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在捏碎那顆虛空石之前,晏危樓也不曾想到,自己居然會一日間跨越千里之遙,從大雍來到東黎——這個他前世混跡過數年之久的國度。 神州浩土三大國度中,大雍國力最強,皇權處于最頂端,憑借飛羽衛等三大執法機構監察天下,各州各府世家宗門俱受限制; 北漠乃是異族蠻夷之國,名義上有著部落共主,實際上還是各大氏族部落互相割據,又有天宗統一信仰,與皇權交鋒,幾乎是一盤散沙; 而東黎則是從立國之初便埋下了隱患,借助了不少世家宗門的幫助才打下江山,可謂帝王與世家宗門共天下,朝廷江湖互相牽制。一些江湖宗門的背后,或許就有著朝中勢力的影子。 因此東黎的宗門世家發展最為蓬勃,話語權最大。有些地方官說話還不如當地的本土勢力說話管用。 乘云鏢局謝氏便是如此。 在西山郡,謝家的威勢連郡守都不得不避讓三分。驛站中這些小卒如此討好謝渝,倒也合乎情理。 酒席吃了過半,外界的雨聲越來越大,那聲勢浩蕩如洪流奔涌的聲音充斥在天地之間,也掩蓋了某些異常的響動。 背對著大門坐在桌前的晏危樓動作突然滯了一瞬,神色沒什么變化,目光卻微微一動。 砰! 驛站的大門突然被人撞開,一股子冷風裹挾著雨點劈頭蓋臉砸進來。 正在吃酒的眾人打了個激靈,抄起身邊順手的武器,戒備地看向大門方向。 “什么人?!” 驛丞憤怒又警惕的聲音剛剛傳出,一個披著斗笠的陌生人已經大步走了進來。 “一個過路人而已?!边@人抖了抖一身雨水,低沉的聲音從斗笠下傳出,聽上去很是年輕,“夜間雨大,道路難行,想要在此借宿一宿?!?/br> 那驛丞上上下下打量著對面的人。 一身烏漆抹黑的斗笠蓑衣,看材料也就是普通貨色,周身氣息普普通通,蓑衣上還濕漉漉滴著水,怎么看怎么狼狽。 他當即就是一聲冷笑。 別看他討好謝三公子那般殷勤,但對待這種一看就是最底層江湖游俠的貨色,他可就沒有那么好說話了。 “小子,咱們這里是官家開的驛站,只接待官家家眷,不是客棧酒樓。你以為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能隨便住進來的嗎?” 驛丞不耐煩地揮揮手,甚至懶得和對方多說,以免掉了身價:“來人,把這家伙給我趕出去!” 讓這種泥腿子混進來,弄臟了地方,惹惱了謝三公子怎么辦? 幾個小吏領命上前要趕人,那身披斗笠的怪人卻是隨手一扒便輕而易舉將他們推到一邊。 漫不經心坐在一邊的晏危樓眼角余光看著這一幕,嘴角微微一勾,暗道一聲:“好高明的卸力手法!” 那幾名小吏修為也不過是枷鎖六七重的樣子,這個不速之客便是隨手將他們推開也沒有太讓人驚訝,頂多是知道這人武藝還行。 但晏危樓卻察覺到了對方舉重若輕的手法中蘊含的習慣性技巧。就像是看到一個大學生解初中題,破解的方法與思路習慣明顯與初中生不同。 “照你這說法,這滿滿蕩蕩百來號人,就不是阿貓阿狗不成?” 披著斗笠的不速之客并不知道自己已經暴露在一雙不動聲色的眼睛里,他笑了兩聲,伸手一指旁邊掛著的鏢局旗幟:“這也算官家家眷?” “胡說八道!”見這人真的扯到了謝三公子頭上,說話如此不客氣,驛丞一個箭步上前,體內勁力運轉,不管不顧就是一腳踹出去,下了死手。 哪知他一腳踹出,卻像是踢上了鐵板,全身上下都痙攣般顫抖起來。 “啊——!” 一聲尖銳到幾乎變形的聲音從驛丞口中傳出,他整個人不知何時已經被蓑衣人一把抓在手中,左手小臂上傳出一陣讓人牙酸的骨裂聲,隨即軟軟垂了下去。 這來回幾句話的功夫連半盞茶都不到,原本還在看好戲的眾多鏢師都臉色一變,還不等他們上前,那蓑衣人又探出另一只手,并指如刀,向著還在哀嚎顫抖的驛丞脖頸處削去。 “住手!” “?!钡囊宦?,一樣東西突然射出,直接向著他手掌射來,蓑衣人下意識改變動作,屈指一彈。 那東西以更快的速度原路返回,被兩根手指穩穩夾住。