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過的白月光來找我了 第7節
章員外無言以對。 這話不僅把他的措辭都打亂,連新的請托也壓根說不出口了。 沈如晚目光動了動,看了章清昱一眼,后者愣了一下,很快便反應過來,低著頭說,“沈jiejie,我舅父真不是不上心,他早早就想請你來,但谷雨祭祀實在太忙了,舅父難免精力不濟,沒能顧上?!?/br> 姚凜和章清昱并肩站著,前者從余光里瞥后者一眼,眼底笑意一閃而逝。 “對對,老朽年紀大了,精力不濟?!闭聠T外未嘗看不出沈如晚是在給章清昱出氣,但他就算看出來又能如何?有求于人就是有求于人,往后未必不會繼續有求于人,給個臺階當然麻溜下。 “我這外甥女最是體貼懂事,島上許多事都要倚仗她,叫我都忘了她年紀也不大,到底是疏忽了,慚愧,慚愧?!闭聠T外連連保證,“往后必定要親力親為,事事上心?!?/br> 沈如晚不置可否,但終究是在章員外滿懷期待的眼神里懶懶散散地點了頭。 夜幕微垂,細雨蒙蒙里,章清昱支傘送沈如晚回客房。 “沈jiejie,多謝你?!彼椭^,聲音低低的,分不清是嘆還是笑,“你能幫我到這個份上,我真是想也不敢想?!?/br> 沈如晚也支著傘,在院外停住腳步,偏過身看去。 “那你現在高興嗎?”她問。 章清昱抬眸,對上她安靜的目光,用力點頭,唇角也漾出真心快活的微笑,“高興的,特別高興,舅父道歉又夸我的時候最高興?!?/br> 沈如晚靜靜地聽著。 其實她究竟有做什么大不了的事嗎?章清昱在東儀島的生活因為她的這番折騰而徹底改變了嗎?也沒有的。 若沈如晚做得再直接一點,勒令章員外以后善待章清昱,有她監督,自然一勞永逸,不會有人敢怠慢章清昱。 可最一勞永逸的辦法,卻不一定最合適。 到底是在東儀島生活了很多年,章清昱對這里、對章員外還是有感情的,縱然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過,終歸是人生在世的最后一份牽絆,章清昱是沒法面對僅剩的親人的疏遠和恭敬下的厭恨的。 沈如晚用了好多年才明白,斬斷或不斬斷,其實無所謂冷酷或軟弱。 人活一世,不需要樣樣苛責。 “高興就好?!鄙蛉缤碓谝股镬o靜凝視章清昱充滿快樂、尤帶天真和期待的笑意,也微笑起來,輕聲說,“別的不重要,現在開心就是最好的?!?/br> 她看見章清昱這一刻的開心,就仿佛看見很多年前的自己也有一瞬展顏,把許多年前自己無法解決的問題和委屈都在許多年后稍稍化解。 章清昱在門口和她作別。 沈如晚仍支著傘,在綿綿細雨中,站在空曠的院子里,靜靜抬起頭,看云破月來,清輝遍灑。 “七姐,”她輕聲說著,不知是在同誰說,“今晚的月色,和蓬山一樣美?!?/br> * 一夜春雨,早晨起來,草地泥土軟軟的,檐上水珠還在不慌不忙地墜,枝上鳥鳴聲聲脆。 東儀島的路當然不可能都是青石板路,誰也沒那么闊氣,大手筆掏腰包給公家修路,章家或許有這個家底,但也不愿意。 因此,島上絕大多數道路都是黃泥路,一下雨便泥濘不堪,行走在上邊很是不便。一個人從這頭走到那頭是完全不必考慮如何使衣褲鞋子體面了,因為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不過,麻煩雖多,卻各人有各人的辦法。 尋常農家漁家,也無所謂體面不體面,終歸是衣鞋更值得珍惜,三月春寒還料峭,便已脫了鞋,褲管挽得高高的,光著小腿,一腳深一腳淺地踩著泥路,沒事人一樣過去了。 至于章家…… “沈jiejie,雨具我都帶來了,不知道你需不需要?”天色未明,抬頭看去,天空還是陰沉沉的,章清昱踩著厚厚的木屐,一手握著把傘,因現在沒在下雨,傘也沒撐開,另一只手臂彎上則挎著個大提盒,看起來有些費力。 