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 天地蒼茫,萬里冰封。 這是一座杳無人煙的雪山,不存在任何生機,甚至沒有一只飛鳥從此越過,從這片神州浩土誕生以來便孤零零坐落于大地上,終年經受著寒風洗禮,唯有穿山而過的流泉瀑布不時發出泠泠清音。 冰冷,荒涼,而寂寥。 不知時間過去多久,在漫長的孤寂中,一道稚嫩的意識突然誕生了。 這道新生的天地之靈沒有實體,對世間一切懵懂無知,唯一的本能便是追逐著那寒風、那流瀑,在這雪山之間倘佯,像每一個新誕生的生命體一般,對這世界充滿了無窮無盡的好奇。 直到祂累了,倦了,對這一成不變的單調景色終于失去了興趣,也如同這終年不化的雪山一般安靜了下來。 祂陷入了漫長的空虛寂寥之中。 某一日,這亙古如一的雪山之巔上,突然間電閃雷鳴,虛空仿佛被劈出道道裂縫,一道人影從中落了下來。 他身上裹著幾件布料,有一頭漆黑的碎發,皮膚很白,直接落在雪地中,呼吸出的熱氣融化了冰雪。 這是天地之靈誕生以來,發現的第一個可交流的存在。 祂順著寒風來到對方身邊,無形無質的風調皮地撫摸過對方的臉,帶著滿滿的好奇與探究欲望。 躺在地上的人被冷風一吹,哆嗦著睜開了眼睛,兩輪金燦燦的“小太陽”在這人眼中燃燒著,下一瞬便隱去。他用那雙漆黑的瞳孔驚訝而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我沒死?這是……”這個讓天地之靈無比好奇的少年狠狠打了個哆嗦,嘴中說著奇怪的話語,“難道是穿越了?” 天地之靈像是一個充滿求知欲的孩子,好奇的觀察著這個人的一舉一動。 祂看到這人企圖下山離開,立刻招來山間的云霧,讓他迷失方向,不許他離開;沒過多久,對方餓得奄奄一息,身上的生機越來越弱,祂吃驚之下,又連忙凝聚天地靈氣,化作靈露滋潤他的身體;見這人被凍得身體發僵,祂就吹出一口氣,讓暖暖的風將他包裹。 這樣不加掩飾的舉動,很快就讓少年發現了玄機。 他沉默著接受了這份好意,直到三個月后,終于忍不住站在雪山峰頂,大聲呼喚:“你是誰?我能見你一面嗎?” 盡管這是從未聽聞的語言,但身為天地之靈,自然而然便能明白其意思。 在少年驚奇的注視中,長風從雪山之間拂過,片片雪花飄飛起來,一片片晶瑩剔透的雪花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捧起,按照少年的模樣捏出了一道人形。 那是一個看上去五六歲大小,生得玉雪可愛,冰雕雪砌般的小男孩。 他漆黑的眼睛懵懂地看向少年,長長的睫毛輕眨,學著少年的樣子奶聲奶氣地開口:“你……是……誰?” 原本還有些緊張的少年立刻笑了。 “小家伙,原來是你在幫我呀?!?/br> 他的笑容燦爛而明媚,仿佛一道暖暖的陽光映照下來。隨之而來的是一只同樣溫暖的手,柔柔地摸在男孩頭頂。 天地之靈在這一刻突然明白了“活著”這個概念。 過往祂那般懵懂無知、迷茫寂寥、渾渾噩噩地活著,實則與雪山、流瀑、寒風……這一切無生命的死物一般,沒有半分意義。 祂有點想要變成“人”。 祂喜歡眼前這個人。 ——哦,對了,“人”這個字,還有“喜歡”這個詞,都是少年之后教會祂的。 少年說,他也很喜歡祂。 過往漫長的光陰都被天地之靈所遺忘,祂喜歡上了同少年待在一起的日子。 