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離開新悅城時天都已經黑了下來，外賣盒里的“楊國?！币矎氐壮闪思t油涼湯。如果抄近路走，從這里離家不過步行十分鐘的距離，拐過這片鬧市區就進了延慶街，延慶街很老，自然不如主干道的街貌養護得那么好，路兩旁香樟郁郁蔥蔥，路燈的光被遮掩了大半，每隔一段才照亮一小塊馬路，更多時候只剩下樹影婆娑中的一地細碎暈黃。

    江夏和江潯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在馬路邊的步道上，步道另一側是待拆遷的圍墻，兩個人徹底被影子吞沒。

    “江潯你等等我?！苯挠悬c不明白從剛才到現在，他突然變了個性子是怎么回事。

    江潯右手插在兜里，左手拎著外賣走得平平穩穩，聽到jiejie的聲音，不過是象征性地慢了兩步，聲音從前頭傳來：“你快一點，媽要等急了?！?/br>
    “都打過招呼了，有什么差別，叫你等一下?！苯牡挂膊皇钦娴母簧?，只是她很不喜歡這種緊趕慢趕的節奏，見江潯依然自我，她干脆停下腳步：“——給我站住?！?/br>
    江潯又走了幾步，但終究還是頓了頓，慢騰騰側過身，口氣不耐：“干嘛啊?！?/br>
    “干嘛？你干嘛？你這突然就一句‘我不想玩了’然后就一路往家里沖，有話你講清楚不行？今天……”江夏心里的無名火推動她一口氣蹦了那么多字，但講到這里還是收了收，不悅地撇開眼：“今天到底是誰該情緒不好？”

    她剛失戀好嗎？失戀的是她，這時候應該受到安慰的也是她，而不是反過來還要安撫自己莫名其妙又無理取鬧的弟弟。

    剛才他們不是挺好的嗎？在電玩城里玩得開開心心的，還有在游戲倉里……

    江夏低頭，一腳踹開地上的碎石子。

    “我不是已經講清楚了？”江潯也沒看他，懶洋洋呼了一口氣，看向馬路上迎來的汽車，“我說不想玩了?！?/br>
    “不想玩了就不想玩了，那就回家，用得著這樣？”江夏走到他邊上。

    “jiejie，我發現，你聰明的時候是真的聰明，蠢的時候也是真的蠢?！?/br>
    “……”

    他轉過來，干脆和她對上視線：“我們這樣要到什么時候？”

    雖然在陰影里，但依然能看清彼此臉上的表情。

    江夏的表情……很微妙。

    “你喜歡別的男生，卻和我……”江潯想了一下不知道如何措辭才能準確形容兩人的關系，所以拋到一邊，“你覺得我們這樣正常嗎？”

    “不喜歡了?！苯募m正。

    “……這不是關鍵！”江潯郁悶得差點掀翻“楊國?！?，“我就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最早也是你突然不理我，后來又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軍訓的時候我們明明都已經……”

    “江潯，這是在大街上?！苯内s緊出聲怕他真的講了什么有的沒的，就算沒其他人聽見也很羞恥。

    “結果你今天為了一個沒怎么打過交道的男生哭得跟鬼一樣……”

    “誰哭得跟鬼一樣了？”

    江潯毫不客氣地伸出手指比她，就你。

    江夏一掌把他的手指壓下去。

    “然后剛才你又想一出是一出?！苯瓭《⒅鴍iejie的眼睛：“我覺得我和那些游戲機沒兩樣——都是你尋開心的玩具?！?/br>
    江夏沒說話，因為江潯說的某種程度上，是事實。

    路邊蛐蛐的聲音夾雜著偶爾不時掠過的汽車聲，是動態與靜態的交響。

    “你看?！苯瓭∮沂忠粩?，“我說中了?！?/br>
    “那……不然呢？”

    “什么？”

    “不然我喜歡你？”

    江潯怔了怔，不自在地抬手摸了摸后頸：“你亂講什么?！?/br>
    喜歡這種事情，是可以說來就來的嗎？

    “對吧，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穿開襠褲的樣子都見過，我怎么可能去喜歡我親弟弟??？”江夏說，“而且就算我真的喜歡你了，能怎么辦？還能背著爸媽談戀愛？”

    一口一個“喜歡”卻是半點甜味也沒有，江潯只是皺了皺眉。

    “我們總不能luanlun吧？”