沈如晚站在走廊里等章清昱走過來。 昨晚聽了一夜春雨,難得睡得很香甜,幻夢一宿,醒來都忘光,只隱約記得她夢見了從前剛當上蓬山第九閣的親傳弟子,族姐沈晴諳半夜來敲她窗戶,帶她爬上第七閣最高的百味塔,嘗了一盅采月光而釀成的桂魄飲。 成功晉升親傳弟子的興奮得意,志高意遠的年少輕狂,志趣相投的歡悅滿足,都融在那一盅桂魄飲里。 那時,沈晴諳是她最信任的族親,也是她最好的朋友。 沈如晚想到這里,終究又忍不住輕輕蹙眉,不愿再想下去。 讓記憶停留在最美好的片段,不好嗎? “我不用雨具?!钡鹊秸虑尻沤K于走到她面前,沈如晚接過前者手里的提盒,一邊打開,一邊已先拒絕,“撐傘倒也罷了,其他的都太麻煩,我還不如自己用靈氣把雨水隔開?!?/br> “我猜也是?!闭虑尻乓膊灰馔?,看見沈如晚掀開提盒蓋子,笑了起來,“里面就是蓑衣、斗笠和木屐,沒什么稀奇的?!?/br> 沈如晚從前在蓬山時,從不用雨具,她從小就沒這個習慣,修仙者不需要蓑笠這樣的雨具,哪怕是剛剛引氣入體的修士也能把雨水隔絕,更不要說修仙者常居之處往往都會設有大范圍的避霖陣,連襁褓里的嬰孩也不會淋到雨。 自然,雨具對修士來說便成了雞肋,只有一些追求風雅的修士會在雨天支一把油紙傘,故而當沈如晚離開蓬山后,這些沒怎么了解過的“雞肋”,便忽然處處新奇,哪怕現在與凡人接觸久了,雨具已不新奇,她也總想多看看,是不是還有沒見過的奇妙形制的雨具。 章清昱帶來的雨具,誠如她自己所說,都平平無奇,放在十年前能讓沈如晚新奇地試一試,現在卻已經玩膩了。 “其他的就不要了,傘給我吧?!鄙蛉缤戆烟岷兄匦律w好,還給章清昱,兩人一前一后,朝湖畔渡口走去。 要探查那條怪魚,自然要去湖上。 “鄔仙湖的鰱魚滋味很不錯,就是燒起來有些麻煩?!鄙蛉缤硪贿呑?,一邊琢磨,神色倒還淡淡的,“有魚無菜,也缺了點意思?!?/br> 說到這里,正經過廚房,她便腳下一頓,客氣地問掌勺大嬸要了一籃子配菜。 章清昱看得瞠目,又忍不住發笑,“沈jiejie,你這是真沒把那條怪魚當一回事。配菜拿了一大堆,是去游湖呢,還是去除妖???” 沈如晚眉毛也沒抬一下。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彼裆训?,一點也看不出是在說享樂歪理的模樣,若旁人遠遠見了,說不定還要以為她是在說些刻在經文里的箴言,“連吃也不上心,活在世上還有什么意思?” 章清昱抿著唇笑。 她倒是一點也不擔心沈如晚能不能解決那條怪魚,若沈如晚認真起來,根本無需乘船,心念一動,立時便能飛到鄔仙湖上,劍光之下,什么妖魔鬼怪除不掉? 不過是沈如晚如今意定神閑,懶得費那么大功夫,遂當玩一樣慢悠悠來罷了。 兩人走走停停,沒多久便到了渡口,今日所有船只都收帆,昨天便說好,在怪魚的事有眉目之前,能不出船就不出。 “也幸好最近慣例是不捕魚的,老話說來叫,川澤不入網罟,以成魚鱉之長?!闭虑尻耪f,“這要是換個時間,大家未必愿意,畢竟怪魚不是天天會遇到,但飯總是要天天吃的?!?/br> 倘若沈如晚還初出茅廬,是個只會修仙、對人間世半點不了解的愣頭青,也許會故作深沉地感慨起“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但她已見慣了凡間事,知道對于沒法修仙的人來說,單單只是在這紅塵里掙扎著活下去,便已是不易。 “說的不錯,”沈如晚提著籃子,伸手從章清昱手里接過傘,踏上船頭,最后回身望后者一眼,輕聲說,“人當然都要吃飯?!?/br> 傾身入船篷,她果然看見曲不詢也坐在里面。 昨天姚凜對章員外說島上有兩位修士,章員外果然都請過來了。 曲不詢獨自一人,悠悠坐在一邊,身邊擺了兩壇酒,卻也沒喝,只是穩穩放著。 