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聽鯨
理智如江夏 ,終于知道自己失敗了。 兩年的時間,她一點兒也沒變,還是那個只要碰到江潯就方寸大亂的懷春少女,喜歡自己弟弟這件事兒,只不過被她藏在心底,一點火花就能重見天日。 不能被發現。 她這么想,就好像她第一次察覺自己喜歡上江潯時一樣,這只能作為秘密,不能被發現。 今天只是來讓他散心,其他的什么都不要想。 “jiejie?”他在前頭停下來,側過身叫她。 “來了?!苯氖栈匦纳?,自己這樣一直分心肯定不好,得找點不會讓她分神的事情,比如—— 她注意到展區一角一個巨大的圓球。 “海洋球”裸眼3D沉浸式體驗館,收費60元/場,每場8分鐘,上限4人。 好家伙,都快趕上一張門票價格了。 和很多商場里有的3D影院相似,只是不需要戴眼鏡,而且是按照場次收費,按理說可以拼團?,F在這個時段另一個展館有表演,這里沒什么人,加上需要額外收費,海洋球門口只有他們兩人。 沒等江潯說話,江夏隨手就掃了碼,“我說了今天我請客?!?/br> 外頭看著很大的圓球建筑,實際上里頭直徑也就四五米,沒有座位,剛進去時黑黢黢的,只有一個小燈指示安全出口,地上的夜燈指示站位。 江夏先一步進去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眼睛從明亮的室內光線下倏忽轉入黑暗,一時間沒緩過來,習慣地往周遭一圈觸摸試探。 黑暗中好像碰到了什么,或者說,是一只手掌從斜后方接住了她。 “小心?!?/br> 江潯還是江潯,無論何時都很貼心。 細嫩的掌心貼著他的,因為走動姿勢的變化來回摩擦,生熱。 手掌很熱。 當然也可能只是她的手心很熱,感覺快要出汗。 黑暗里失去視覺,心跳的聲音也掩蓋了一切雜聲,唯有手上的觸覺清晰猶存。 只是牽著,心臟便空了,有一種不真實感。 她想反握回去,可又極力控制住自己,不能再這樣了。 就在猶豫掙扎的當兒,他放了手。 兩人站在了海洋球中央。 少頃,背后的機械大門自動闔上,耳邊響起語音提示,身下地板在一片漆深的黑暗里逐漸亮起來,幾只熒光水母一翕一張,從腳邊往身側優雅地游弋。 隨后是一團團氣泡隨水流上浮聲,仿若置身大海。 墨藍色的世界自幽暗中緩緩發亮。 有撲面的魚群,五彩斑斕的珊瑚,叁百六十度全景呈現在他們眼前。 很美,是語言無法形容,身臨其境才能感受到的美,美得很空靈,孤寂。 但是,江夏也想起了一個詞。 深??謶职Y。 江夏以前從沒有過體會過,雖然她怕水,可對于無水的環境她還是能清晰分辨的,然而這一刻,她只覺得自己站在這無邊無垠的幽暗海洋中無法逃離,身體不自覺地發顫。 那種強烈的無助感刺穿了脊椎,從脊骨深處開始發涼。 有人靠了上來。 從一開始江潯就站在她身后,此刻像是感應到她的無助,貼近,讓兩人之間的縫隙,無限接近為零。 她感覺到了他呼吸間吐出的灼熱溫度,感覺到后背與他胸腹相偎,感覺到他的手重新探尋過來,手指攀上她的指尖,嵌入指縫,無聲交握。后背的寒意被貼緊的胸膛驅散,取而代之的是細細密密的癢,好像他的手沿著她細膩光滑的背部肌膚一路留下淺淺搔撓的痕跡,讓她敏感地打直了腰背,和他接觸的半邊身子全然癱瘓,僵得一動也不能動。 心跳如鼓噪,你肯定有過。 這種心悸只要有過就不會忘記,也只有那個人能給你。 于她,那個人是她弟弟。 已經忘記了身周可怕,注意力全都給了他。 他的唇湊上來。 “jiejie?!?/br> 呼吸打落在耳后。 “還好嗎?” 聲音很淡,很輕,氣息吹過,一絲一縷全拂在耳廓,耳朵上細小的絨毛和沿著耳際一路往下的毛孔應激地張開,有熱流順著他呼吸的溫度一路向北。 