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視
唐聿的心跳聲幾乎蓋過了大殿上其他任何聲音,他看不見滿朝的臣子,恍惚一方天地間,只有他和蕭遠兩人。 蕭遠......真的還活著。 不知道怎么混到下朝,唐聿想要叫住蕭遠,但當話即將出口之際,唐聿突然停住了。 他坐在李越宸身邊,和皇帝平分天下,甚至幼小的新帝完全就是他掌中的傀儡,而站在堂下的蕭遠是如何看待這一切的? 唐聿突然惶恐。 含霜裝作不知群青先生就是當年的權相蕭遠,唐聿沒有出生滿朝文武也摸不著頭腦,金殿上半數人都認識蕭遠,卻詭異地無人點破他的身份。 當初的丞相府已經被李承灃一把火燒沒了,太后提議讓蕭遠暫住宮內以便隨時教導李越宸。 蕭遠答應了。 唐聿渾渾噩噩,等完全清醒過來,他已經走進了深宮。 擁兵自重的晉王唐聿在幼帝的宮廷中橫沖直撞無人膽敢阻攔,他竟一路暢通走到了太液湖邊。 湖心亭里,蕭遠和李越宸對坐,正捧著書講學。 裊裊茶香飄渺,是出自蕭遠的清雅。 唐聿貪婪地嗅了一口,五臟六腑都是痛的。 蕭遠穿著松散地素白長袍,手里隨意舉著一卷書,小皇帝在他對面端端正正地坐著,神色嚴肅。 唐聿突然發現,此番回來的蕭遠變了,他不再穿從前最愛的紅衣,眉眼間也少了往日的張揚奪目。 整個人內斂而沉靜。 湖心亭里,李越宸不知說了什么,兩個人都朗聲大笑。蕭遠揉了揉李越宸的腦袋,為他斟了一杯茶。 唐聿有些口干。 從前唐聿從未見過蕭遠給別人斟茶。 唐聿轉身就走。 另一邊,蕭遠望著唐聿離去的背影,眉頭不自覺皺在了一起。 “先生,您在看什么?”李越宸問。 蕭遠嘆了口氣,“沒什么?!?/br> 轉眼日頭西斜,小皇帝今天的日課算是做完了,他起身,依依不舍地同先生道別。 要不說緣分妙不可言,李越宸一向是防備心重的孩子,但在蕭遠面前他鬼使神差一般輕松自如。 回想起來,他最信任的茂辰在看到群青先生時,驚訝地仿佛見了鬼一樣。 這個群青先生恐怕當真有能讓宮廷天翻地覆的能力,這就是太后為他請的先生。 李越宸仰頭看著蕭遠,他的先生清瘦高挑,博學而善思,說話聲音總是柔和又有力量,在他身邊李越宸有久違的安全感。 “先生,明天我還能見到你嗎?”李越宸意有所指。 蕭遠拍了拍他的肩膀,承諾道:“放心?!?/br> 當晚,窗外再無黑影出現,李越宸果然睡了個好覺。 另一邊,蕭遠暫住的偏殿里,燈火通明。 茂辰眼角通紅,定定地注視著蕭遠。 “遠哥......”他壓抑著痛苦。 “不愧是遠哥......不論怎樣兇險,遠哥都不會有事......”茂辰眼眶濕潤,嘴角卻盛放著笑意。 蕭遠坐在圈椅上,腿上搭著條毛毯,他手里攏著一杯熱茶,看上去沒有半點攻擊性。 茂辰已經不是當年要蕭遠幫他出頭的少年了,他原地調整了幾息,已然將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盡數憋了回去。 “遠哥,你是如何......”茂辰想問蕭遠是如何在漫天箭雨下活下來的。 蕭遠卻冷著臉,不愿回答這一問題。 逐風的尸骨長埋異鄉,是蕭遠不愿提及的過往。 “你同我講講,這些年發生了什么,李承灃又是如何過世的?!笔掃h拆開話題。 這些年發生了太多事,在蕭遠走后連同茂辰在內所有人都變得面目全非,茂辰不想剖開自己虛假的表象給蕭遠看自己腐爛的內在。 李承灃自取滅亡,少不了茂辰推的一把。 如果說李承灃死有余辜,那他這個推手也應該陪著他下地獄。 茂辰遲疑著,他不想讓蕭遠知道這些年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但他更不愿欺騙隱瞞他最尊敬的遠哥。 茂辰閉上眼睛,將命運交給別人去評判,他向蕭遠毫無保留地展示了這些年的瘋狂與罪惡,等待來自蕭遠的憎惡。 蕭遠沉默了很久,久到茂辰以為他再也等不到蕭遠的一句話。 蕭遠沙啞著嗓子說:“這些年......辛苦了?!?/br> 茂辰悵然若失,好像一直以來壓在他心頭的一塊大石轟然碎裂,但也同時帶走了些別的東西。 他輕飄飄地從蕭遠的住處離去,輕得好像不真實。 夜深了。 茂辰回到自己的住處,有人在黑暗中等他。 