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顧修一直未得她單獨傳召,心有不甘,聽得耳邊琴音燥郁,起身道:“公主,臣為您撫奏一曲吧?” 莊妍音笑著頷首,圓潤微翹的下巴輕點,劃出嬌俏的弧度。 她未再問話,那些世家子弟們便起身上前敬她。 ?;磸纳砗笮P手上接過一壺酒,恭敬地為莊妍音斟上。 “上回公主說只愛飲花釀與果釀,在下銘記在心,這是特意為您尋的三月桃花釀,芬芳沁口,酒數極低,適合女子飲用?!?/br> 莊妍音輕抿紅唇,抬起寬袖飲抿了一口。 … 悠揚琴聲穿透這濃秋冷瑟,徘徊于公主殿屋檐上方。 凌冽的風拂動一卷玄色衣袂。 衛封就站在屋頂,眺望庭中那嬌艷的少女。 那是他的義妹,是他的小衛。 他明明找了她七百多個日夜,卻不敢去與她相見。 他在害怕什么?怕她知曉荀玉是他權謀之下的設計,是他一手策劃,將一個叛國的暗探安插在她身邊? 從別院回到客棧的這三日太過漫長,戰場的刀箭沒有要他的命,但是那夜的親眼目睹卻要了他半條命。 內力盡散,元氣大損,直至今日才恢復一些,可以施展功力來見她了,而不是每日僅憑衛夷從外帶回來的消息去想象她思念她。 衛夷說,百姓都喜愛長音公主,她微服出行沒有架子,還于一處綢莊描了花鈿,京中一時間盛行牡丹花鈿,所有女子都效仿她。 衛夷說,大周女子極喜長音公主編著的《男德》。 衛夷說,長音公主所到之處,男兒皆欽慕臣服。 莊,妍,音。 他對這個名字太過熟悉,熟悉到每次在各國時訊中皆能聽到。 那她又為什么不去找他?他走之前明明告訴過她他的本名。 陳久…… 他嗤笑自己的蠢,原來此人查不到底細,皆是因為背后站著的是皇族。 厲秀瑩知道她的事,卻寧愿隱瞞他隱瞞厲則也都不說。 戚阮平明明在上次見過她畫像時知道他要找的是她,卻也為她掩護。 為什么沒有人告訴他? 是他不配,還是他們覺得他會害她? 這是他一手帶大的姑娘,這是漫長漆黑歲月里唯一給過他光明的姑娘,這也是他唯一心動的姑娘,是愿意在湖底舍下命去換她一笑的姑娘。 他就是想不明白,她為什么不來找他? 他有什么錯? 他現在就想沖下去質問她,也想帶走她,但是除了那些痛苦的不解,他還親手毀了一個清白的姑娘。衛夷調查過,雖然她之前浪蕩愛養男奴,但因周帝對那些男奴有令,她一直都是清白的。 袖中手掌緊握成拳,他戴著帷帽,玄色垂紗后的臉痛苦蒼白。 衛夷就在身旁,這次不會再制止他了,暗衛也于午時趕來匯合、在四周掩護,他現在可以站到她身前,把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解都問個明白。 但是他拿什么給她交代? 庭風無聲,唯有絲竹聲漲痛了大腦。 時間漫長得讓人指尖神經都是痛的,透過帷帽垂紗,他一動不動望著庭中的人。 她紅唇凝笑,接過身側世家子弟遞來的酒,一杯又一杯。他如何聽不懂她方才話中的意思,她在鼓動這些世家子弟們去參軍,去報效朝廷。 那酒順著她殷紅唇角滑下,她似乎急了些,被嗆得咳喘,白皙玉面漲得通紅,嬌柔又可憐。 袖子的拳頭僵硬舒展開,又痙攣似的握緊。 玄色魅影倏然間躍落地面,在濃秋里劃開一道寂寥的影子。 絲竹戛然而止,庭中之人皆驚詫。 唯有莊妍音失魂地起身,在空中踉蹌搖墜,撐住了指尖掠過的涼風。 從屋頂飛落在她眼前的男兒,一身玄色衣裳,唯衣襟金絲線纏繞。他戴著帷帽,看不見臉,但這寬肩窄腰的挺拔身姿,這撒嬌賴過無數回的寬闊胸膛,她知道是誰啊。 帷帽垂紗迎風拂動,露出他半張臉來。一半俊美朗正,一半幽邃暗沉。 她失神地望著這雙眼睛,兩道視線在這靜謐里交匯,彼此都無言,誰也不曾往前一步。 不是這樣的。 再見面不是這樣的,她想過數回。 