    這個問題出口，江夏也不知道話題還能怎么再進行下去，于是等著江潯回應。

    “……你這滿口大道理真能說得出來?！苯瓭〕龊跻饬系匦α?，“那你就別碰我啊?！?/br>
    一輛SUV從他身后的馬路呼嘯而過，帶起一陣夏日悶熱的晚風。

    他逆著光，五官的線條卻更分明，輪廓該深邃的地方明暗更沉了些，十六歲的少年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了成長的痕跡，讓她一瞬間感到陌生。

    “一邊說不能luanlun，一邊親我摸我，好事你全占了，壞事你一概不背鍋，jiejie你可真行?！?/br>
    語氣里是明晃晃的嘲諷。

    “我沒有這個意思?！?/br>
    不過江潯好像并不在乎她現在怎么想，反而顧左右而言他：“你知道我今天為什么要來找你一起回家？”

    “？”

    “我明天要比賽了，今天和游泳隊的幾個人一起去訓練?！?/br>
    “我知道?！?/br>
    “散場去吃冷飲的時候，李仲薇說她喜歡我?！?/br>
    江夏楞了一秒，隨后大腦里搜尋這個名字，查無此人。

    江潯并不意外，“就知道你不記得，去年生日給我送手辦的那個?！?/br>
    “哦……哦?！苯挠悬c尷尬，那時候她好像還吐槽過她家真有錢，送的手辦價值上千，江潯想還給她還被她說不講義氣?！澳?，然后呢？”

    “我不知道?！?/br>
    “你不知道？”

    “我其實不討厭她，跟她聊得來，而且都喜歡游泳?！?/br>
    嗯，多好，他jiejie就是個旱鴨子，還對下水恐懼得不行。

    “我身邊同學好幾個都有女朋友了，看他們樣子也沒什么不好?！苯瓭≌f這些話的時候已經全然沒有片刻前冷嘲熱諷的尖銳，就是一個普普通通在和jiejie聊天的弟弟。

    “你才高一?！?/br>
    “暑假過完高二了?！?/br>
    江夏不知道要怎么糾正這個中認知的不對勁，“所以你想講什么？”

    “我想試試?！?/br>
    江夏點點頭，一聲“嗯”，表示自己聽進去了，她背著手，目光散漫地往周遭游離，又補了一句：“也挺好的?！蓖耆雎粤松弦豢套约哼€在提醒他才高一的事實，隨之很快又記起什么，接著提醒：“早戀歸早戀，你成績可別再掉下去，不然我就跟爸媽告狀了?！?/br>
    江潯盯著她由始至終自說自話的神情，“我想試試，不過要答應的時候我想到了我姐?！?/br>
    她抬眼：“??？”

    “我覺得還是應該跟你商量一下?！苯瓭≌f，“畢竟我也不知道我們兩個現在這樣算什么關系，如果就這么不明不白答應了，對你對她都不好?！?/br>
    真是體貼啊，她的弟弟，關系都還沒開始，已經考慮到對人家好不好了。

    “還能是什么關系，你是不是傻了？”江夏笑了笑，拍了下他的胳膊：“你叫我什么？”

    “jiejie?！?/br>
    他一瞬不瞬看著她，聲線清澈干凈，像春日融雪后的冷泉。

    她魔怔了一刻：“什么？”

    “jiejie?！?/br>
    夏日長街，少年的嗓音溫潤，為她在這個城市的夜錨定安寧。

    “沒錯?！背聊税肷?，這是今天一整天，江夏最像“江夏”的時候，長發溫順地挽在肩頭，語氣淡泊：“我是你jiejie，所以你談戀愛沒什么對我好不好的，只是你自己小心一些，別惹出麻煩來?！?/br>
    她說的惹出麻煩涵蓋的范圍就多了，考試退步，被老師發現早戀，或者搞出“人命”……樁樁件件都很麻煩。

    因為談戀愛就很麻煩，所以不要戀愛。

    什么關系都沒有才是最自在的。

    “好?！苯瓭〉土说皖^，外賣盒在指尖撥弄下微微打轉：“那就說好了，以后別再碰我?！?/br>
    江夏驀地笑了，笑聲短促，顯得不那么友善，拽緊背包一個人往前邁步，把他丟在后頭。

