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隔肚皮
曹明耀知道秦少川和白鳳吟不來學畫畫后,很替他們惋惜,他把剩下的朱砂和石青包好,讓曹玉鳳還給秦少川。 秦少川不肯收,送出去的東西怎么能拿回來呢,曹玉鳳執意塞給了他,“分清楚些好,別到時候連累你們?!?/br> 秦少川的臉騰一下就紅了,默默放進書包,“我們還是朋友吧?” “是啊,我還要教你畫畫呢,放學后告訴你我昨天學的什么?!?/br> 秦少川含笑點頭,他不想失去曹玉鳳這個朋友。 畫畫這種事還是要多練,說給你聽的也只是理論,要你自己去揣摩其中的含意。曹玉鳳盡可能把曹明耀的原話復述出來,“鳳吟,你和少川在家里要多練,我爸爸說畫的多了就有自己的風格了?!?/br> 秦建設只是不讓秦少川去曹玉鳳家,并沒有限制他學畫畫,所以秦少川每天都有練習,他還鼓勵白鳳吟畫,可是白鳳吟不是耐得住的性子,她主要是向秦少川看齊,他畫畫她就跟著畫,他認真學習她也會刻苦努力。 到了分別的地方,曹玉鳳朝他倆揮揮手,獨自回家去了。 今天尹招娣破天荒地早回家了,曹玉鳳很高興,還沒來得及問就見到母親臉上豆大的淚珠,曹玉鳳的心里一緊,“媽,出什么事了?” “你爸讓鄉上的人帶走了?!?/br> “為什么?他們為什么抓我爸爸?” “我不知道,那些人兇神惡煞的,問他們也不說,鳳兒,你爸爸不會出事吧?” “不會的,我爸爸沒事的?!?/br> 她記得前世父親就被抓了一次牛棚,怎么還會有第二次?到底哪里出了問題? 曹玉鳳思前想后,突然扔下書包跑了出去。 尹招娣在他身后大喊,“鳳兒,你去哪兒?” “我很快回來!”曹玉鳳的聲音遠遠傳來,人卻不見了影子。 尹招娣只是哭,曹明耀被抓走,就抓走了她的主心骨,她已經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曹玉鳳一口氣跑到秦少川家,郭艷芬正在做晚飯,秦少川帶兩個弟弟meimei玩,他見到曹玉鳳很驚訝,“玉鳳,你咋來了?” “你爸呢?” “我爸今天去鄉上還沒有回來,你找他?” “我借給你的書呢?” “在我書包里?!?/br> “你拿給我看?!?/br> 秦少川滿頭霧水,前腳進屋,曹玉鳳后腳就跟了進去。秦少川找到自己的書包,掏出包著牛皮紙的書,“你看,這不是還在嗎?!?/br> 曹玉鳳拿過去翻開,是一本《毛選》,根本就不是《西游記》。 秦少川的臉霎時白了,“這是怎么回事?” “我還想問你呢,我爸爸被帶走了,你說是不是你爸爸干的?” “我不知道,我去問我媽?!?/br> 郭艷芬見到兩個孩子一前一后進了屋就覺得奇怪,悄悄跟過來看,聽了個大概,她跟曹玉鳳解釋,“少川他爸確實去鄉里了,可他是去開會,咱們都是一個村的,他不會做這種事的?!?/br> 曹玉鳳冷笑,“人心隔肚皮,我爺爺不就是他帶的頭么?!?/br> 郭艷芬頓時啞口無言。 秦少川卻火上澆油,舉著書本問母親,“我的書呢?” “什么書?我不知道?!?/br> “我爸有沒翻過我的書包?” 郭艷芬的眼神飄忽起來,突然喊道:“少明呢?少明怎么不見了,哎呀,別給跑丟了?!彼荛_找孩子去了。 曹玉鳳冷漠地盯著秦少川,“這不明擺著么,你爸爸從你這里拿走了書,跑鄉上告我爸爸去了?!?/br> “你又沒有親眼看見,憑什么這么說我爸,我爸不是這樣的人!” “是不是的,咱們往后走著看看?!?/br> 曹玉鳳把他手上的書奪過去,重重摔在地上,扭頭走了。 秦少川的臉憋又紫又紅,他絕對不相信自己的爸爸能看干出這種背后捅人刀子的事來,再說書是他看的,要抓也是抓他啊。 秦少川跑去質問母親,“我爸去鄉上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不是說了,他去開會?!?/br> “那我的書呢?”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我要等我爸爸回來,親口問他到底是不是他做的!” “那是你爸,你不能因為別人說的話就不信任他?!?/br> “我一直信任他,一直都信?!?/br> 秦少川坐在門檻上,抱著膝蓋突然哭起來,他也不知道哭什么,就覺得委屈,要是他不借書就好了。 秦建設一晚上沒有回來,秦少川等到后半夜實在太困就睡著了。 郭艷芬心里發苦,跟著cao心了半晚。 尹招娣是真真實實的一晚上沒睡,熬的兩只眼睛紅紅的,像兔子一樣。 