原來是一粒金燦燦的金珠子。 “不愧是西山謝氏,果然豪富?!彼蛞氯丝聪驃A著金珠子的謝渝,不知是贊是諷,“出手就是金子,大氣!” “這位朋友說笑了?!?/br> 謝渝手指還在不斷顫抖,那細微的抖動沿著手指蔓延到手臂,讓他心中一片驚駭。好重的力道!好高深的修為! 他不動聲色將手收回身后,語氣有禮:“剛才的事不過是個誤會,希望朋友能給我乘云鏢局一個面子,暫且揭過此事?!?/br> 斗篷中的人嘿然笑了一聲,隨即應道:“好啊?!?/br> 他答應得爽快,在場眾人卻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對。謝氏在西山郡可是一塊響當當的招牌,有誰敢不識抬舉? 謝渝露出笑容,站起身來:“既如此,還請這位朋友入座——” “咔嚓咔嚓!” 他話還沒說完,那人已經一腳踩在如死狗般癱軟在地的驛丞膝蓋上,像是踩過一塊石頭一樣,從他身上走了過去。 又是一陣連綿慘叫中,膝蓋骨破碎的聲音清晰傳來,明擺著是廢了。 謝渝的笑容露出一半,僵在了嘴邊,眼中卻噴涌出怒火,形成一個古怪的表情。他有些進退兩難了。 剛才雖然只是短短交手一次,雙方都沒有使出全力,但謝瑜憑經驗也能判斷出這人的境界應當在自己之上。真要就此翻臉,哪怕人多勢眾,也有些拿捏不穩。若是讓人逃出去,反倒是結了仇。 但對方如此不給面子,若要他當做什么也沒發生,硬生生吞下這口氣,謝渝同樣不愿意。 “咳咳!”氣氛尷尬之時,一直病歪歪坐在一邊的晏危樓突然輕咳了兩聲,微微偏轉過身來,“咳咳咳咳……” “謝兄,還有這位不知名的朋友,何必因為區區一樁小事爭執不休?!?/br> 那斗篷人向他這邊偏了偏頭,似乎有些好奇。 原先這少年是側對著他坐在一邊,如今徹底轉過身來,便露出了一張端秀清朗的臉,一雙漆黑的眸子明澈如鏡。臉色唇色皆是發白,像是氣血不足,但他端坐在那里,卻宛如雪中青竹一般。 見所有的目光都向自己看過來,少年從容一笑:“我觀這位驛丞不過是折了一腿一臂,并無太多大礙??梢娺@位朋友確實手下留情了?!?/br> 其他人聽到這里,神情有些怪異。這也叫并無太多大礙?這也叫手下留情? 他不慌不忙繼續道:“畢竟是這位驛丞率先出手,且出手之時很是狠辣。倘若這位朋友修為稍低,只怕已是斷了腿。如今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也無不可?!?/br> “至于那條小臂,便算作是利息吧?!?/br> 說到此處,在所有人目光炯炯的注視中,少年似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傷的只是左臂,想來并無太大影響?!?/br> “哈哈哈哈!” 其他人還沒說什么,那身披蓑衣的人已是大步走了過來,他隨手脫下身上的蓑衣斗笠,現出一張冷峻硬朗的臉。 “說得好!這次我可真是善心大發了!” 第53章 歸去來(7) 這位深夜而來的不速之客去除身上的斗笠蓑衣之后, 看上去竟是異常的年輕。 一身式樣普通的黑紅色武士服,濃密的黑發被隨意束在腦后,有幾縷散亂的發絲從耳邊挑下,平添三分落拓。 他看上去二十左右,額頭寬闊,眉峰筆直,臉部棱角分明, 膚色略深,全身上下都散發出一種江湖浪客的氣息, 但眼神里卻又比一般的江湖浪客多出了幾分輕狂與凌厲。 “不錯不錯, 一眼便看出蕭某寬和大度的本質, 你這人有眼光!” 這話一出口, 就有不少人暗中直翻白眼,寬和大度他們還看不出,臉皮夠厚倒是看出來了。 那青年自然也不會在意眾人的腹誹, 大笑兩聲,便直接向著晏危樓走過來。只是眼神一掃,擋在他前面的一位鏢師就心頭一凜, 有種被死神盯上的感覺, 忙不迭地站起身, 為他讓出了一條道。 隨即黑衣青年就毫不客氣走上前, 在晏危樓身邊的位子上坐了下去, 一只手就要拍上晏危樓的肩膀:“嘿, 你這人有點意——咦?” 