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頭
三利茶館,后院。 蕭遠和唐聿連夜捋順了上報病例的時序,確定目前發現的第一個病例,就是三利茶館的掌柜。天還沒亮,二人就踏上了前去三利茶館的路。 更深霧重,蕭遠的披風吸了水汽,沉甸甸地墜在身上,冒著寒氣。 京城空蕩蕩的,家家門戶緊閉,更顯得此刻房門大敞燈火通明的三利茶館是個另類。 禁衛軍先行一步,把睡夢中的夫婦二人叫到院子里來。老掌柜已經病逝了,他的兒子兒媳理所當然地繼承了父親的遺產,接手了這間不起眼的茶館。 此刻這對衣著樸素的夫婦,正瑟縮在自家庭院里看著面前的達官顯貴。 “令尊何時起???癥狀如何?又是何時病故的?”唐聿問。 雖然收集到的資料上都有,但他還是要當面確認一遍。 “家……家父孫平,臘月十三病故,何……何時起病我們也不清楚,約莫不到七天,人就不行了?!睂O平的兒子孫棟低著頭小聲答道。 “令尊病逝前可有高熱、吐瀉的癥狀?”唐聿又問。 “有……有?!睂O家媳婦答道。 他們不知道為何前幾日有當兵的來問過,今日又有大官來問,但看他們的樣子,孫平的死恐怕大有蹊蹺。 “大人!”孫棟突然抬頭,惶恐地沖蕭遠哀求:“草民一直遵紀守法,老老實實,我父親也是普普通通病死的,我們從沒做過壞事??!” “本官知道?!笔掃h略微點了點頭。 蕭遠的態度好像安慰到了那個瀕臨崩潰的男人,他抹了把眼淚,又坐回自己位置上。 疫情蔓延,唐聿此番探訪特意選在了四下通風的露天院子里,官民之間隔著少說三尺的距離,若不是有這個距離,剛才那人情緒激動,說不好就直接跪下抱著蕭遠的腿哭嚎。 幸好如此。 那人的父親才因為疫病死去,他的兒子身上興許也帶著病氣,唐聿一個衣角也不想讓他碰到蕭遠。 若不是蕭遠堅決,他甚至不想讓蕭遠親自來實地探訪。 蕭遠看上去堅不可摧,但唐聿知道他的身子骨遠沒有那么好,去年春狩在雁鳴山上,蕭遠奔波逃命出了一身透汗,當夜就發起高燒,那駭人的體溫到現在還刻在唐聿的記憶里,現在回想起還是一樣的后怕。 “你父親發病前可有何反常?”唐聿追問:“可曾用過外面的食水?” “這……”夫妻二人面面相覷,道:“我們自家就是開茶館的,家里喝的茶水都是自家燒的,我父親尤其節儉,向來不愛外食?!?/br> 這就怪了。 若是他家的水源受了污染,那沒道理老掌柜已經病故了,兒子和兒媳還好端端地坐在這里,況且封城前這家茶館每天都源源不斷地有客上門,若是水有問題,恐怕這附近該有大量病患才是。 但是,唐聿手里排查出的病人,并沒有大量與茶館有瓜葛的。 “你再仔細想想,前陣子你家里同平日有何不同,有什么是令尊接觸了,但你二人并未接觸的東西?”蕭遠補充道。 只有孫平碰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而他的兒子兒媳并沒有碰,才有可能造成這個局面。這家人雖然住在一處,但聽說兒媳不喜這個老掌柜,老人家平時總是孤身一人住在最偏遠的房子里,得了病起不來床,子女也不常探望,陰差陽錯地,倒是避免了瘟疫的侵擾。 “說起來……”兒媳好像想起來什么,欲言又止。 “說?!笔掃h一個眼神過去,那沒見識的婦人立刻嚇得語無倫次,竹筒倒豆子一樣把剛剛靈光一閃想起的事統統說了出來。 原來,兒媳嫌棄家里的家具老舊,鬧著要換新,老掌柜拗不過兒子,只好節衣縮食給他們攢錢,茶館是做街坊生意的,不好隨意抬價,本來也賺不了幾個錢,不過糊口而已。 一下子多了筆開支,本就儉省的老掌柜只好更加節儉,全家人吃了好久的粗茶淡飯,媳婦早已心生不滿。有一天夜里,媳婦起夜時發現老掌柜的房間后面有火光,但是夜里黑看不真切,她怕是鬧鬼,也不敢走上前去看個分明,只草草瞥了一眼就趕緊鉆進被窩。但是第二天白天,她去那里查看,發現地上確有燒過的痕跡,灰堆里還撿出了幾根動物的毛發。 “大人,我家是不是鬧妖怪了?”她驚慌地問。 “妖怪?”蕭遠捉摸著她說的這個場景,認定八成還是人為,當即起身就要讓那婦人帶路,他要去看看是何方妖孽。 “蕭大人留步?!碧祈餐蝗话l聲:“死者孫平的居所,想必不甚潔凈,下官去看看就行了,蕭大人在這兒歇息吧?!?/br> 蕭遠皺了皺眉,沒有同意唐聿的主張:“你太粗心,我得自己親眼去看。倒是唐領軍,這些天勞累了,該好好休息了?!?/br> 蕭遠點了點自己的眼下,示意唐聿的黑眼圈都長出來了。但是他沒注意到,自己的眼下也早已染上了烏青。 “蕭大人還在忙碌,下官如何能休息?”