少年教會了祂身為“人”的一切常識,講了不知多少個有趣的故事,還抱著他一起入睡——在此之前,天地之靈從不知道,人類的懷抱如此溫暖——少年還告訴祂,這世間并非只有永恒的冰天雪地,還有四季輪轉,春暖花開。 直到有一日,這片山腳之下逃來一群人,個個衣衫襤褸,血跡斑斑,驚恐萬狀。在他們身后,還有一只追擊而來的龐大怪鳥。 眼看著所有人都要被怪鳥吞吃入腹,少年再也忍不住,在憤怒的支配下,他瞳孔之中的兩輪燦金色火焰灼灼燃燒起來,那遮天蔽日的龐大怪鳥竟然哀叫一聲,沒有半點反抗之力地不斷變小,最終化歸于虛無。 天地之靈突然一陣惶恐不安。 祂看見了少年看向那群人的目光。那是終于發現同類的欣喜,還有發自天性中的悲憫…… 祂似乎要失去他了。 果然,隨著少年對這片神州浩土的了解,得知了妖魔的存在,又發現自己身上似乎擁有著無與倫比的強大力量,他終于決心下山,去做應該做的事。 明知道外面是一片黑暗亂世,與自己相同的人族如同豬狗一樣被妖魔宰殺,偏偏自己有著足以改變一切的力量,卻龜縮在這里。他怎么忍心? 這并不是什么慈悲善良、大義凜然,不過是出于每個人都有的同理之心。 天地之靈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用那雙烏溜溜的眼睛眷戀地看著少年。 哪怕山腳下已經多出了一群受祂庇護的人族,祂有了許許多多可以交流的人,但只有這個人是獨一無二的。從他落入山巔起,就是自己的了。 “不可以,我不許你走?!?/br> “乖。我很快就會回來?!?/br> 少年蹲下身摸了摸祂的頭,唇角的笑容一如初見時那般溫暖燦爛。 他低聲誘哄道:“還記得我給你講過的故事嗎?這里就是我的桃花源啊。我怎么舍得一去不回?” 飄雪落下之時,少年的身影也消失在了漫天風雪里,祂很想隨著少年一同離開,卻被這方天地所限制,只能望著那道背影一點一點消失。 但他終究沒有回來。 等祂種滿十里桃源,凝練出行走人間的化身,尋遍天下,卻只來得及聽說少年的種種事跡,再也不見那人。 祂重新回到雪山之上,陷入沉眠。 ——人世于我本是亙古如一的茫茫冰雪,我自誕生起便是如此。你到來之后,我才知世間還有春夏,亦有桃花。 · 白霧越飄越大,晏危樓的意識一夢千萬年,恍惚不知日月,無數年前若隱若現的對話聲在他耳邊響起。 “對了,我給你起個名字吧?!?/br> 望著男孩那雙星辰般明亮的眼睛,還有周遭散不去的寒氣,少年這般說著。 “就叫做宿星寒。星辰宿于人間?!?/br> 晏危樓猛然睜開眼睛。 夜色不知何時散去,晴光灑遍人間。遠處冰雪茫茫,眼前是十里桃林灼灼如火,沁人的芬芳飄入他鼻尖。 他拈起掌心中那枚花瓣,恍然一笑。 第105章 入局中(3) 神山一夢, 讓晏危樓恍然明白了什么。 盛京城時, 沈老所言猶在耳畔—— “十年前,王上前往神廟祭元, 返家途中, 曾遇天狗食日?!?/br> “那時天地俱黑,不見日月?!?/br> “足足持續半刻鐘后, 天光終亮。地面上憑空多出了一個人?!?/br> “——那就是世子殿下你?!?/br> 晏危樓本以為這應該便是自己莫名穿越而來的真相。 但夢中所見,卻讓他恍然, 或許自己早就不是第一次來到這片神州浩土了。 此時的他, 也想起了之前被自己忽略的那些細節。 