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宴
人聲喧鬧。 蕭遠在迷蒙中,聽見自己身邊仿佛人來人往,他努力地想要睜開眼睛,但眼皮卻好像重似千鈞。一個分神,他又掉進了漩渦般的虛空夢境。 哭喊聲、喊殺聲、火光沖天。 滿身是血的幼子跌跌撞撞地向前狂奔,在他身后,衣衫襤褸的流浪漢們被關在一起,穿著黑袍的蒙面男子在后面拾步而上,揮動手里的長刀,收割滿地淋漓的鮮血。 唐聿擰干手巾,替蕭遠擦干臉上的汗。蕭遠此時眉頭緊鎖,口中不斷發出無意義的呢喃,看上去正在忍受難以想象的痛苦。 蕭遠已經昏迷兩天了。 這兩天里,唐聿請來了各路名醫,包括魯明有在內,所有人都拍著胸脯和他保證,蕭遠只是偶感風寒,這病和京中肆虐的疫病絕無半點關系。 但是各種方法用盡,蕭遠還是沒有醒來。 唐聿驚恐,唐聿憤怒,唐聿揪著魯明有的領子嘶吼,折騰了兩日,唐聿也折騰不動了。他現在只是打了盆開水,坐在蕭遠床邊,靜靜等待著他醒過來。 唐聿何嘗不知,蕭遠只是太累了。本來體質就弱,在這滴水成冰的年節下,不闔眼地連軸轉,蕭遠的身體怎么扛得住呢?只是高熱昏睡,沒有半點吐瀉跡象,同唐聿已經倒背如流的疫病癥候完全不同,他完全不必擔憂蕭遠得了那了不得的疫病,但唐聿就是生怕萬一。 不管唐聿怎么阻攔,蕭遠總是事必躬親,難民營那樣病患聚集的地方,蕭遠也非要親身去探個究竟。病氣不長眼,唐聿生怕一個不小心蕭遠也像那些人一樣,倒下了就再也起不來了。 蕭遠病了多久,唐聿就在蕭遠病床前守了多久。 疫情防控取得重大突破,痊愈人數越來越多,新藥推廣開來,加之前期控制人群接觸饒有成效,眼看著疫病就要在京城節節敗退。 春節將至,整個京城洋溢著歡樂的氣氛,而唐聿,只覺得他們吵鬧。 逐風端著藥碗進來,擱在唐聿手邊,看著他,嘆了口氣。逐風本能地和唐聿這個紈绔子弟不對付,但這一年相處下來,他也明白這人是真心對待蕭遠,這兩日蕭遠病倒,唐聿更是衣不解帶地照顧蕭遠,連喂藥這種小事也要親歷親為。 但到底是鎮國將軍府的后人,身上還兼著官職,他不能一直陪在蕭遠床前,逐風清了清嗓子,向他轉述了門房傳來的話。 將軍府的管家今日已經第二次找上門來,催促唐聿趕緊動身參加年底宮宴。 舊年即將結束,新春佳節宮里宮外都要闔家團圓,必不會再同往常一樣每日朝會,年前這最后一次宮宴,就是君臣一起為過去的一年畫上一個句號。 按照慣例,年底宮宴應當罔顧上下尊卑,所有人其樂融融。往常一直是這樣,但去年今日,蕭遠毫不顧及地抖出了張甾嫡孫貪墨西北軍糧的驚天大案,人證物證俱全,打得張甾翻不了身。 又是年底,難保張甾感時傷事,對蕭遠橫加苛責。今年動蕩,蕭遠身上攬著好多事,遠的不提,就眼前這雪災和瘟疫,一日不得完美解決,一日就是懸在蕭遠頭上的一把利刃。 這樣想來,幸好蕭遠病了,病得醒不過來,不必強打起精神去面對朝堂上的那群牛鬼蛇神,眼下京城就是個爛攤子,張甾等人叫喚得歡,卻未必肯接手,是以在事情了結之前,蕭遠的位置想必不會被人撼動。 若蕭遠真的倒臺了,誰又能支撐起現在混亂的局面呢? 這樣想著,唐聿勾起了一摸苦笑,就讓蕭遠好好睡一覺吧,正好躲過那些小人的明槍暗箭。 唐聿扶著桌子起身,坐了太久他的腿都麻了。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臨出門時唐聿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折回來交代逐風:“等這藥涼一些好入口了,你再拿調羹喂給蕭遠,注意不要讓他嗆著了。還有,我觀他的反應,恐怕今晚就能醒來,今日天寒,蕭遠若要起身你注意給他披件厚衣服……” 唐聿喋喋不休,就像個嘮叨的老媽子,他自己聽得都想笑,從前從沒照顧過人的唐小爺,什么時候也變得這么婆婆mama了。 可是不管再怎么不舍,唐聿還是要走了,他要趕緊回去換身衣服,洗漱整理一番,不能這副樣子進宮面圣。家里催的急,實是就快來不及了。 唐聿回府簡單梳洗了一番,套了馬車向宮里趕去,半路上聽見煙花炸響,唐聿撩開車簾看到流光劃過夜空。 不知是哪家富戶,已經等不及要慶祝新年的到來。 借著別人的煙火,唐聿也在心里默念:希望來年事事順遂,希望蕭遠平安喜樂。 