唐聿起身,不由分說,跟上了前去孫平老屋的隊伍。 蕭遠揉了揉眉心,對唐聿的自作主張無可奈何,不管自己走到哪他都總是要跟著。蕭遠曾經默許過,如今倒也不好說什么。 到了老掌柜的屋后,蕭遠果然看見了那婦人所說的燒過的痕跡。她說害怕,一直沒敢清理。蕭遠伸出手在灰燼中仔細翻找,撿出了兩根棕黃色的毛發。 “就是這個!”那婦人驚叫。 唐聿從蕭遠手中接過那兩根毛,仔細端詳,放在鼻尖輕嗅,有一股似有若無的腥臊味兒。 “是狐貍?!碧祈部隙ǖ?。 蕭遠投來詫異的一瞥:“你能聞出來?” 唐聿心說他每年春狩都會道雁鳴山上大顯身手,每年都收獲頗豐,認識個把野物算得了什么稀奇呢。 但這話不能當著蕭遠的面說,畢竟蕭遠在春狩中向來無力得很,靠著逐風打一只兔子勉強應付差事,唐聿這番話就像是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箭法,只怕蕭遠聽見了又要記恨了。 若是他因此不讓唐聿進門,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雖然唐聿忍住了沒說,但蕭遠看他的表情也知道那家伙心里指定沒什么好話,他也不想聽。 唐聿說:“我幼時同父親一起去打獵,也曾獵到過狐貍,那狐貍生得油光水滑,父親專門把皮毛剝下來給母親做了條圍脖?!?/br> 唐聿頓了一下,有句話突然涌到嘴邊,不經思索就禿嚕了出去:“今年冬天格外寒冷,蕭大人若是不嫌棄,等過兩天閑下來了我也去給你獵只狐貍打成圍脖?!?/br> 蕭遠聞言一愣,裹緊了身上的披風,冷峻道:“大可不必?!?/br> 唐聿后悔得不行,但話已出口就再也收不回去,他前一句剛說完父親送母親狐裘圍脖,下一句就自然而然地接上自己也要送蕭遠一條,他會怎么想? 蕭遠怕不會以為自己把他當作女子輕視! 這樣想著,唐聿突然就覺得身上冷颼颼的。 蕭遠瞪了唐聿一眼后,又捏起地上的余燼仔細觀察,灰燼中有幾處黏黏膩膩,蕭遠搓了下手指,發現是油。 “你們會烤狐貍吃嗎?”蕭遠問。 “當然不會!”唐聿相當確定:“這玩意又沒多少rou,還有一股子異味,誰吃這個?” 蕭遠注意著那婦人的神情,在蕭遠和唐聿的一唱一和中,她已經想明白了怎么回事,漲紅了臉低下頭去。 “不是老掌柜節儉不舍得吃穿,而是你們克扣了老人家的口糧吧?”蕭遠起身,環顧一圈,看著屋頂上碗大的破洞出神:“虧他還想著替你們攢錢?!?/br> 這個冬天冷得突然,野物優哉游哉地,還沒屯夠過冬的口糧,突然氣溫驟降,北風卷席著暴雪,一時間恐怕有許多生靈送了命。 這時候,原本就食不果腹的可憐人,去野外撿回些暴斃的野物給自己開葷,倒也說得過去,京城中這樣的人家恐怕還不少。 但是暴尸荒野的禽獸,也許并不全是凍死的,而孫平掌柜,恰好就是那個吃了病死獸rou的倒霉鬼。 這和蕭遠之前的猜測不謀而合。魯明有經歷的那次疫病,是由于污染的井水感染了飲水的村民,但京城水井眾多,斷不會因為某處水源而引起全城廣泛的疫病流行。若真是井水的問題,那病例應該首先集中在飲用那口井的周邊居民區,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滿城開花。 他們運氣很好,自以為找到的這個病患源頭孫平就是吃了染病的野物而暴病身亡的,但他卻未必是真正的源頭,禁衛軍嚴格的排查下,相當數量的百姓對朝廷宣稱的集中救治產生了懷疑,生怕自己被拉走了就有去無回,從而想方設法地瞞報病情。 現在看來,他們原本對于一人最先染病而傳播給其他人的設想,可能根本站不住腳。窮人食不果腹,富人貪戀野味,可能正是因為全城各地都有人打這些動物的主意,這才讓瘟疫在京城中處處點火。 蕭遠一個眼神,唐聿立馬讀懂了他的意思,這就吩咐手下,要在京中嚴查野味,將各家各戶手中還沒吃完的野味集中銷毀,所有接觸過野物的、無論生死,所有人一律嚴加看管,發現有起病的苗頭立馬用上魯明有的湯藥。這樣蕭遠他們終于可以搶在前面,贏過病魔一手了。 唐聿語速如飛,下達著接下來的工作安排,身邊的傳令官現在仿佛已經化身書記員,要隨時隨地記下唐聿想法和命令。 蕭遠在一旁看著,心頭卻一直籠罩著陰霾。 明明一切都在向好發展,他們對這病不再是一無所知一籌莫展,可他還是覺得有什么重要的事被忽略了。 是什么呢? ※※※※※※※※※※※※※※※※※※※※ 瘟疫這一段在大綱上屬于過渡,我們來二倍速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