人么?平國公府想把阮林春推到幕前,也得看這兒媳婦上不上得了臺面。 別的不知,阮林春腹內一團草包是確鑿無疑的。白錦兒從未教她識字,更別提作詩,等到了賽詩會,看她怎么交差,到時候吞吞吐吐憋不出半個字,別說她了,只怕連平國公府都會被笑掉大牙吧! 誰叫人是他們挑的? 阮林絮得意了一陣,重又發起愁來,早知道皇后存心跟月貴妃打擂臺,她就該提前將那本詩集從空間里帶出來,如今既要獻詩,總不好背和之前一樣的,況且,月貴妃也在旁邊看著呢,定瞞不過去。 阮林絮糾結了半個時辰,還是鼓起勇氣將石蓮臺取出,用針尖刺破一滴血滴在上頭,一陣頭暈目眩之后,她便置身于熟悉的天地。 還好今日氣象尚算祥和,阮林絮心內一喜,正要去撿石桌上的書卷。然后,不過頃刻之前,天邊陰云滾滾,雷聲大作,凜冽寒風裹挾著刺目電光奔襲而來。 阮林絮心中駭極,這兩回究竟怎么了,倒好像寶物存心跟她作對似的! 她顧不得許多,只想早些完事,遂快步走到桌邊,準備速速帶走那本詩集了事。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那薄薄的一本冊子好似嵌在石桌上一般,憑她怎么用力都紋風不動。 眼看雷電已到跟前,阮林絮無法,只得匆匆撕去詩集中的一頁,揣入懷中,好平安退出去。 到了空間邊界,一道奔雷呼嘯而過,阮林絮剛抽出兩條腿,電光恰恰打在門邊。 真是千鈞一發,還好自己安然無恙。 阮林絮松口氣,正要將石蓮臺鎖回抽屜,忽然聞到一股強烈的糊臭味。 看著鏡中人的身影,阮林絮難以置信——她的半邊頭發居然都焦了。 第12章 . 進宮 太小了,啃不動呀! 崔氏瞧見女兒輕捷地從馬車上躍下,唇邊不禁掛上一抹無奈的笑,“慢點,仔細摔著!” 阮林春卻是不管不顧,直奔她懷中而來——原主的性子其實頗為靦腆,以致于盡管對母親心懷孺慕,卻始終不敢親近,倒讓阮林絮反客為主,穩穩地壓了她一頭。 重來一回,阮林春自是要活得瀟灑盡興,倘若那縷芳魂泉下有知,必然希望她代替自己承歡膝下,以慰孝道。 至于阮林絮會否因此受到冷落,與她什么相干? 崔氏為女兒理了理鬢發,又拿手絹揩去她額上的汗珠,嘆道:“我知平國公府待你不錯,但,你也去得太勤快了?!?/br> 還沒成親的女孩子,這樣頻頻到夫家造訪,難免招來閑話。 阮林春嘿嘿笑著,“娘,人總得為自己而活,何必理會那些碎嘴婆子怎么想?便是吵破天去,對咱們有半點影響么?” 崔氏就是道德感太強了,又被三從四德這些歪理束縛,因為如此,阮林春才遲遲不敢向她透露白錦兒的事。 但,她希望通過自己潛移默化的作用,能讓崔氏有所體會——她的價值,絕非通過長亭侯夫人這個頭銜來體現;同樣,她也無須依靠阮行止的愛意和尊重,是阮行止配不上她,而非她對不起那雙狗男女。 崔氏尚不能領悟阮林春的想法,不過見女兒頻頻往程家去,猜想她是跟家中的這些人處不來——雖是血脈至親,可生疏了十多年,旁人不曾視如己出的對她,她自然也無須掏心掏肺。 崔氏也便默許了阮林春的做法,只扭頭看著她臂彎間空了的提籃,“都吃完了?” 能吃是福,看來世子爺竟恢復得不錯。 阮林春親昵地道:“您別眼饞,我給您也留了一份?!?/br> 崔氏忍不住笑罵,“誰饞了?沒大沒小?!?/br> 話雖如此,還是腳不沾地跟著女兒往廚房去——自古婆媳難對付,女婿跟丈母娘同樣不好相處,阮林春此舉,可謂兩邊討好,誰都不得罪。 等崔氏愜意地吃著澆上蜂蜜汁的爽脆藕片,心里對程家的最后一絲不滿也沒了。 阮林春笑吟吟的道:“如何?” “不錯?!贝奘虾芘宸畠旱膹N藝,可一想到這手藝是在鄉下農家辛辛苦苦練出來的,臉上又難免滑過一絲黯淡。 到底是她沒能照拂好春兒。 “娘,您別多想,好在,咱們如今不都一家團聚了么?”阮林春偎依在崔氏懷中,小獸一般輕輕蹭著母親胸口。 崔氏心里幾乎化作一灘水,連帶著對阮行止亦有些芥蒂,春兒回來,他好像連半分多余的歡喜都沒有,滿口里就會念叨他的絮兒,連宮中的賞花宴都只叫絮兒一人過去,到底哪個才是他親生的? 幸而皇后娘娘處事公允,不曾遺漏,否則,春兒心里該多么難受? 崔氏越想越覺得不平,翻箱倒柜尋出她陪嫁來的首飾,是一件赤金盤螭瓔珞項圈,上頭還鑲嵌著紅寶石,難得的是粒粒分明,切割得十分嚴整——以時下的工藝來說,絕對是一項杰作。 崔氏留戀的撫摸著,“這原是我當年出閣時,你外祖母送我的,一直沒舍得戴,如今便交由你罷,難得進一趟宮,打扮得出色些,也免得叫人看輕?!?/br> 人靠衣裝,她就不信春兒會輸給那些閨秀多少。 阮林春感動不已,崔氏連壓箱底的寶貝都拿出來,這可比渣爹那幾匹輕飄飄的綢緞強多了。 她鄭重地接過,眼珠滴溜溜一轉,說道:“三妹在哪兒?那糯米藕還有多的,我想給她送去?!?/br> 她當然不是真心關愛姊妹,但,倘若阮林絮看見這華美無比的項圈,她會有何反應呢?原女主是個自尊與自卑交織而成的矛盾產物,最受不了刺激。 阮林春還真想看看。 崔氏道:“你meimei的風寒仍未痊愈,這些東西沾不得,等好些再送吧?!?/br> 那真是太令人失望了,阮林春頗為惋惜。話說阮林絮這一病也太久了吧?尋常感冒了不起七八天就能好,再拖下去,就該成肺炎了。 * 原以為阮林絮身子不爽,會延誤宮中的賞花會,然而到了正式進宮,她還是強撐著出來。 就連阮行止看見她蒼白面龐都有些不放心,“要不,還是留在家中歇歇?” 阮林絮溫柔地笑著,“父親,我已大安了,沒事的?!?/br> 說著卻輕輕咳嗽了兩聲,儼然她是為了阮家的名譽才強撐著應戰,絕非私心想去見她的大皇子。 阮行止自然感動非凡,親自將書房里那件狐皮大氅取來,為她披在肩上。 這可是阮林絮獨得的殊榮,她正在得意,然而當她瞥見阮林春頸間那個金光燦燦的項圈后,笑容便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