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郁卿抬眼，語氣漫散，“溫大人，本官這回是真落在你手里，半步后招也沒有?！?/br>
    蘇氏這趟渾水，他本可以不蹚。

    “難說?！睖赝ブ抗夂?，語氣是平淡的認真，“不過，一切放心?！?/br>
    “眼下最重要是戰事，想來太子殿下也沒有多余的功夫來對付我?！迸嵊羟浯鬼?，“但肯定有人總擔心我，萬一惹了什么麻煩，溫大人多擔待?！?/br>
    溫庭之視線落在他身后院階上不遠亭立的身影，“裴大人語氣大可不必這般驕傲?！?/br>
    裴郁卿聞言低聲輕笑，望向他意味不明道，“公主殿下任性起來，也是很難招架的。像溫大人這樣的君子，容易被她輕易說服?！?/br>
    否則也不會在千軍破城之夜，放她毫無顧忌地來尋他。

    溫庭之微抬了抬眉，“那，下官只能盡量守住底線?！?/br>
    裴郁卿淡笑著抬袖揖禮，這一俯身，抵萬千所言。

    秦書站在原地看著他走出府門，望著那道修清的身影消失在白石階梯下。

    *

    上京城外十里亭坡，往下可見道路延展，綿綿無盡。

    一輛無綴玉牌的馬車在不窄的路上緩緩行駛，從京城方向來，一路往南。

    秦書看著那輛車，心下悵寥。

    “庭之，蘇氏也會像陸氏一樣重振的，對吧?！?/br>
    她輕聲問，身邊溫和的嗓音道，“嗯，有些東西，是流于血脈，難以斷舍的?！?/br>
    蘇寒憐懷有身孕，或許也算是冥冥之中天定安排。

    血脈傳承，希望不滅。

    馬車越走越遠，激將要消失在路的盡頭。

    “不過，萬一那孩子以后長大了，并不想走仕路呢……誰知道呢……只希望他坦蕩明朗，一世順遂吧?！?/br>
    秦書說完，山下道路歸于荒蕪，馬車也徹底不見了蹤跡。

    溫庭之道，“有些事情，知道了反而不如什么也不知道的時候坦然知足?！?/br>
    秦書緘默幾許，收回目光看向他，“我問過蘇寒憐，她也是這個意思?！?/br>
    他安靜淡笑，秦書輕嘆道，“還好，至少留了一線希望。你知道嗎，裴郁卿真的差點就殺了她。她可恨又可憐，或許做了許多難以原諒的事情，對太子殿下卻是如廝癡情，做的所有事情也都為了他?！?/br>
    “她說她知道殿下一點也不喜歡她，也知道自己只是一枚好用的棋子，可就是甘愿為他……太子殿下以為自己是利用了她，卻不知道只是恰好順了她的意……”秦書眉繞淡愁，“溫卿，人的感情，還真是復雜的很?！?/br>
    這樣的女人，也真是少見。

    “因為愛恨嗔癡，都不是非黑即白。情感千絲萬縷，愛非只有情愛，恨非只有嫉恨，人心也才如此難測，復雜又珍貴?！?/br>
    秦書輕笑，“溫卿說話越來越高深莫測了?！?/br>
    她回頭看了眼山下的路，有些出神地低語，“太子殿下的血脈……庭之，我還真沒辦法想象，太子殿下也會有孩子?！?/br>
    溫庭之微偏了偏頭，看著她，“太子殿下是男人，有孩子有什么稀罕？”

    秦書回眸望向他，愣了一瞬，語塞地拽了拽他的袖子，“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是說……像太子殿下這樣的人，他的眼里和人生好似只有權勢地位，類似溫情的這種東西，和他似乎并不沾邊，頗違和了些?！?/br>
    這回換了溫庭之無言，他默了片刻道，“殿下說話還真是挺狠?！?/br>
    秦書無辜地看了看他，隨手摘了片書上的葉子沉吟一息，“其實，我覺得太子殿下，同樣是一個太過復雜的人……”

    “因為他的野心和欲望，并不會讓人覺得他卑劣無恥，他只會令人為之臣服?！?/br>
    溫庭之接過她的話，秦書同他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他總能很準確地尋到她思緒的別枝，輕易地領會她所想的一切。