他拍下去的手突然落了空, 語調也隨之一變。 雖說這一掌他并沒有用上多少力道,但以他的速度之快,也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避開的。 然而,就在他手掌拍下去的瞬間,晏危樓卻仿佛只是自然而然抬手拿起茶杯,肩膀便“恰好”與他的手掌相擦而過。 在場眾人都沒察覺到這須臾之間有著什么不對,但自稱姓蕭的青年卻是驚疑不定地瞥了晏危樓一眼,目光若有所思。 仿佛是感應到他的目光,那一臉病弱之態的少年慢吞吞舉起茶杯,無辜地看了他一眼,好似有些不解。 “免貴姓蕭名正,敢問這位小兄弟尊姓大名???”絲毫不見外地拿起旁邊一只干凈酒杯斟滿酒水,蕭正一臉豪爽地沖晏危樓舉了舉,“看你還算順眼,交個朋友如何?” “蕭兄有禮,在下徐淵?!?/br> 晏危樓笑了笑,報出了目前所使用的假名,目光盯著那雙看似笑得張揚實則深藏冷漠的眼睛,有些不確定這家伙是不是故意的。 由于晏危樓和謝渝單獨坐在一桌,兩人隔著四四方方的木桌相對而坐,此時蕭正一坐下來,就正好坐在了兩人中間。 偏偏他卻是目光灼灼緊盯著晏危樓,一副很是欣賞的樣子,反而將另一邊的謝渝忽視得徹底。 這明顯的待遇差別顯然已經激怒了自詡不凡的謝三公子。要不是顧忌蕭正的實力不一般,只怕早就對他出手了。 饒是如此,見謝渝表情不好,周圍的鏢師們揣摩到一點意思,也紛紛以手按刀,對蕭正怒目而視。 蕭正卻是怡然不懼,反而冷笑了一聲,昂起頭來,一雙目光宛如刀子一樣直接從眾人身上刮過,竟是以一己之力壓下了所有人的氣焰。 一時氣氛漸漸凝重,伴隨著外面的狂風驟雨,竟有些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 “咳?!币恢睕]說話的謝渝突然干咳一聲,剛才還手按刀劍目光兇神惡煞的一眾鏢師立刻重新彎下腰松開手,像沒事人一樣埋頭吃起酒菜來。 “蕭兄勿怪,大家剛剛走鏢歸來,一路上所滅山賊悍匪不知凡幾,這才警惕了些?!敝x渝和氣地解釋了幾句,臉上不知何時又恢復了微笑,“倒是蕭兄只身一人緊隨而來,著實是藝高人膽大?!?/br> 他這話說的倒是巧妙,也不知是在夸贊蕭正武藝高明,還是暗諷他膽小如鼠,只能跟在乘云鏢局身后,由乘云鏢局率先開道平了一路匪徒,這才得以平平安安走過來。 這話一出口,蕭正總算轉過身來,深深看了他一眼。 而晏危樓適時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微笑著捧了一句:“謝兄也不必妄自菲薄,乘云鏢局之名,東黎武林誰人不知?一路走來,所遇見的那些山匪惡賊,早就變成了刀下之鬼?!?/br> “便是小弟這一身性命,也拜謝兄所救。換作其他人,豈敢輕易冒犯北斗魔宮?說不定便被惦記上了?!?/br> 說著,少年微微搖頭,顯出幾分自嘲。 “北斗魔宮?”蕭正眉頭一擰,“這又與北斗魔宮有甚關系?區區乘云鏢局,也值得被北斗魔宮惦記?” 似乎就是在等他問這句話,謝渝已是自動切換出一臉謙虛的笑容,哪怕蕭正說話不好聽,也被他自動忽略了。 謝渝解釋道:“蕭兄有所不知,徐淵徐公子正是平陽徐氏的嫡系血脈?!彼冻鲆荒ㄒ磺斜M在不言中的微笑。 “那又如何?”蕭正像是看白癡一樣看著他,“我才從大雍而來,可不知平陽徐氏什么時候同北斗魔宮有了關系?” 謝渝無奈,看了邊上的晏危樓一眼。 旁邊的晏危樓再次拿出十二分的演技,黯然垂首,沉默不語。于是謝渝便低聲將一切前因后果說了出來。 既有徐氏一夜之間滿門被滅,種種線索指向北斗魔宮這種眾所皆知的消息;也有唯一一個逃出生天的徐淵徐公子如何如何跋山涉水、千里逃亡,最后被乘云鏢局所救……這種在晏危樓編寫的故事上又進行了二次腦補加工的事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