她一進來,他抬起頭,目光在她眉眼拂過,最后落定在她手里的籃子上,挑眉,顯然是聽見方才她對章清昱說的話。 曲不詢往后一靠,懶洋洋地看著她,哂笑,“這不是巧了?人生在世,吃喝二字,你有菜,我有酒,看來今日咱們這一程,倒真是誰也不辜負?!?/br> 作者有話說: 沒什么必要的題外話: 休漁期一般在5-8月,農歷上是四月、五月、六月左右。 古代也有“春三月,山林不登斧,以成草木之長 ;夏三月,川澤不入網罟,以成魚鱉之長”的記載,夏三月對應四五六月,和現代休漁期大體也是吻合的。 文里我把東儀島的休漁期提前了一個月左右,目前劇情對應農歷的三月,清明后、谷雨前。 第8章 風卷蓮動船(八) 沈如晚微微一頓。 同樣的話她才剛對章清昱說過一遍,要不是她可以確定當時并沒有別人的神識在旁邊窺測,她都要懷疑曲不詢是在監視她了。 其實曲不詢若真是在監視她,沈如晚倒是覺得正常,他從最初就對她隱有針對,昨日神識相撞,她還毫不客氣地試探了他一番,今日相見,她還以為曲不詢神色應當不太好看。 若真是那樣,沈如晚也不在乎,她我行我素慣了。 可曲不詢神色如常,談笑自若,全然看不出昨日才和她互相試探了一番的模樣,不免讓人琢磨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沈如晚瞥了他一眼,沒接話,在他斜對面坐下,籃子放在一邊。 她伸手卷起船篷前的簾櫳,船還未離開渡口,湖光水色已到眼前。 曲不詢看她愛答不理,不由嘖一聲,也不在意,坐在原地沒動,微微傾身,一把撥過剩下半邊簾櫳,遙遙一招手,系繩便自己松開了,這艘不大不小的渡船忽地無風自動,朝湖中慢悠悠地蕩了過去。 無帆無槳,竟比順水行舟更快。 沈如晚倒不覺得這有什么稀奇的,倒是因此想起來,微微蹙眉,“怎么章家沒留個人劃船?” 雖然修仙者自然有修仙者的辦法,但章家請人幫忙也總得有請人幫忙的態度吧?什么都不管,全當甩手掌柜,真當修仙者是給他們家當長工的? 倒是曲不詢忽地“哦”了一聲。 “本來是有的?!彼f,“我讓人回家去了?!?/br> 沈如晚不由豎起眉毛看向他。 偏偏曲不詢就好像壓根沒看見她的不悅,往邊上一靠,兩手交疊枕在腦后,面朝船篷外一片開闊的湖光水色。小舟搖搖,他也跟著一晃一晃,姿態相當悠閑,不像是受人請托除妖,倒像是專門來春日游湖的。 往日總是沈如晚在別人面前我行我素,任他人如何瞠目皺眉也依舊故我,難得有一天換成她坐在一邊瞪著別人惱火,只想一腳把曲不詢從船上踹下去喂魚。 “隨你?!彼淅涞卣f,“別劃到一半甩手不干就行,我是不會管的?!?/br> 曲不詢瞥她一眼。 “你放心,”他倚在船篷上,語氣悠悠,隱有笑意,“我也沒敢抱這指望?!?/br> 沈如晚擰著眉頭看了他一會兒,實在搞不清這人一會兒刁鉆古怪針鋒相對,一會兒又戲謔調笑半點不計較,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她神色冷淡地轉開眼,朝湖面看去。 曲不詢在對座望著她。 “誒,”他閑散地問她,“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br> 沈如晚目光半點沒往他那偏一下,凝視遠天水色,仿佛壓根懶得搭理他。 曲不詢盯著她看了一會兒。 波光水影粼粼,是挺好看的,但看多了也就那樣,千篇一律,但她就是半點也不錯眼。 看起來沈如晚是絕不會再搭理他了。 曲不詢聳了聳肩。 船行漸遠,東儀島的輪廓在視野里慢慢變小,成為茫茫波光里的一點黛綠山色,像金玉盤上的一枚青螺。滿耳都是流水聲,悠遠靜謐,仿佛所有煩惱都融進水聲里,緩緩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