    “稀罕?！?/br>
    這回輪到江潯跟著她一前一后，不過江潯腳長，輕輕松松就趕上來，只和她距離小半步，偏就維持了這小半步的距離，怎么也不和她并齊，她一側目就能看見他。

    走出了圍墻那段路，黑與金的光影在兩人身上不斷變換。

    江夏對著空氣開口：“為什么是想‘試試’？”

    江潯插著兜打量對街的街景，仿佛沒有聽見。

    “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談戀愛為什么是想試試，因為好玩？”江夏說，“那聽起來也沒對她好多少?！?/br>
    “我說了我不討厭她，和她在一起相處也很自在?！苯瓭〗K于開口——

    “我想知道，要怎么樣才算是‘喜歡’?！?/br>
    ……真的有人會不知道喜歡是什么嗎？她根本不信這種論調。

    根植于人類本能的感情開關，一旦觸發就與眾不同，發自內心的喜悅、擔憂、苦惱……這種感情怎么可能分不出來？

    “同類比較你會嗎？”江夏說，“你找一個你也不討厭，相處很自在的女生，和對她的感覺比較，你就知道你喜不喜歡她?！?/br>
    “怎么知道？”

    “你對這兩個人的感覺一不一樣？”

    “和jiejie比的話，是不一樣?！?/br>
    “你會更想和她在一起嗎，會想到她就停不下來嗎？會想要有更親密的關系……”江夏到喉嚨的話突然咽下去。

    兩人已經走到了小區門口，同擦身而過的張嬸打了個招呼，然后沿著爬山虎滿布的圍墻往小區深處走去。

    “別和我比啊，我是你姐?！?/br>
    小區有段路的路燈壞了，黑暗中，她的聲音響起來。

    不討厭，相處很自在，都因為是親人的關系，畢竟從小陪伴到大的至親，和其它人怎么一樣。

    “嗯?！彼麘煤芸?，“就算再怎么想，因為是姐弟，就不是喜歡?！?/br>
    “所以，反證法的話，我是不是喜歡她呢——”

    “jiejie？”

    即使光線再暗，她也知道江潯這一刻在看她。

    “這不是非此即彼的關系?！苯膩G下一句話匆匆上了樓。

    ……反證法都用錯了，邏輯根本不成立，你這個學渣。

    江夏先一步打開鑰匙回了家，江范成今天又是夜班，王雪蘭一個人正在廚房洗碗，聽到開門聲，把手往圍裙上抹了抹，走了出來。

    “買幾本書買了大半天，還被你弟帶壞了，玩什么電動?！蓖跹┨m碎碎念著，走到鞋柜邊上，那里躺著一張皺巴巴的粉色信紙，上面字跡已經模糊了，江夏卻很熟悉。

    心下咯噔一聲，慌張差一點就寫到了臉上。

    “我要洗衣服的時候在洗衣機里找到的，應該是你的吧，你早戀了？”王雪蘭正言厲色瞇著眼，對焦信紙上暈開的字跡，抬眼問江夏。

    正好江潯也已經到了門口，正在換鞋。

    “什么啊……我看看……”江夏接過信紙，裝模作樣地掃了一遍。

    她當然知道那是什么，那是某一次和盧景州聊天之后，忍不住把對他的感情寫出來的情書，不過她根本就沒打算交給對方，后來也不知道被自己放到哪里去了，沒想到今天卻成了呈堂證供。

    信紙的內容已經被水洇開，字跡自然也模糊了，但關鍵字“喜歡你”“想念”“心動”什么的，是一個詞沒少。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沒有落款。

    王雪蘭雖然對江夏一直很放心，可觸及孩子早戀的原則問題，她也沒比大多數家長好到哪里去。

    江夏心跳開始加快，一向精明的大腦這瞬間卻喪失了思考能力，在懂事和誠實之間游移不定。

    信紙咻地被抽走，然后被飛速撕成碎片重新揉成一團丟出窗外，等到母女二人反應過來的時候，江潯已經換好了鞋，像什么都沒發生似地走向飯桌：“哇，媽今天買了燒鴨?！?/br>
    “陽陽！”王雪蘭怒斥：“你什么意思？”

    江潯轉身露出小虎牙：“我餓了想吃飯還不行嗎？”

    “這信跟你有什么關系？”