她要在那棵梨樹下奔跑向他,圈著他腰喊他哥哥。 或是在書院的屋頂上偎在他肩頭,拿出親手做的青梅糖喂給他,咧嘴笑著問他甜嗎。 或是就在心平氣和里,就在灑滿陽光的日子里,就在清幽茂盛的竹林里。她望著他,她是他的小衛。 誰都沒有問過她心里怎么想的,連她自己都忽略了她與他的身份,忽略了這些想象是不可能的。 他的眼深邃,哀沉,沒有生機。他連再見她的喜悅都沒有了嗎? “保護公主,有刺客!” 顧修急喝,所有人反應過來皆護在她身前,卻又怕極了眼前黑衣人渾身散發的蕭殺冷厲。 衛封一動不動,只是巋然站著,任風吹透帷帽垂紗,吹疼他的眼。 衛夷飛落在他身前,拔劍掩護他。 莊妍音目中一痛,這是她最不愿看見的情形。 初九早在最先發現衛封時便已經派了康禮去請莊振羨,而莊振羨也恰好接到戰報趕來見莊妍音。 她的公主殿外圍滿帶刀禁衛,無數禁衛涌入庭中,將她重重掩護。 莊振羨大步趕來:“阿妍,到父皇這來,過來!邊關戰報,大齊已于十日前便已駐扎在馮陽關,欲討伐我大周!” 莊妍音一動不動。 衛封也依舊靜然佇立,他的暗衛自四面八方涌上來,而看似森嚴的周皇宮竟然都攔不住這些暗衛。 無數大周的弓箭手齊齊拉箭,對準衛封。 莊妍音疾呼:“不要——” 她跑向他。 短短的距離,她卻用了跑。禁衛不敢攔她,她已狠狠撲進他懷里。 “拿下齊帝人頭者,朕賞賜黃金萬兩,封侯加官!” 這…… 大,型,掉,馬,現,場? 莊妍音昂起臉,她在他的帷帽里,垂紗隔絕開外面的一切,她看見他布滿血絲的眼,看見干裂的薄唇,看見他愈發沉穩也愈發俊美的輪廓。 她爹根本不是衛封的對手。 她必須把一切扼止在開弓前。 結實的手臂環住她腰肢,腳下凌空,她被衛封施展輕功抱走了。 庭中還有莊振羨的疾呼,莊妍音大喊:“父皇,不要傷他,他是我哥哥!”事實上她想喊的是“他不會傷我”,但卻怕衛封覺得她心機沉。 … 呼呼風聲灌進耳朵里,吹得莊妍音無比清醒,方才那些難受的情愫散去,理智回歸了大腦。 那失憶梗,作用大嗎? 她與那么多男子尋歡作樂,他是不是極恨她這般的模樣? 這馬甲掉得不合時宜啊。 她緊緊環住他窄腰,感覺到男兒越發結實有力的身體狀態。鼻端龍涎香下仍依稀帶著那股熟悉的香氣,清冽如竹,又有濃墨書香。風吹得她眼睛疼,她還不曾開口,衛封已經抬起寬袖,為她擋住了疾馳而過的涼風。 她忽然就想哭。 上一次這樣被他抱著,是在衛肅的追殺中,他明明是不喜初九的,卻愿意為了她的安危將她托付出去。 眼眶里熱意上涌:“哥哥……”一聲想了七百多個日夜的哥哥哽咽地輕喊出。 她感覺到衛封身體一僵,而他們也在極速下墜,她驚慌地抱緊他,臉埋進他頸窩。 衛封也收緊了雙臂。 再站穩時,湖堤絲絲柳絳迎風搖曳,夕陽灑落湖面,瀲滟流光是碎金一般。 帷帽還罩著他們二人,衛封卻忽然一退,轉身握拳一陣猛咳。 “哥哥——” 她想上前,衛封后退一步,任帷帽遮住他的臉。 待他不再咳了,莊妍音上前取下他的帷帽。 男兒俊美的臉色異常蒼白,那雙好看的內雙眼睛布滿血絲,一雙眼通紅。她心里焦急,一面擔心他身體,一面擔心方才莊振羨所言的邊關戰事。 “你是不是不認我了?”她聲音落寞。 “沒有?!毙l封嗓音沙啞。 “那你沒有要問我的嗎?” “有……” 她等待著他,但是許久不曾等來他的問題,眼里水汽氤氳,忽然便又想哭了。 衛封一字一頓:“你,騙我了嗎?” “我騙了你?!庇吢淙?,她的眼暈著旖旎霞光,卻黯然失色,“在接到你往周國的文書與畫像后,我騙了你,用了失真的畫像去幫你尋找,我怕你找到我?!?/br> “我怕你會不喜歡我是我,可我也不是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