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交錯
“我怕?!?/br> 他說“我怕”的時候,并不是像是開玩笑。 怎么說呢,他說這話的時候聲調并不帶多少恐懼,卻很認真,嗓音輕沉,仿佛悶在喉嚨里,只說給她一個人聽。之前喊她一起來看電影時的江潯,表露的“怕”其實更多的是演戲罷了,而此刻的他不是——她的意思是,依她了解的弟弟,他是真的在害怕什么,可他所害怕的東西,似乎并不僅僅指的是熒幕里的鬼影憧憧。 他握著她的手。 不是緊張時的隨手一握,是在她一次次挑釁似的試探下,他最后給的回應。 十指交錯,每一根指頭都有自己歸宿,窩在對方的指縫間,兩個不同高低的溫度,兩種不同觸感的肌膚,冷與熱,硬與軟,相抵在一起,流淌著一樣的血,隱藏在大庭廣眾之下,既畏怯,又大膽。 這是江夏人生第一次和異性牽手。 如果排除幼兒園小學同學間的活動要求,排除小時候以jiejie的身份帶著江潯外出,再排除有了禁忌關系之后兩人之間欲望來襲時不自覺交握的話……原本她以為這和那個想和他接吻的自己一樣,可是牽手之后的心跳卻告訴她——二者完全不一樣。 [jiejie,你不怕嗎?] 她又想起那句話。 [我怕。] 她看他。 他看著電視,左手抬起來,按住下半張臉,像是怕泄露了什么秘密,察覺到jiejie的視線,轉頭,目光交匯。 眼睛很亮,清亮,映著熒幕泛藍的微光,像是落入大海的星辰。 那星子在照見她的那一刻,倉促躲藏。 瞥開,抿唇,耳根的顏色比耳廓更深。 嘴唇干澀,他咬了咬下唇,小虎牙露在外頭,露出齒白光亮,交握的雙手那端,他握著一晃。 像是在提醒,jiejie,看電視。 江夏怔愣。 手心貼合的那一處在這個瞬間酥軟到了失去知覺,微小的電流沿著經絡游走入侵心房。 心臟狂跳起來,怦咚怦咚怦怦怦咚咚咚,毫無章法,亂來一氣。 她開始后悔,這只手,從一開始就不應該伸出去。 接吻,擁抱,愛撫,她都控制得很好。邊緣的禁忌,就應該停留在邊緣,恪守禁忌。 你在想什么,江夏?他是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十六年的你的弟弟。 他不是別的男人,不,甚至她都不應該把他當做男人,他是一脈同出的另一半自己。 太可怕了。 [我怕。] 這一次不是rou體催化了欲望,是心。 對,沒什么比原始的心動更可怕,它摧枯拉朽,所向披靡,一旦萌芽,就沒什么能夠阻止它的肆意瘋長。 江夏靠在沙發上,身旁幾十公分外,孤零零坐著江潯的身影。 是刻意保持的距離嗎? “你怕什么???”江夏睨了他一眼問。 江潯隨意地張開腿往沙發背一倒:“你哪里看到我怕了,再說了,之前《咒怨》都看過了,我還怕這個?” 電視臺能播放的恐怖片,多少也恐怖不到哪里去,不像他們當年,專逮著最嚇人的評價租的碟。 江夏側過頭:“我說的是,你怕什么要坐那么遠?” “我才沒有?!苯瓭〗忉?。 “你又沒用行動證明你沒有?!?/br> 下一秒江潯挪了過來。 江夏忍不住牽起唇角,這個小表情被江潯的余光發現了。 后知后覺被激將,他懊惱地想退回去不讓她陰謀得逞,卻被她一把抓住了手,動憚不得。 “你總是捉弄我?!苯瓭獾貌幌牒退f話,可是忽然神情一僵。 她靠上來,頭枕著他的肩膀。 手也沒有放開,雖然只是輕輕搭在他手心。 “嗯,我喜歡捉弄你?!苯暮翢o負疚之心地承認了,“因為你是我弟弟?!?/br> 江潯垂下腦袋,低聲道:“你弟弟是做了什么孽,才會淪落到你手里?!?