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
日子流水一樣過去,唐聿早已回到了北邊的鎮國軍中,而京城也在按自己的節奏運轉。 送別唐聿的那天,含霜險些和茂辰分道揚鑣,但后來兩人還是回到宮中,繼續原先那種見面打個招呼的面子情。 暗地里,茂辰幫著含霜掃清了一切障礙。 張貴妃的娘家倒臺了,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那飄渺的圣寵,但李承灃見她的次數越來越少,她在宮里也越來越難過。 隨著含霜的月份逐漸大了,她有孕的消息怎么也瞞不住了,張貴妃本來還等著李承灃因此而厭棄含霜,這樣自己就有了機會。 張貴妃自己就是因為懷孕而被李承灃厭棄,甚至她失了孩子也失了圣心。 她不懂李承灃為什么不喜歡后宮有孕,但想來就是有這樣不一樣的人。 但是張貴妃沒想到,聽說含霜有孕之后,李承灃樂得合不攏嘴,得到消息的當天就賞遍了后宮,自打張貴妃失勢之后,她已經很少見著這樣精致的封賞了。 她這是才知道,哪有不喜歡子嗣的皇上,他只是不喜歡別的女人為他孕育。 張貴妃不是沒想過使些手段,但每一次含霜都安然無恙,甚至李承灃身邊的總管太監茂辰還會是不是地來敲打她一番。 茂辰是李承灃的心腹,他的話肯定代表著李承灃的意思,原來她那些不入流的手段都被李承灃看在眼里,也是不知什么時候他就會連最后一絲體面也不給自己留下。 張貴妃終于歇了心思,她認清楚了,自己就是嫁錯了人。 一晃幾個月過去,含霜要生了。 太醫院的國手等在產房外面,以備里面有不時之需,產房里十個產婆秩序井然,已經為含霜做足了準備。 李承灃推掉了政事,焦急地在產房外踱步。 張貴妃攙扶著宮女在遠處冷眼瞧著。 在宮中這幾年,她老得厲害,許是小產耗盡了她的精血,她現在早就不復當年的年輕漂亮。 一聲響亮的啼哭劃破天際,產婆跌跌撞撞地從屋子里跑出來,懷里錦被中裹著一個紅彤彤的小嬰兒。 “恭喜陛下,梅妃娘娘給陛下誕下龍子!” 張貴妃轉身離去,李承灃的狂喜,宮人的祝賀,都和她沒有什么關系。 李承灃逗弄著襁褓中的嬰兒,那個皺巴巴的粉團子,一個和他血脈相連的孩子,讓李承灃既歡喜又無所適從。 孩子只有六斤多,但李承灃抱在懷里,覺得重似千斤。 含霜滿頭冷汗,整個人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她扭頭看著產房門,忙里忙外的宮人進進出出,四下都是道喜聲。 李承灃沒有進來,他跟著產婆去安置他的長子去了。 含霜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幸好,不管是什么期待現在都落空了,她不用有任何顧忌。 各色補品流水一樣源源不斷地送到含霜的宮里,她有最好的太醫幫她調養身子,月子一過,含霜好像立即恢復了容光煥發。 她自己心里清楚,她吸引李承灃的首先就是這傾國傾城的容貌,哪怕她為李承灃生下了孩子,李承灃也不會愛上一個不修邊幅的婦女。 含霜把自己收拾地如同少女一樣清麗,她生了個孩子,卻好像沒生。 今天李承灃要來看她,含霜提前把孩子從奶娘處接過來,放在自己身邊。 含霜對這個孩子的感情很復雜,在孕期,含霜無數次對這個孩子恨地牙癢癢,雖然她承認自己為了活著報仇甘愿生下仇人的孩子,但那畢竟是仇人的孩子。 午夜夢回的時候,含霜不止一次想過墮了這個孩子,然后自盡,什么國仇家恨于她有什么干系,她死了清凈。 但孩子出生以后,看著孩子安詳的睡顏,含霜的手在孩子的脖子上比了又比,她想象過一萬遍掐死這個孽種的場景,但最終還是沒能下得去手。 這是仇人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 也許,是她這輩子唯一的孩子。 在孩子出生之前,含霜還可以拼著魚死網破和茂辰唐聿拆伙,她一個人慷慨赴死,但現在,有這個血脈聯系,她不得不安安心心地走好該走的每一步。 原來,這就是母親。 