曹玉鳳勸她,今天就別出工了,尹招娣不肯,背著鐵鍬走了,不出工就沒有工分,明耀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她得支撐這個家啊。 曹玉鳳也沒有睡好,她怕曹明耀受到非人待遇,上一輩子她看了很多這方面的電視,有些人不堪忍受,選擇了自殺,她希望曹明耀能堅強些。 兩母女都心情不好,沒有燒早飯,曹玉鳳也不覺得餓,坐在炕上發呆,她今天不想去上學了。 院子里突然響起腳步聲,曹玉鳳跳下炕,趿拉著鞋子出來,見是個穿著藏藍色棉襖的老婦人,花白的頭發盤在腦后,法令紋深深凹陷,額頭上四五條橫紋。 這是曹明耀的母親,曹玉鳳的親奶奶。記憶里,曹玉鳳與她并不親近。 董桂蘭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舉手投足間都很有派頭。她是舊式人,萬事講究規矩,并不與小輩們親近,當年生了孩子后都是交給奶娘帶。到了新式社會,大家都翻了身,沒人給曹家當傭人了,她才親力親為。 幾個孫子孫女見了她都是遠遠地躲開,從未像別的人家似得,撲到奶奶懷里撒嬌。 曹玉鳳不知道奶奶來做什么。 董桂蘭先打量了下曹玉鳳,說:“長得跟你母親越來越像了,一點兒耀哥兒的樣子都看不到?!彼€是習慣稱呼曹明耀為耀哥兒。 曹玉鳳垂下頭,吸了下鼻子,“爸爸被人抓走了?!?/br> “我知道,我就是為這事來的。耀哥兒被抓就被抓,你和你母親要好好過日子,別受影響,男人們出事是常有的,這是好事,經過事的男人才能真正長大。 我了解耀哥兒,他身子骨弱,但是有我們老曹家的傲骨,能挺過來,你們要相信他?!?/br> 曹玉鳳沒想到她聽到的最正能量的話是從這個老太太嘴里說出來的。 董桂蘭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聽說你在讀書,還讀的很不錯,我很高興。咱們被欺壓了十幾年了,你們做孫子孫女的有責任讓咱們老曹家再次風光起來。 以后要努力讀書,讀書人不論什么時候都受人尊敬,別讓現在的時代把你們的精氣神帶走了。你要記住,你是曹家人,風吹不彎雨打不垮。來,鳳兒,把眼淚擦干,背上書包咱們上學去,奶奶送你?!?/br> 曹玉鳳根本不知道自己哭了,用袖子狠狠抹掉眼淚,跑進屋去背上書包,跟著董桂蘭上學去了。 人的心情一旦沒有那么陰郁,身體就會重新回歸自然反應,她的肚子長長叫了一聲。 董桂蘭歪頭看她,笑得眼睛彎了起來,“幸好你奶奶做早飯了,不然你得餓著肚子去上學?!?/br> 董桂蘭把曹玉鳳領到家里,兩間舊屋,一小片院子,打掃的干干凈凈。 說實話只有每年拜年的時候,曹玉鳳才會踏進這片院子,恭恭敬敬地爺爺奶奶行禮后就從這里出去了,留在腦海里的只有模糊的印象。她遲疑地跟著董桂蘭進了屋。 曹成靠在炕頭,他的雙腿被打壞了,無法再走路,一年四季都躺在炕上。原以為會看到個糟老頭兒,沒想到曹成穿著黑色棉襖,臉上的胡須剃的干干凈凈,爽利的很。 曹玉鳳喚了聲爺爺。 曹成笑著說:“是鳳兒啊,一年沒見又長高了。去給你奶奶要把梳子,這頭發毛躁的,怎么去上學啊?!?/br> 曹玉鳳這才想起她沒有梳頭。 董桂蘭已經把梳子拿過來了,可她并沒有給曹玉鳳,而是給了曹成。 曹成拿著梳子,坐直身子,“過來鳳兒,爺爺給你梳頭?!?/br> 曹玉鳳呆愣著張大嘴巴,忘記了邁步。 董桂蘭推著她過去,坐在炕頭上,“你爺爺梳頭的技術在咱們家是最好的?!?/br> “那當然,都給你梳了四十多年了?!?/br> 董桂蘭笑瞇瞇地斜睨了他一眼,那一眼竟然包含著說不盡的風情與蜜意。 曹玉鳳的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了出來,她從不知道爺爺奶奶如此恩愛。上一輩子的自己,從未想過要去了解他們,反而因為曹成的地主成分,暗暗埋怨過他們。 董桂蘭用袖子給她擦掉眼淚,“這孩子是水做的,都哭兩回了?!?/br> “她還小,被嚇到了?!?/br> “唉!”董桂蘭重重嘆了口氣,端過來一碗小米粥,小米在這個時候還是很精貴的,曹玉鳳不知道她從哪里弄來的。 董桂蘭也不解釋,“來,把粥喝了?!?/br> 小米粥散發著誘人的香味,曹玉鳳早就餓壞了,忙端過來,喝了一口,剛剛好,不涼不燙??旌韧甑臅r候,董桂蘭在她的碗里放了一顆剝好的煮雞蛋,見她遲疑地看著自己,說道:“吃了,回頭考第一來報答奶奶?!?/br> 曹玉鳳立刻斬釘截鐵地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