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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大朝,唐聿第一次站在了群臣之中。 正值初春,北方冰雪消融,突厥賊子抗過了整個隆冬的饑饉,正是孱弱的時候。 也正是他們磨刀霍霍打算南下劫掠的時候。 邊境傳來消息,突厥人逐水草而居,去年西北苦寒,水草枯竭,突厥可汗帶著部落一路東進,即將來到大周東北邊境。 東北一直是鎮國將軍的大本營,哪怕唐老將軍去世了,他的副將統領舊部,一樣能打出赫赫威名。是以。朝廷早做打算,決定主動出擊,若能一舉擊潰突厥賊人,可保大周邊境相當一段時間的平安。 何時出擊,如何出擊,李承灃一概放權,由鎮國軍舊部主將全權負責,但有一點,他給唐聿封了個驃騎校尉,派去了前線。 張甾看著唐聿青澀的面龐,瞇起了眼睛。 丞相張甾代表著一眾老臣的態度,他們都覺得李承灃是算準了鎮國軍實力雄厚,又是唐老將軍舊部,故而把唐聿丟進去混個功勛。 這種偏愛,頗有人不恥。 但眼下李承灃初親政,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時候,倒也沒人非要湊上去觸皇上的霉頭。 于是唐聿出征的安排倒是輕輕松松的敲定了。 將軍府的老管家給唐聿收拾了一整套行裝,其中有大半都是他父兄曾用過的物件。 倒不是鎮國將軍府揭不開鍋了,只是老人家把祖宗保佑的愿望寄托到了這些死物上。 唐聿在人前慷慨豪邁,實則臨行前在臥房里睜眼到天明。 這一回,他真的踏上了戰場,直面曾經多次同大周交手的老敵人。他們手上都沾著大周人的鮮血,甚至時唐家人的血。 這和禁衛軍的小打小鬧不同,唐家的最后一個人也終于要打仗了。 或許,這就是他的命。 唐聿以為自己會害怕,以為自己會退縮,但實際上,他只是激動到徹夜難眠。 天際破曉,唐聿牽了馬離京,老管家沒有送行。 他在祠堂,祈求祖宗保佑。 天亮得晚,京城大街上還是一片灰蒙蒙。 唐聿踏著濕漉漉的水汽,往前走。 行至京郊大營,唐聿忍不住駐足,他到底還是去看了一眼。 大營外,他的部下整齊列隊,等待著長官最后一次檢閱。 才出正月,早上冷得徹骨。 林衍就站在隊伍的最前面,唐聿走了,他現在就是禁衛軍的最高領導。 唐聿看見他,有些意外。 當時在將軍府門口,兩人鬧得很僵。 唐聿無話可說,看了一眼掉頭就走,沒想到林衍竟然從后面追了上來。 他騎著一匹通體烏黑的汗血寶馬,比之前被唐聿搶走的那匹更難得。 “你這家伙,別的本事沒有,馬倒是真不錯?!碧祈残Φ?。 林衍二話不說,逼停了唐聿的馬,擋在唐聿面前,說:“下來,換我這匹馬再走?!?/br> “不用......”唐聿低著頭想要拒絕。 林衍卻沒給他拒絕的機會,他直接翻身下馬,伸手就來牽唐聿的韁繩。 他那匹,確實是難得一見的寶馬。 戰場上瞬息萬變,一匹良駒不僅能幫主人追敵擒王,還能在危急時刻救主人一命。 林衍抓著韁繩,頗有唐聿不聽話就不放他走的架勢。 唐聿在心里嘆了口氣,如他所愿。 林衍很通馴馬,他調/教出來的馬總是很有靈性,那匹馬像是明白自己即將易主,在唐聿的手摸過來時順從地低下了頭。 “欠我兩匹好馬了啊?!绷盅軟_唐聿比了個手勢。 唐聿違背禁足令闖出將軍府的時候,搶的就是林衍的馬。那匹馬被唐聿催命一樣連夜驅使,后來拋到了荒郊野外。 這樣想來,確實有些對不住林衍。 唐聿翻身上馬,揚鞭就要啟程。 林衍的聲音從后面傳來:“活著回來,回來還我馬!” 林衍愛馬,平日卻不張揚,基本不會隨意騎著他的良駒上街。 當日那匹能日行千里的寶馬,林衍是故意帶出來的。 雖然他們之間或許有齟齬,但就沖他得了消息半點不耽誤地跑來知回唐聿,就沖他猜到了唐聿的打算,就算不認可也會專門帶上自家的好馬,唐聿得承他的情。 “有緣再見?!碧祈残牡?。 策馬奔馳出了城門,城外的莊子才剛剛蘇醒,家雞打鳴叫醒cao持農活的漢子,遠處升起一摸白色的炊煙。 唐聿風風火火地離去。 農莊里一扇破舊的木門被推開。 一個斯文的老頭端著碗走進去,他身后跟著個背著包袱的小童。 不負他連日來的不眠不休,屋里的人雖然臉色蒼白,但好歹終于睜開了眼睛。 他欣慰道:“你終于醒了,蕭大人?!?/br> 陷在床褥中的蕭大人奄奄一息,好像隨時都能撒手人寰。 他抬眼打量著這房間的布置,目光從屋頂橫梁上吊著的菜籃子,到墻上斑斑駁駁的陳年污漬,再到門口通風出生著的小炭爐。 最后,到門口殷勤的一大一小兩個人影。 “好久不見,魯先生?!?/br> 勉強說話的動作牽扯到他胸前的傷處,蕭遠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胸前的繃帶應聲洇出鮮紅的血跡,層層疊疊的白布轉眼間濕透。 