那聲音就像是帶了鉤子,勾得讓她不辨東西。 更別提他還抓著她的手,貼著她的身子,熱流游走的身體開始guntang,感官只會因為這一個人而叫囂渴望。 還好嗎?那自然是好不了。 你已經嘗過這世上最美味的佳肴,以后的所有都是將就,好不容易適應了這種將就,可味蕾記住了那個味道,一旦食髓知味的痛苦被喚醒,又是長長久久的折磨。 “別……”江夏掙扎。 她深吸了一口氣,像溺水者奮力朝水面仰去,想分離出一絲清醒,可他不放過她,拉著她的手把她拽向自己不得逃離,偏要她與他共沉淪。 “jiejie?!?/br> “就一會兒?!?/br> 溺水的不止是她,還有他。 他叫著她的稱謂,代表這個世界上對他最近卻也最遠的距離。 只是想到就會悶得生疼。 他們分開真的太久了,久到他好像真把她當成了絕處逢生救命的氧氣,只能偎著她的皮rou呼吸。 嘴唇貼著耳輪滑過,輕輕,一抿。 心臟怦然搏動。 癢。 她反射地一顫,耳尖的軟rou都陷入在更軟的兩片唇下,被濕熱熨燙。 “……jiejie?!?/br> 含進去,小意的一口,不夠,但不能更深。 已經沒入唇齒里,紅艷艷似滴著血的顏色。 麻。 變幻莫測的奇妙海景在身周栩栩如生更迭,她的身子卻因為這一口含化了,站都要站不住,手無意識地和他交纏,身體里流淌著一樣的血,這一刻像是互相呼應而同頻,在血管中隨著瘋狂的心率加速流動,胸口沉悶又空虛,被一股力量壓抑著,體溫滾滾上升。 他松開口,唾液黏連的聲音明顯,她耳尖的軟骨戀戀不舍地抻開回應,他的薄唇像在摩挲耳上脆弱的皮rou,一毫一厘,若有似無地擦過。 “我真的……” 快瘋了。 記憶里這個聲音曾經壓在她身上喘息,也曾繾綣地呼喚她的名,甚至不需要有任何內容含義,只要是他開口,氣流撫弄耳道,耳膜微微共振,她就會自投羅網,被輕易捕獲。 “好想你?!?/br> 他從身后抱住她,在這片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海底。 所有偽裝的、遺忘情緒因為這一句話決堤。 我真的好想你。 她想掩面痛哭,可是她只能咬緊牙關閉上眼。 還是背對著他,和兩年前,一模一樣。 就……一會兒吧。 就放縱一會兒。 沒人知道她想他,就連她自己都假裝不知道,明明是發了瘋的想。 江潯,阿潯,弟弟。 這個念頭被他掀開了一個角,就再也遮掩不上。 喜歡,又不能喜歡,她只是閹割了自己的感情,為了他們都能做回世人眼中的“正常人”。 可是啊。 如果連作為人最基本的感情都被剝奪了,她還是不是一個“正常人”? 正常,到底是誰的定義? 一聲空靈的鯨鳴,自遠方傳來。 長長迢迢,悲涼凄婉,隨海波浮沉。 江夏睜開眼,面前海的深處,依稀有一只鯨。 周圍所有的珊瑚魚藻都不見蹤跡,空蕩蕩的深海一片死寂,聽到這個聲音,就能感受到它的孤獨。 江夏嘴唇干澀,在熒幕的光源下微微發藍,啟開,慢慢地,從喉嚨擠出聲音。 “阿潯?!?/br> “來說真心話吧,不許撒謊?!?/br> 身后的人頓了一下,“……好?!?/br> 江夏抬手按住胸口的那只緊實的小臂,偏頭輕輕蹭了蹭耳邊那片唇,“那,我問了?!?/br> 他呼吸勻緩,等著。 江夏一點點轉過身來望向他,抿了抿干澀的唇瓣,問—— “你恨我嗎?” 從小到大,她措置裕如,再慌亂也懂得冷靜,再恐懼也能強裝鎮定,然而這一刻,她的聲線里,竟然生出了一絲怯意。 但他看著她,沒有給她胡思亂想的機會。 “不?!?/br> 他說了,就是真的,他不會騙她。 然后問—— “你愛我嗎?” 江夏凝視著他的眼,怔住。 他也有問題要問她。 