但是,要讓含霜像世上所有的慈母一樣親自養育自己的孩子,給孩子傾注所有的愛,含霜做不到。 她看著這個孩子,一會兒感懷于這就是自己的骨rou,一會兒痛恨她將自己的身體乃至靈魂交由仇人玷污,甚至還無可奈何。 含霜冷著臉,任由茂辰將孩子抱走交給乳母撫養,省的哪天含霜就徹底瘋了。 但好在,這似乎是宮里的規矩,每一個皇子都是由乳母撫養長大的。 只有皇上駕臨,想要體會天倫之樂,妃子才會把孩子從乳母手里接回來,當作一個吉祥物擺在自己身邊的小床上。 茂辰提前通知了含霜李承灃的行程,給她留出了充足的時間梳洗打扮,也把皇子打扮得更可人憐愛。 李承灃如約上門,含霜低頭一笑,盡是嬌羞。 今天是個好日子,張甾一族的罪行盡數查清,李承灃命人抄了張甾的家,家中男丁今日都要上法場。 從今日起,李承灃被權臣的左右的歷史徹底終結了,他再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他欣喜若狂,只想和含霜母子分享這份喜悅。 “李越宸?!?/br> 這是李承灃給孩子取的名字。 李承灃拿著玩具逗弄著孩子,含霜就在一旁溫婉地笑。 歲月靜好。 除了門外,一襲白衣的張珣還在眼巴巴的等著。 隨著張甾的認罪,張珣的貴妃也算是當到了頭,李承灃念著張氏入宮有些年頭了,而且本來就是張家旁支出身,對張甾的惡行也不甚清楚,于是大發慈悲留下了張珣的性命,只是攫奪了她的封號,把她貶成最下等的宮妃。 但她仍是李承灃的女人,只要張珣從此謹言慎行,她也能在宮中好端端地過完一生。 然而,張珣沒辦法如他所愿。 她是李承灃的第一個女人,是大周的貴妃,離皇后也只有一步之遙。 她憑借著母家上位,卻以為這是傳說中的愛情,肖想李承灃的愛戀。 現在母家倒臺,她也就從高位上跌落,但她不服。 她要親自親自找李承灃,要一個垂憐。 茂辰知道屋里的兩人尚在恩愛,而張珣只能絕望地等待。 他一時好心,像勸張珣打道回府。 “呸!”張珣啐了茂辰一口。 既如此,有人鐵了心要給自己找難堪,茂辰也就由著她了。 已經入了秋,寒風從張珣寬大的白衣袖筒里鉆進去,衣袖鼓起來更襯得她這個人單薄無比,好像隨時都會隨風而逝。 屋外秋風蕭瑟,屋里卻暖意融融。 含霜才出月子,皇子又尚在襁褓,這座寢宮沒到冬天就燒起了地龍,暖烘烘地烤著人昏昏欲睡。 李承灃靠在床頭,看著他的女人,怎么看怎么舒心。 但含霜卻不舒心,她眉頭微蹙,看上去心事重重。 李承灃等待著,等著含霜先開口。 含霜就是那種嬌滴滴的小女人,她有任何需要都會主動求助李承灃,而李承灃輕易就可以解決困擾含霜許久的難題,換來美人真心的仰望。 李承灃很享受這種感覺。 被需要的感覺。 含霜糾結了許久,久到不同尋常,這讓李承灃意識到含霜這回的麻煩可能有些大。 她看了李承灃一眼,又飛快地移開了視線。 躲躲藏藏,終于耗盡了李承灃的耐心。 “怎么了?”李承灃主動問道。 “張家jiejie還在外面等著?!?/br> 李承灃沒想到含霜竟然說這,有些吃驚。 他可沒聽說含霜同張珣之間有什么情同姐妹的交情。 “怎么,你想讓朕去找她?”李承灃有些不悅。 含霜當即搖頭,眼神中還恰到好處的流露出幾分驚恐。 李承灃順心了,繼續問道:“那好端端的,你提她做什么?” 含霜咬著下唇,吞吞吐吐道:“臣妾的越宸是陛下的長子,但臣妾卻只是陛下普普通通的一個妃子......在普通人家,庶長子總要吃些苦頭,張家jiejie一直......臣妾惶恐.......” 聽見這話,李承灃有些微妙的不悅,含霜這是拐著彎向他要晉位了。 雖然李承灃愿意給含霜再抬一抬位分,甚至張珣空出來的貴妃的位置就是他給含霜準備的,但是含霜不能主動開口要。 尤其,含霜扯出什么庶長子來。 庶長子有什么不滿?越宸已經是長子了,她還想要變成嫡長子嗎? 李承灃確實猶豫過要不要讓含霜登上后位,但一直糾結不定。 含霜像一朵不爭不搶的嬌花,她唯一想要的就是李承灃憐愛,僅此而已。 這樣的女人能夠當得起國母的重任嗎? 但李承灃對于含霜,一直是信任的。 