都不用掌燈,茂辰才得到來者何人。 “唐大人?!泵礁砂桶偷卮蛄寺曊泻?。 “你見過他了?!碧祈灿玫目隙ㄕZ氣。 兩人都默契地沒提到蕭遠的名字,但彼此之間都心知肚明。 “他還肯見你嗎?”在得知你的所作所為之后。 茂辰勾起嘴角,“你猜,他還肯見你嗎?” 唐聿才是變化最大的人。 蕭遠本來也清楚,在深宮中長大的茂辰見識過世間最腌臜的人心,定不是什么純善之輩,但唐聿則不然。 他在陽光下成長,沒心沒肺沒頭沒腦,是蕭遠都不忍心欺負的小傻子。 名門之后,落得個如今萬人唾罵的下場,讓唐聿以何面目去見年少時的舊人? “唐大人,我勸你收手,如果你還不想與他為敵的話?!?/br> 這是茂辰給唐聿留下的忠告。 唐聿何曾想過與蕭遠為敵?他所做的一切,難道不都是為了蕭遠? 但是蕭遠死遁離去,應該時打定主意不再涉足朝廷斗爭,為何偏偏這個時候選擇回來,并且站在了李越宸的那一邊? 不是唐聿要與蕭遠為敵,而是蕭遠要與唐聿為敵。 唐聿很痛苦。 只要蕭遠愿意,唐聿自可以甩手不管同他一起浪跡天涯,但皇位上坐著李承灃的兒子,讓他不得不打起萬分警惕。 唐聿死不足惜,但蕭遠同樣是與李承灃結過死仇之人。 唐聿見到蕭遠如今瘦削的模樣,就知道這些年他一定過得不好。 上一個皇帝忌憚蕭遠到死為止,他的兒子知曉了當年你死我活的斗爭,再看不知為何活下來的蕭遠,他會作何猜疑? 李越宸,是個隱患。 唐聿不明白蕭遠為何對李家人如此寬容,明明蕭遠也是個睚眥必報之人,唯獨面對君上,他九死不悔。 或許,蕭遠才是大周百年難遇的忠臣良將。 唐聿自嘲地笑了。 他算個什么東西,也敢肖想蕭遠? 次日早朝,含霜沒有出席。 太后自打回宮以來,一直對朝政興致缺缺,現下甚至直接躲進房中一心參研佛法。 李越宸悵然若失,看上去含霜選擇閉門不出也未曾告知過自己的親兒子。 下朝后,蕭遠在必經之路上等著李越宸,接過小皇帝徑直走向御花園。 蕭遠在花園空地上設下桌案,今日要陪李越宸在此地讀書。 蕭遠對于太后的缺席表現得理所當然,就像是早便知曉一樣。 或許,這就是他同意跟隨含霜回來的交易。 唐聿突然意識到,蕭遠雖然是這里最愛護含霜的人,但他同時也是最防備含霜的人,若是由他作主,他絕不會讓南越人有任何掌控大周朝局的機會。 所以他回來了,含霜躲進了藏經閣。 連著兩天,唐聿下朝后沒有回到自己的住所,而是尾隨著小皇帝在宮中閑逛。 上一次,他們在湖心亭,隔著淺淺一彎春水,唐聿望而卻步。 唐聿確信蕭遠看見了自己,但他毫無表示。 這一次,蕭遠就坐在前面不遠處的群芳中間,抬腳就到。 唐聿遲疑了片刻,走上前去。 李越宸正在伏案寫些什么東西,沒留意身后走來的男人。 唐聿甩開衣襟,貌似隨意地坐在李越宸旁邊,對面就是蕭遠。 李越宸猛地抬頭,不可置信地盯著唐聿,恐懼在全身流轉。 “靜心?!笔掃h告誡。 唐聿在蕭遠面前仿佛格外乖巧,他一言不發也沒有逾矩舉動,李越宸深吸一口氣,壓抑住狂跳的心臟,繼續完成先生布置的功課。 唐聿半點目光也沒有分給擔驚受怕的小皇帝,他所有的心思都在面前的蕭遠身上,目光流轉,像是想把這幾年虧欠的對視全都補回來。 他的視線從蕭遠的眉眼滑落,在瘦削的臉側流連,順著蕭遠微抿的薄唇刻畫,在刀劈般完美的下頜處輕顫,然后小心翼翼地滑向纖細的脖頸,順著松散的衣領滑落深淵...... “咳......”蕭遠打斷了唐聿越發熾熱的視線。 唐聿驟然回神,老老實實地坐在遠處,也不出聲,就這么看著。 蕭遠和李越宸的案頭各放著一盞香茶,只有他面前空空如也。 身后的小太監端著托盤愁眉苦臉,想要上茶又被唐聿攝人的氣勢嚇到,唐聿來之前板著臉叮囑過他萬萬不可上前打擾。 唐聿收回目光,看著自己面前光禿禿的桌面若有所思。 蕭遠昨日給李越宸講了國策,讓他回去熟讀深思,今日就要寫出一篇感悟來給蕭遠看看, 李越宸奮筆疾書,蕭遠倒是樂得自在,他拖著腮看向對面,順著唐聿的視線看過去。 蕭遠和小皇帝都有茶水,只有唐聿面前什么也沒有。 他不會在計較這個吧? ※※※※※※※※※※※※※※※※※※※※ 蕭遠:唐聿該不會在吃醋吧?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