甚至不是“你還愛我嗎”,這么一問好像連他們最開始的感情都不那么確信,又好像之前發生了什么都不重要,他只是在索取她這一刻的真心。 太狡猾了。 狡猾得她無處可藏。 是的……記憶里,他們從沒有說過“我喜歡你”,更不用說“我愛你”,她一直以為他們還小,日子還長。 江夏的手貼在他的胸口,緩緩地低下頭,往更深處埋下去。 怎么……回答? “不許撒謊,你說的?!?/br> 是應該說的,她不想再錯過。 被他含過的耳尖發熱,好像整個盛夏所有的熱量都承載在一處,guntang得要燃燒起來。 “那就當是點頭了吧……”像是意料之中,他聽起來沒想為難她。 可是下一秒,伴隨著一聲鯨鳴,她簡短,又清晰地,說出那一個字。 手足無措,無所適從。 鯨鳴來得太過恰好,她怕他聽見,又怕他沒有聽見,倉皇地抬起了頭去看他。 他怔愣了一瞬。 視線交匯,他的眸子被幽邃的海點亮,那只鯨魚慢慢地自遠而近,游進了他的眼底。 他開始笑。 他聽到了。 所以眼里有大海,海中星河破碎,深遠悠然,清輝璀璨。 這個答案代表的不僅僅是從前,還是現在,更是在告訴他,她認輸了。 明明告誡自己不能被發現,可轉臉就把自己出賣得一干二凈——兩年前的決絕,她經歷不了第二次,事實上也沒有意義再經歷第二次,你看他或者她,他們,現在,有誰正常了? 壞人沒有那么好當,那她又何必。 只是沒想到他的提問還沒結束,“——那你想我嗎?” 江夏朝他睜大眼,之前差點落下的淚蓄在眼角還沒散去,此刻眼底一片水光,面露困窘。 他可沒管什么一人一句或者公平不公平,就是窮追不舍地鎖著她的眼睛。 江夏撇開頭,直視不了他眼里那樣清亮的光。 然后很輕微地,點了點頭。 “有多想?” 還有完沒完。 江夏忿忿抿唇:“你過分了?!?/br> “沒你過分?!?/br> “……” 她反駁不了,也不想反駁,她的過分可不僅僅只是這消失的兩年。 所以,他怎么做都理所當然。 “有多想?jiejie?!弊穯?。 江夏閉上眼,只是在這里,只是這一小會兒的放縱…… 她摸索到他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按在了她胸口。 那里跳動的節奏顯然失控,搏動的心脈與全身的血管相連,狂亂到無法忽視,有什么噴薄洶涌,呼之欲出。 有多想? 你說。 他的手停留不動,壓在她心口,引發更強烈的心跳連鎖,兩人之間被心跳聲主導,直到又一聲鯨鳴。 鯨鳴是一種很悲戚的聲音,此刻身處亦真亦幻的深海,那聲音從四面八方涌來,躲避不了,也忽視不掉,思緒不由自主地跟隨它沉淀下來。 輪到她了。 那巨大的鯨身繞著兩人悠游了一周,江夏的目光卻全然停留在面前人身上,緩緩開口:“阿潯……要怎么做才能讓你快樂一點?” 想讓你振作起來,做回本來的你。 “怎么做?”他喑啞地重復。 鯨鳴消失在海的另一頭,周遭的屏幕漸漸發暗。 然后。 她什么都看不見,只感覺到有氣息在靠近。 一片黑暗中這就是她能感知的全部。 有他的味道侵襲而來,大概是他啟唇,說話前分離唇齒,呼吸燙到耳尖的熱。 太近了。 近到那聲音仿佛不在她耳邊,更像響起在她腦海里,已然分不清。 “我想,回到兩年前?!?/br> 我們還在一起的時候。 母親還在,“家”還在的時候。 意識因為這個聲音飄忽不定,有一瞬間她甚至期待過去發生的都是一場夢境,只要她睜開眼,時光就會倒流,世界就會重置,他們就會回到兩年前。 可是睜眼。 機械門自動開啟,門外還是那個水族館大廳,墻上的時鐘,還是只過去了那秘密的8分鐘。 “走吧,jiejie?!狈路鹗裁炊紱]有發生過,她聽見他說。 江夏不禁低頭嗤笑了一聲自己的不自量力。 是啊。 他們誰都不是神祇。 又怎么可能。 “今天一個表演也沒看,不遺憾嗎?” 一個觀覽視野開闊的海洋展區,占據整個展廳,頂天立地高達七八米的亞克力板后,魚群悠然來去,江夏望著面前的絢麗景色,忽然出聲問道。 “表演都不是他們的本意?!苯瓭『退绯鲆晦H的神態,坐在觀景椅上,半撐著身,靜靜地打量著眼前往來的魚群,“我想看它們真實的樣子,而不是被迫賣弄。沒有買賣就沒有傷害,這是同理?!?/br> 江夏一聲輕笑。 江潯瞥她。 “不,不是?!苯慕忉尩?,“我不是笑你,我只是笑,我們果然是姐弟?!?/br> 連想法都一樣。 “我知道啊?!?/br> “知道什么?” “進水族館的時候明明看到了所有表演的時間,可是你一直都沒有踩過點,甚至臨到點的時候,還會刻意避開那些展區?!苯瓭〉哪抗廨p輕轉過來,對上她,“我一直都知道,jiejie和我一樣?!?/br> 她說過的吧,江潯的眼睛很漂亮。 尤其在這水族館的環境里,到處是深邃的藍,嵌進他清亮的瞳仁里,無可比擬,一不小心就會被這個人眼中的光吸引進去,像是宇宙未知的謎。 江夏差點又要失態了,意識過來時匆匆站起身,“我們來拍張照吧?!?/br> 江潯微怔。 “既然來了總要證明一下來過?!?/br> “你才不是這種人?!彼緡佒?,卻被她不情不愿揪起來。 ——她確實不是這種人,只是想多一點,和他的回憶。 江夏拿出手機,回頭看了眼身后,又掃了一眼四周,對江潯說:“你等一下?!?/br> 她跑到不遠處拉來一個路人:“幫忙拍一下照好嗎?” 舉手之勞,對方自然應允了,江夏拉過江潯站在這寬廣的海洋巨幕前,規規矩矩站好,和他之間還隔著快要半臂的距離,兩個人站姿筆挺,動作僵硬,一看就對這樣的場景不太習慣。 這個路人倒是個不多事兒的,沒說什么,但突然一對入景的小情侶打斷了他們。 “豬豬你笑一個?!迸⑴e高手中的自拍桿,歪頭展開甜美的笑容,對著自己和臂彎一側的男友一陣猛拍,全然不顧他們此刻的站位已經橫亙到了江潯與鏡頭之間的位置。 江夏有些生氣,她抬手示意路人停止拍照,轉頭對那對情侶說道:“不好意思,你們擋到我們拍照了?!?/br> 心里生氣,嘴上還是客氣。 那女孩和男友聞聲看向她,又看向不遠處拍照的路人,才“哦哦對不起”地退到了另一邊。 由始至終江潯都沒說話,插著兜靠著展區的亞克力板,甚至嘴角隱隱帶起了笑意,好像這件事和他一點關系也沒有,還是江夏先一步意識過來,清了清嗓子,惡狠狠地低聲說他,“你過來一點!人家都要把你當背景了?!?/br> “?”江潯木訥地被她拉近,一瞬間像是行星與行星之間撞了軌道,兩個人碰到了一起。 “那我拍了啊——”路人提示道。 “好?!苯恼源?。 好像,好像應該更親昵一點吧。 “3.” 畢竟只是拍照。 “2.” 就算是姐弟,親昵一點也沒關系,對吧? “1.” 這么想著,在手機拍攝鍵即將按下的那一刻,她的手穿過他插兜的臂彎搭了上去,身軀也微微貼近,朝他偏了偏腦袋,也是這一瞬間,不知怎么的,她覺得江潯并沒有看向拍攝的手機,而是,在看她。 路人又給多拍了幾張,遠處有人叫他,于是他匆忙把手機遞還給江夏。 江夏懷揣著怦怦心跳把手機收了回來。 明明,只是幾張照片而已。 “拍得怎么樣?”江潯表面上興趣缺缺,似乎仍然掩不住好奇。 江夏正要打開相冊查看,忽然手機響起了短信提示音。 屏幕頂端彈出短信提示,江夏下意識點開—— 上面是一串似曾相識的號碼。 [幾天時間已經過了,你還是沒有聯系我,夏夏,后天約個時間,我們談一談。] 看內容也能知道是誰的訊息。 江夏下意識望向身旁的江潯。 他眼里的光,果然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