    “別人給我的?！苯瓭≌f。

    王雪蘭和江夏同時楞了下。

    “干嘛，你兒子有魅力你有什么意見，王女士？”江潯壓上母親的肩頭，“學校很多女生喜歡我，有人給我寫了情書，我看完沒扔而已?！?/br>
    “就這樣？你沒動啥小心思？”王雪蘭半信半疑。

    “不然我能扔得這么隨便么，你兒子眼光太高了，那女生性格太差，不適合我?！?/br>
    ……你說誰呢江??？

    王雪蘭一巴掌重重拍在江潯屁股上：“還不適合你，小兔崽子真的是皮癢了！要真敢早戀看我不打死你！”

    “嗷?！苯瓭∶慰蓱z兮兮朝江夏一瞥，“你就打我，jiejie要是早戀你管不管？”

    江夏瞪他。

    “你姐平時除了跟你一起身邊哪里還有什么男生，你以為她像你？！”王雪蘭說完就端起碗去廚房給他們盛飯了，懶得再和江潯貧下去。

    “是哦?！苯瓭〕赣H虛聲應著，懶洋洋轉過臉來看向江夏，“只跟我一起?！?/br>
    臉上寫著“我懂了”叁個字。

    江夏木著一張臉看他演戲，可是末了被他那饒有興味地一看還是移開了目光。

    晚飯后江夏一直鎖在在臥室沒踏出房門半步。

    也沒什么別的意思，就是覺得今天突然說開了，她和江潯都需要一點時間思考冷靜。

    江潯現在大概也不想再理她了吧，仔細想想，確實一直以來點火的是她，明哲保身的也是她。

    [那就說好了，以后別再碰我。]

    她為自己過去犯的錯買單，但是她并不覺得自己今天說的話有什么不對，她和江潯的畸形關系怎么都不可能被正名，那就誰也不要有負擔。連早戀媽都接受不了，何況是姐弟間luanlun呢……

    可……就算是這樣人渣的自己，弟弟還是主動為了她背了鍋。

    江夏閉上眼睛，許久垂下了頭，磕在桌面的兩只拳眼上，回想起今天發生的種種。

    [我這邊有楊國福，你要不要？]

    [沒事了，哭吧。]

    [你還是抱著吧，不然摔了要哭得更慘了。]

    [到個鬼。]

    [我也想了。]

    [我覺得還是應該跟你商量一下。]

    [我想知道，要怎么樣才算是‘喜歡’。]

    [和jiejie比的話，是不一樣。]

    [別人給我的。]

    江潯他……好溫柔啊。

    姐弟之間應該是這樣的嗎？江夏身邊沒有其他有弟弟的朋友，所以她無從比較，那個從前總是和她爭執的小男孩，正在以他的方式一天天成長。

    [那就說好了，以后別再碰我。]

    心臟揪起來了。

    認真的嗎？

    就因為想要確定是不是喜歡這種事情就要答應和另外一個女生交往，就因為要和別人交往了，連jiejie都不要了，這是認真的嗎？

    江潯你可真行。

    叩叩，房門被人扣響。

    “我進來了?！遍T外是江潯的聲音。

    江夏沒好氣地：“什么事？”

    ——這時候想反悔她也不接受，話都是他自己說的。

    大概聽出來江夏沒打算放自己進去，江潯徑自把門打開了，走進房間。

    江夏還趴著沒抬頭，“你還想說什么？要我謝謝你？”

    有什么被放在桌面的聲響。

    江夏坐起身，盯著面前的外賣盒。

    “你的‘楊國?！??！苯瓭【痈吲R下看著她，表情如常：“剛才我藏好了，她沒看見。當宵夜吃就早點吃掉，別讓她發現，她下樓去找陳阿姨她們打牌了?！?/br>
    心頭一暖。

    “……謝謝?！苯慕舆^，不想說出口的謝謝還是說了出來。

    “不用謝，20不收現金，微信轉賬?！?/br>
    涼也涼的很快。

    江潯沒給她機會表露情緒，說完轉身就走，不過走到門口又停下。

    ——該來的還是要來，她想。

    “對了，電玩城我充了50元，AA平分算你25，雖然你用的更多，多的就算我請你的?！痹捘┧斢浿敖暮退P系僵化時讓他保留的習慣，順手把門帶上。

    江潯。

    你可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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