馬車行至宮門,巍峨的宮墻突然出現在唐聿的視線,他愣了片刻,趕緊在心里補上:希望皇上龍體康健,希望皇上和蕭遠冰釋前嫌。 從前每年辭舊迎新之際,唐聿都會給最親近的人許愿祈福,最早是父母兄長、后來是先帝和太子,再后來,就是當今皇上。像今年這樣險些忘記李承灃,是唐聿從來沒有犯過的錯誤。 然而等不及唐聿想明白始末,宮里的太監已經有人上前,領著唐聿往大殿上走。 那人像是知道唐聿和李承灃的關系,想在唐聿這個陛下身邊的紅人面前賣個好,故作熟稔地小聲跟唐聿說:“今日宮宴可有得瞧了,陛下從民間找來了個舞曲班子,放在宮宴上給各位大人換換口味,前幾日他們排練時奴才偷偷去瞧了一眼,嘖嘖,那唱腔、那身段,沒得說!” 原來是這樣,唐聿想起剛得知京中爆發疫情時兩個人飛奔去魯明有的醫館了解情況,路上被一群大包小包的外鄉人攔住了去路,想來他們就是應召來為李承灃的年底宮宴獻藝的。按那幾天的架勢,恐怕有好多家班子進京獻藝,也不知李承灃最后留下了哪家。 思及此,唐聿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快。這段時間京中上上下下都在忙著管控疫情,蕭遠更是幾天幾夜都沒合眼。他們早在宮中安排了最嚴密的安保,而宮中也確實沒有病例,是以唐聿和李承灃都忽略了這段時日李承灃在宮中干什么。沒想到,他竟然還想著歌舞升平。 這太監話里話外的意思是,李承灃極為喜愛這個新搜羅來的戲班子,提醒唐聿注意皇上的喜好,不要一時不慎攪了皇上的興致。 “多謝公公提點?!碧祈驳乐x。 “哎,大人您就是折煞奴才了,奴才做了什么?怎么就擔得起大人道謝呢?”那太監眉開眼笑,嘴上還說著客套話。 “奴才茂竹,往后有用得著的地方,大人您盡管開口?!彼_始自報家門,想著唐聿有機會能替他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 但是茂竹這名字落在唐聿耳朵里,倒是讓他想起了另一個名字極為相近的太監——李承灃身邊的年輕太監茂辰。 這兩人的名字都以“茂“字開頭,也不知道彼此之間是否相識? 唐聿胡思亂想著,轉眼已經來到大殿。有些到得早的臣子已經入座,彼此之間聊得暢快,唐聿樂得沒人看見,自顧自坐在了自己位置上。 右相張甾緊隨其后,路過唐聿時他刻意轉了頭,冷哼了一聲拂袖便走。這些日子唐聿和蕭遠同進同出,在大多數人眼中,恐怕都把唐聿與蕭遠劃作了一類。 李承灃入席,宴會正式開始。 觥籌交錯,酒過三巡。李承灃說了些場面話,群臣追捧陛下的豐功偉績,場面一度非常祥和。該走的流程走完,人也微醺,李承灃隨意靠在椅子上,允許群臣四下走動,很快,張甾身邊就圍上了許多溜須拍馬的人。 今日蕭遠不在,他麾下的戶部尚書王塵也事先告了假在家侍疾,賀真又是個不善交際的,這種場合向來沒什么存在感。同張甾那邊的熱火朝天不同,左相陣營這邊顯得冷冷清清的。 唐聿不樂意看這種虛偽的場面,雖然從前年年如此,但今年他就是覺得極為乏味。大殿中間的歌舞還在咿咿呀呀,吵得唐聿腦仁疼,酒勁有些上頭,唐聿起身離席,去外面吹吹風醒酒。 在他離開之際,一曲終了,吹拉彈唱的歌姬緩緩退下,在側邊,又是一對新的人馬正等著款步上臺。領頭的舞女妝容精致,纖纖細腰不盈一握,眼波流轉間是道不盡的深情。 唐聿不知道在他離開后,舞女魚貫而入,那領舞的女子沖著李承灃盈盈下拜,點燃了年輕帝王眼中的一抹亮光。 舞勢隨風散復收,歌聲似磬韻還幽。千回赴節填詞處,嬌眼如波入鬢流。 一舞畢,李承灃從高臺上走下來,走進舞池,癡癡地望著領舞的女子。 那人雖然身量瘦弱,方才動情一舞卻平添了幾分生氣,眼角眉梢皆掛著一抹紅痕,香汗微濕,頸間的薄紗透出肌膚的輪廓,光潔無瑕。 那女子胸膛起伏,調整著因為跳舞而錯亂的呼吸,在李承灃面前緩緩下拜。 鑲著金邊的靴子停留在她眼前,李承灃伸手,抬起了她垂下的頭。 那女子生得極好,眉眼精致,帶著水鄉特有的溫婉。 “你叫什么名字?”李承灃問。 “回陛下,奴婢含霜?!?/br> ※※※※※※※※※※※※※※※※※※※※ 前幾章蕭遠忘記的重要的事不只有難民營哦,還有他說要盡快找到的含霜姑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