    他所說的，其實也是他們一直以來忽視的一點。

    秦書長舒了一口氣，揚了手上的樹葉，朝溫庭之抬了抬下巴，“走罷溫大人，咱們該回去了?！?/br>
    *

    上卿府外始終有人在暗監視。

    秦書將蘇寒憐送出京城，是好不容易逃離了暗處的眼睛，自不能就這么簡單地回去。

    她得進宮。

    在壽辰之前，陛下往來最多的地方是終云殿。

    琉璃瓦鑲綠剪邊，過二橋繞廊柱。

    角樓蒙下沉淀余暉，一路無人。

    秦書身著子衿宮裝，遇人便始終半低著頭走路。溫庭之不答應幫她，太子殿下盯著上卿府，宮里她更是進不來，唯此下策。

    這還要歸功于太子在她新婚夜贈予的玉笛，她將那墜玉摘下來，當作持牌令，從西門進。

    秦書長這么大也不常進宮里，對宮中內廷的路更是不甚熟悉，只能按著記憶去找靜嘉的公主殿。

    她躲了兩次巡侍，此刻天色漸暗，不失為好時機。

    秦書順著磚階上樓梯，正走了兩步，目光便看到了遠處廊下轉角走過來兩個人。這個角度望過去只看清了其中一個，是鎮襄候。

    她微驚，連忙彎腰退回去。

    腰身忽然被人攔回去，秦書下意識想喊，在這之前已經被人捂住了嘴巴。

    眼前晃轉一瞬，她被人帶到了月臺下同轉階之間不寬不窄的死角。

    秦書被捂著嘴巴抵在月臺磚墻，她睜大眼睛看清眼前的人，連忙拍拍他的手。

    他沒松開，直到透過臺階扶欄的間隙，看廊角而來的人走遠。

    溫庭之放開她，掃了眼她不知從哪里弄來的衣裙，皺眉掐著她的下巴左右瞧了瞧她這宮女裝扮，“你就是這么答應我的？”

    秦書試探地伸出腦袋瞅了眼，“人走了？”

    “走了?！?/br>
    她松了一口氣，回頭看向他小聲抱怨，“那你又不幫我?！?/br>
    “我說讓你回府乖乖等我的消息?！?/br>
    “我哪里能等的住……”她背靠著轉墻，倦喪地低頭揉了揉脖子，“庭之，我看著冷靜穩重，可是我心里一點也靜不下來。別人不知道，你一定知道?！?/br>
    夜色涼如水，昏暗沉幕下，新月懸角樓。

    風吹過來，浸人周身。

    溫庭之走了一步，擋了些穿席而來的晚風，“我知道?！?/br>
    “我相信裴郁卿，相信你，可我沒辦法坐以待斃?！?/br>
    “那你答應我……”

    “我答應?！睕]等他說完秦書便抬頭應承，溫庭之悄然輕嘆。

    裴大人說的沒錯，他的確容易被她說服。

    “你放心，我一定會保護好自己的?！?/br>
    她握拳保證，溫庭之將話收回去，看了看她這一身，“你從哪里弄來的這身衣裳，不冷？”

    “……冷?！鼻貢@會兒才后知后覺縮了縮肩，“但是我只能弄得到這一身……”

    他頓了頓，問道，“你怎么混進來的？”

    “我光明正大來的?！彼χ绷搜?，摸出那塊墜玉給他看。

    溫庭之笑意下幾分無奈，一時竟不知該不該夸她。

    不過總而言之，她總算順利尋摸到了公主殿。

    彼時靜嘉正坐在圓桌前，在拆葉華年的信。

    桌上被人送來了一盤桂花糕，“公主，吃點東西？”

    靜嘉頭也沒抬，“不用，我不餓?！?/br>
    她說完頓住，猛然抬頭，撞上秦書囂張的笑容。

    “阿姐！唔——”

    她剛喊了一聲就被秦書撲過去捂住了嘴巴，她沖著她的屁股拍了一巴掌，壓著嗓門訓她，“你小點兒聲！”

    靜嘉連忙點頭，抱著她訴苦，“阿姐，我想死你了。我哪兒也去不了，也沒辦法去看父皇?！?/br>
    “我知道?！鼻貢呐乃谋?，“上卿府也有人盯著，所以我只能這般鬼鬼祟祟地進宮來?！?/br>
    她搬了凳子和她面對面坐下，“宮里現在什么情況?！?/br>
    靜嘉放下信，神色落寞凝重道，“長生殿什么風也不透，根本沒人知道父皇到底怎么了。但是最近似乎有另外一件事情分散了朝前的注意……”

    她說著忽然想到什么，“對了阿姐，有什么事情需要你進宮來？裴哥哥呢？”

    秦書倒了杯茶，“他被行令召辦，押入刑部大牢?！?/br>
    “什么？！”

    靜嘉顯然才剛知道這件事，一下子站起來，“為什么？”

    “因為蘇大人……”她轉了圈杯子，簡單言明了情況，“總之，是完全限制了他。不過暫時不會有什么危險，只是刑部大牢難進，我怕他受苦?！?/br>
    秦書斂眸緩了緩心緒，牽她坐下，“你剛才說，有什么事情分散了朝前的注意？”

    靜嘉穩回思緒，想了想，“具體的我不清楚，只知道是什么求親和詔……和坦族有關?！?/br>
    她蹙眉，心沉了半分，“只怕是戰事難息?！?/br>
    在這個時機呈一封求親和詔，簡直是司馬昭之心。

    第58章 墜落漫山 （一）   暮色沉沉?！?/br>
    近來織室造辦處例呈新衣自各宮殿, 派往終云殿分批次的宮女兩兩同行。原本是好機會，孰料和秦書一道的小宮女將衣裳都推給了她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