/br> “我們……能做過的孽,都做過了吧?”江夏慢吞吞地開口,眼睛盯著電視機的畫面,腦海中卻是一個鏡頭也沒看進去,反倒是閃過一幕幕她和江潯——自己的親弟弟曾經瘋狂的過去,如果撇去瘋狂背后一次次的反省,和那段感情最后導向的意外,那時候真的很快樂,真的。 手心忽然傳來壓迫感,是江潯和她十指交握。 “看電視,別說話?!彼儆械孛钏?。 一個大學門檻都還沒摸到的小屁孩,嘖。 可是她仍然因為交握時傳遞給她的真實感而心跳紊亂,這讓她想到了那年夏天,同樣是在這個位置,同樣是看電影,同樣是十指交握的彼此。 那時其實有點尷尬。 夏天,風扇,叁男叁女擠在老屋不算寬敞的客廳里,就算電視里播放的是陰森森恐怖片也不足以給屋內降溫,握久了的雙手手心冒汗。 江夏少有地竟然會因此覺得不好意思,她張開手,從江潯的指縫間溜走。 江潯只是瞥了眼她擱回腿上的左手,一句話也沒說。 她竟然先逃了。 手心的汗漬當然只是一小部分原因,更糟糕的是她認識到此時自己不算平和的心境,也因此才會出汗出得厲害。 她竟然……對江潯,對自己的親弟弟,產生了不應該有的心悸。 她不懂,有什么不一樣嗎,不都是rou貼著rou,何況還只是再普通不過的手,為什么要比“那些時候”還緊張? 說好的不遠不近的“皮筋原則”,現在好像也不起作用了。 “jiejie……江潯jiejie?”耳邊有人喚她。 江夏恍然:“???” “你好厲害啊,剛才那么恐怖你都沒叫過,比江潯膽子還大?!崩钪俎卑l自內心地崇拜,“比他有安全感多了!”話末還摟住江夏的手臂以示自己抱了個大腿,順便探出身越過江夏,朝江潯做了個鬼臉。 歪坐著的江潯少了之前牽手時的局促,此刻一手抵著額,神情松散,也朝李仲薇干巴巴冷笑了兩聲“哈、哈”回應:“自己膽小還有資格說我?” “你——jiejie,你看他!”李仲薇向江夏告狀。 這種屬于高中男女之間的小情趣,江夏又不是不懂,她懶得壞人姻緣,更不想橫亙其中,索性倏地站了起來:“我去個廁所?!?/br> 她沒叫暫停,也沒管身后人什么反應,徑自就摸著黑鉆進廁所去了。 開燈關上門,轉頭就見鏡子里的女孩長著一雙淡漠的眸子,只是今晚那雙眼里有了一點不一樣的東西,躁動不安,抑制不住,呼之欲出。 “嗚?!苯牡皖^雙手蓋住臉,接受不了自己看到的自己,發出幼獸似地嚶嚀。 你瘋了,江夏,你一定是瘋了。 江潯。 陽陽。 你的弟弟。 你沒事干嘛招惹他? 你招惹他就招惹他,你能不能別多想? 能不能???? 你的心沒事亂跳什么啊,他就是你弟弟,什么都不是,和你差不多的鼻子眼睛嘴巴,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樣?流鼻涕尿床光屁股他什么糗樣你沒見過?還有什么值得你心跳加速的地方? ……沒錯。 她想明白了。 放下手,抬起頭,直視鏡子里目光重歸淡然且堅毅的自己。 多想想他過去的難堪就明白了,有時候環境效應會促使人產生錯覺,一旦回歸現實就能使人清醒。 她現在很清醒,因為她本來就是一個現實的人。 這么想的她打開廁所門,一個胸膛堵在她面前。 “你……”跟來干嘛? 江潯。 “我上廁所?!苯瓭≥p咳了聲,捏了捏喉嚨。 這個動作讓江夏循著修長的手骨直到他繃緊的喉結。 滾了一下。 他瘦高個兒,脖子也長,頸部的線條突出衍伸至鎖骨,本就沒什么脂肪,喉結自然更明顯,喉結邊上那一顆小黑痣,也跟著動了動。 江夏剛平復下來的心又失速。 “jiejie?”他問,因她半晌沒有反應還堵在門口。 “哦?!苯挠谑腔剡^神,打算越過他出門,江潯也下意識讓過身子。 也不知是一母同出的天生共鳴,還是十六年朝夕相處的默契,江夏和江潯此刻的同步率空前一致,她往左的時候,他也往左,他往右的時候,她也往右,意識到兩人想到一塊去的彼此,決定反一個方向,結果又成了鏡像復制。 “你故意……”她無語。 “我沒有?!彼麩o奈。 江夏干脆一側身,背抵著廁所門,讓他先進去,懶得和他繼續爭,也沒想到明明自己可以叫江潯先退一步再說。 大概是為了以證清白,江潯沒打算客套,趕忙也側過身子,一步跨了進來。 江家的廁所位于廚房一側,玄關對面的客廳拐角,本來也不大,一男一女抵在門口,距離極近。 這次不是集體休息,所以他們誰也沒叫暫停,客廳里還在繼續播放的恐怖片進入了另一段小高潮,一眾男男女女尖叫聲不斷。 本應該擦肩而過的兩個人,卻在這咫尺空間里,差點忘了呼吸。 誰也沒有動。 女孩的家居服敞著大半的方領前襟,一樣暴露出細長的脖頸、線條明晰的鎖骨,再往下不大不小的胸脯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目光從彼此的喉結或胸口移開,她抬眼,他低頭,視線撞在一起,呼吸聲顫栗。 太近了。 近到他幾乎要壓著她的胸脯,她每一次呼吸,都會抵著他同步。 真的太近了。 近到她覺得自己被困在逼仄的寸許之地,逃離不去,掙脫不得,呼吸噴灑在他鎖骨上,全是灼熱的溫度。 “江潯……” 江潯抬起手臂按在她身后的門板上,慢慢偏過頭,兩人之間的距離拉近到他一低頭就能碰到她的耳尖。 他的喉結又一次動了動,喉嚨干涸得發不出聲,只能一聲鼻腔的共鳴:“嗯?” “不太好?!彼÷曁嵝?,順便煞風景。 她說話間的吐息,又一次落在他的下巴。 可是那都不比下一刻耳邊打落的熱氣,像是無數細小絨羽搔弄的惡作劇,挑逗她耳朵上的每一根神經—— “jiejie?!?/br> 他說。 “不要動?!?/br> 她少有地不知所措,僵得像一根木頭。 他的呼吸溫熱,氣息顫抖地描摹她側臉的線條,一直循到了嘴角,卻碰都未碰她分毫。 江夏的心臟都快要跳出來了,她腦子飛快地回想起剛才對自己下的心理暗示,想起今晚十指交握時不該有的心悸,想起江潯說的那句“我怕”,甚至都想起了七歲時的自己,信誓旦旦下了決心,一定要保護她的弟弟…… 不要被這可怕的怪物吞噬。 可是,誰又來保護要被這無底深淵吞噬的她呢? “我們,不行?!彼_頭,像是躲避他,也像是躲避現實。 “嗯?!苯瓭《ǜ裨谒竭?,“……不可以?!?/br> “而、而且他們都在外面?!?/br> 找更多的借口。 “對?!?/br> 呼吸錯落。 “阿潯……” “你別說話了?!彼麎阂种暰€,鼻尖一次次蹭過她的臉頰,唇已經擦到了她的唇角,每說一個字都讓她仿佛有唇與唇輕觸的錯覺。 又,好像沒有。 明明無數次比這更加糟糕的事情都做過了,卻是生平頭一次這么清醒地意識到—— 他們是姐弟。 江夏閉上眼睛,她仿佛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和江潯的心跳聲。 交錯。 這短短的一分鐘,像過了一個世紀。 良久,她聽見耳邊一聲嘆息,像是壓抑到了極致在尋找出口。 “jiejie?!彼f。 “……出去吧?!?/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