魯明有暗道一聲夭壽,急急忙忙走過來幫蕭遠處理撕裂的傷口。 “大人莫要講話,此傷兇險,需得臥床靜養?!?/br> 魯明有手上動作不停,頭頂有幾根沒收拾妥當的白發隨著晃動,蕭遠看著看著,又陷入了沉睡。 等魯明有幫蕭遠重新包好了傷口換好了藥,蕭遠已經又恢復了之前無知無覺的模樣。 “先生,他怎么了?”藥童問。 看蕭遠方才的架勢,著實有些嚇人。 魯明有隨手擦去額頭的汗水,道:“無妨。能醒過來就是邁過了鬼門關,他底子差,身上傷處失血又多,且有的養呢?!?/br> “人睡著了,才是最能恢復精神的時候?!?/br> 說著,魯明有手使東西離開了蕭遠的房間,院子里,立著一座新墳。 魯明有看了一眼,就移開了視線,嘆了口氣。 京城疫病事了,老郎中思前想后還是覺得不妥,連夜拖家帶口打包行李,想著早點離開是非之地。 沒想到,剛走出京城,就遇上兩軍對壘。 按照魯明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習慣,他肯定是要轉頭繞路離開的,但那天鬼使神差地他多看了一眼,就這一眼,差點把他整個人搭進去。 他舍了馬車不要,帶著小藥童躲進路邊的草叢,看著漫天飛來遮天蔽日的箭雨,看著蕭遠身邊的人越來越少。 那人穿著一身惹眼的紅袍,騎著高頭大馬,好像生怕對面看不到他在哪里。 魯明有急得冒汗,卻不敢上前。 又一輪攻擊后,蕭遠落馬,胸前插著一根長長的翎羽箭。 他身邊有個看上去極為忠心的侍衛,拉著蕭遠的手痛哭嚎啕。 魯明有藏身的地方,正好可以從縫隙中看見蕭遠落馬后的情景。 他那個侍衛顫抖著試了試蕭遠的鼻息,然后起身,趁著四下紛亂,他脫去了蕭遠的外袍披在身上,讓自己的馬馱上蕭遠不要命地往外跑,而他自己則收拾好儀表,拾起了蕭遠的佩劍。 魯明有接到蕭遠的時候,劇痛和失血已經讓他陷入昏迷。魯明有的靠近喚醒了蕭遠最后半分理智,他攥著魯明有的衣角,蒼白的薄唇開合,魯明有俯身細聽,才聽出他說的是: “逐風?!?/br> “逐風?!?/br> “逐風?!?/br> ...... 等魯明有后來趁著夜色去戰場上尋覓的時候,已經一片狼藉。 他找不到那個侍衛的遺骸了。 或許早已和滿地的血污混在一起,或許被朝廷的人提前收拾了去,總之,魯明有無功而返。 他只帶回了一捧戰場的血泥,為他起了一個空冢。 聊勝于無。 魯明有逃離京城的腳步被蕭遠徹底拖住,他索性在這片農莊租了個便宜的小屋,等蕭遠傷好得差不多了再考慮離開。 小童只道他師父是醫者仁心。 但魯明有心里清楚,根本不是這回事。 他不知道以蕭遠的聰慧有沒有認出他這個人,當初蕭遠跟唐聿把他堵在醫館的時候,蕭遠的眼神中滿滿都是談究。 多年以前他們是見過的。 當年寒水溪村瘟疫橫行,魯明有使勁渾身解數,終于把村子保了下來,之后他心有不舍,在當地留了幾年。 幾年之后,或許是骨子里有風,他又打算踏上漂泊的旅程。 臨走之前,他到當地的佛寺里祭拜,祈求一路順風。 老住持已經死了,寺廟逐漸破敗,而魯明有在破爛的佛堂里,第一次看見如此清俊的少年。 那人一看就是外鄉人,魯明有在寒水溪村幾年了,從沒見過那樣標志的男子。 他雙手合十,虔誠地跪在佛前,不是請愿,是請罪。 打聽別人隱私本來不該,但魯明有還是忍不住聽了一耳朵,他聽見那個年輕人雖然面對著菩薩,口中喃喃的話卻仿佛對著另一個人傾訴。 他傾訴的那人名叫茂辰。 從只言片語中,魯明有推斷出那個叫茂辰的是眼前這人的幼年好友,他答應有人外出游歷會幫他來老家看一看,沒想到他來得太晚了。 他身上帶著充足的盤纏,他本該在來時第一次路過寒水溪村,就把那人的父母接出來到城里安置。 但是他一心求學不愿耽擱,想著過幾年學成歸來時再踐諾不晚。 然而等他來了,友人的故鄉早已人事全非。 看來,那所謂的友人的親族,都死在了洪水瘟疫之中。 本來只不過是萍水相逢,等魯明有拜完佛兩人就將別過,各自融進人海之中或許這輩子都相見不識。 但是,蕭遠起身離開時,他回望了一眼,那一眼讓魯明有永生難忘。 以至于,在所年之后陰暗的醫館里,魯明有一眼就認出眼前這個位高權重的蕭丞相,就是當年破敗佛堂里一心向友人請罪的年輕人。 后來,京中傳言四起,但魯明有始終不相信會因為沒能幫友人照拂家人而愧疚地跪在佛前請罪的家伙,會是傳言中為了私利置百姓于水火的惡魔。 魯明有不懂政治,但他相信因緣際會。 既然神明給了他這樣的機緣,可能就是為了多年之后讓他拼盡全力就蕭遠一命。 百因皆有果。 ※※※※※※※※※※※※※※※※※※※※ 蕭遠下線好久了,有一、、想他 ps.56章蕭遠給唐聿編的身世,其實是茂辰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