直到方才,含霜第一次展露她的野心,反倒讓李承灃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這話不該由含霜來說。 應該是李承灃自己想通了,把后位捧來給他的嬌花,然后含霜嬌羞地垂著頭推拒幾番,自己再板起臉用皇帝的威嚴逼迫含霜不得不接受。 而不是現在這樣,她急了。 李承灃心里下意識閃過一絲厭惡,好像含霜這句話玷污了她本人在李承灃心中的形象。 “天家不比尋常夫妻,你也不必有此擔憂?!崩畛袨柪渲樀溃骸笆裁词L子,無稽之談?!?/br> 含霜甚少見過李承灃冷臉,她驚恐地低下頭,好像被李承灃嚇壞了。 但過不多久,好像又重新聚集起勇氣,含霜再一次抬起頭,滿懷希冀地看著李承灃。 “陛下愛臣妾,也愛越宸,不是嗎?”含霜輕聲問。 李承灃有一瞬間的動搖。 他愛嗎? 毫無疑問,他愛。 但是,他的愛是有限的,是有條件的,他只愛那個符合他預設的條條框框的含霜。 含霜今天出格了。 李越宸是李承灃的第一個孩子,他當然對他寄寓了厚望,從名字久可以看出來,李承灃希望他能超越天上的星辰,成為至高無上之人。 李承灃的后宮里人不多,他時常寵幸的更是只有含霜一人,如果含霜一直這樣溫順可人,李承灃其實早就傾向于把太子之位留給越宸。 原因之一就是他這個不爭不搶、沒有絲毫背景的母親。 李承灃被外戚專權害苦了,從前他在張甾和蕭遠的夾縫中艱難求生,為了搬倒蕭遠他默認張甾把手伸進自己的后宮,后來蕭遠死了,張甾就以為自己是大周的第一人了,在朝堂上頤指氣使,仿佛他才是天下的主宰。 好不容易搬倒了張甾,李承灃對于權臣的厭惡達到了頂峰,連帶著,他不愿給自己的兒子埋下任何外戚的隱患。 這樣看來,沒有背景的含霜應該是個合格的母后人選。 但是,含霜雖然沒有背景,但卻有的是心機。 從前李承灃沉迷于含霜的天真溫柔的表象之中不愿細想,但她能以一個舞女的身份,讓李承灃看了一眼就念念不忘,甚至這么多年一直寵冠后宮,這就代表著含霜絕不是她表現出來的那樣無害。 甚至,在宮宴上主動勾引當朝天子,含霜的野心絕對不小。 思及此,李承灃看向含霜的目光又冷了幾分。 “你想讓越宸當太子?”李承灃挑明了含霜的打算。 含霜猛地抬頭,震驚地看著李承灃眼中的冰冷和戲謔,她深感大事不妙,趕緊翻身下床向李承灃請罪。 室內雖然暖和,但含霜額頭貼著地磚,還是覺得寒氣徹骨。 李承灃在含霜面前緩緩蹲下,他抬起含霜的小臉,用最溫柔的語氣問道:“為何如此驚惶?可是朕說中了?” 含霜微微發抖,她不敢承認,卻也沒有否認。 “讓你的兒子當太子,也不是不可以?!崩畛袨枤埲痰匦α?,“畢竟,我也確實喜歡越宸?!?/br> “但是,你這樣野心勃勃的母親,倒是不適合朕的太子?!?/br> 含霜看著李承灃的笑臉,心下駭然。 多年奔波給了含霜對危險的感知,她意識到接下來她的表現,生死攸關。 許久之后,含霜輕聲道:“臣妾明白了?!?/br> 說出這句話好像抽干了她的力氣,轉眼間她紅潤的笑臉就變得蒼白。 “陛下效仿古人去母留子,這段戲臣妾在戲文里見過?!?/br> 李承灃松了手,任憑含霜靠在自己肩頭,就像每一個深情款款的夜。 “臣妾愿意的?!?/br> 這句話一出,李承灃心神大亂,明明一開始想要去母留子的是他,現在舍不得的也是他。 含霜做錯了什么呢? 站在含霜的角度上她什么也沒做錯。 李承灃反悔了。 他不想要含霜死,他舍不得含霜死。 但是,含霜的野心和心機,又讓他恐懼。 說來張珣才應該是真正的天真人,她那些小手段能讓人一眼看穿,從來傷不到含霜分毫,但李承灃至今也不知道,含霜用了什么手段讓自己對她死心塌地。 哪怕,他已經看清了她的面目。 “朕可以里越宸為太子,你身為生母,就去皇陵為我們的孩子祈福吧?!?/br> 李承灃投降了。 他做不到殺死含霜,也不敢繼續把這個女人放在自己和太子身邊,他遠遠地把含霜支出去,寄希望于時間和空間能讓他擺脫含霜的溫柔陷阱。 “臣妾遵旨?!?/br> 在李承灃看不見的地方,含霜展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