當初在齊王府中醒來, 他之所以會誤以為自己是魂穿到了一個與自己容貌一模一樣的小孩身體中, 而沒有懷疑是真身穿越。一方面是因為縮小的年齡與他本身對不上;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自己這具身體留著一頭古人的長發,且對古人的衣衫服飾都有種本能的熟練。 現在想來,若是他早在無數年前便來到這方世界,在這里生活,習慣了留長發、著長袍……之后又不知因何緣故跨越時間來到十年之前,便合情合理了。 「以一己之力蕩平妖魔, 振興人族,乃至于光耀千古, 名傳千秋……」 晏危樓把玩著手中那枚花瓣, 站在緋紅的桃花林中, 輕輕笑了笑。 「人族‘圣師’?這樣的名頭也未免太響亮了……」 即便驟然得知如此驚人的真相, 發現自己居然還有那樣一番輝煌過往, 晏危樓的神色也沒有太多變化: “終究, 昨日之我已非我……” 與其惦記著早已逝去的過往,倒不如思索當下之事。既然已經明白了宿星寒與自己之間的淵源,晏危樓內心中高高豎起的防備倒是不知不覺淡了。 只他看到的那些記憶而言,當年的天地之靈對“元”的感情或許很不一般,但只是一種雛鳥情節般的眷戀,無關情愛。 但經歷如此漫長時間的等待,或許當初那份眷戀已經化作執念,讓他對如今的晏危樓誕生了非同尋常的情感。 ——或許對宿星寒來說,無論過去多少年,晏危樓始終都是當年那個笑起來陽光燦爛,一片赤子之心的少年吧? 但晏危樓心知肚明,他不是的。 如今的他,冷酷、自私、睚眥必報,還霸道自我,與曾經那個人沒有一絲一毫相似。除了容貌未變,時光早已將他塑造成另外一番模樣。 原先對于宿星寒的感情,晏危樓潛意識中總抱著幾分警惕懷疑。弄明白宿星寒對自己這份沒來由的親近信賴究竟來自哪里后,晏危樓放松警惕的同時,心中卻驟然涌出一股無法言說的憋悶感。 不知不覺間,晏危樓手指收緊,那片嬌嫩的桃花花瓣頓時被擠出淡淡花汁,微微的涼意在他掌中蔓延開,倒是讓晏危樓回過神來。 但他心頭那種微微發悶的感覺卻沒有絲毫緩解,反而越來越不舒服。 “我不是他……” 雪山之巔冰冷刺骨,連四周環繞的云霧都像堆雪一般冰冷。寒風刮過云海,拂開那層層亂雪,吹起片片桃花花瓣,與那漫天風雪一同飛舞,極是美麗。 晏危樓找了一棵桃花樹,靠著樹坐下來,極目遠眺間,只能望見茫茫雪山云海,有種說不出的孤寒之意。 漫長時間以來,宿星寒就是獨自守在此處,與寒風暴雪、云海桃花相伴么? 念及當初在大幽寶庫中看到的那幅畫像,晏危樓又猜到事情并非如此簡單。 但不管他心中有多少想法,至少也要先等宿星寒醒過來。 由于晏危樓本尊與幾個化身之間意識相連,哪怕他如今身處如此偏僻之地,卻絲毫不妨礙他接收外界的消息。 鳳還城中那一場大戰作罷,晏危樓算是徹底出盡了風頭,天下矚目。 即便是太上道門和滄海劍宗這等高高在上的正道圣地,都開始對他這個原本的小人物加以關注。更別提其他人了。 實在是因為天人地位太過尊貴,如今得知一尊天人居然被一位少年大宗師所斬落,即便借助的是外力,也是一樁駭人聽聞的故事。這可比當初晏危樓奪取瀚海令之后引發的轟動要大得多。 畢竟瀚海令終究只是傳說,還有許多人根本不認為這是什么秘境鑰匙。但一尊天人被人斬落卻是實打實發生在眾人眼前之事,怎能不讓天下震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