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營
長安街,車水馬龍。 唐聿坐在路口的茶攤,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躊躇。 蕭遠的府邸就在轉過街角的右手邊,從這里走過去不過幾息,唐聿卻邁不動步子。 他覺得自己定是瘋了。 明明是李承灃派到蕭遠身邊的細作,唐聿不僅沒能從蕭遠身邊發現什么他竊國的蛛絲馬跡,現在甚至還想把自己猜到的李承灃的情報主動告訴他。 蕭遠究竟有什么本事,讓唐聿覺得自己像被人下了降頭一樣。 不行,不能這樣。身為唐家后人,唐聿絕不能背叛皇上,百年忠臣良將的唐家,不能出了他這么一個孽種。 只是,唐聿心里十分不安。他不知道李承灃到底是什么打算,也不知道躲在暗處的敵人到底是誰,大周邊境廣闊,與四鄰常有摩擦,卻從未見過李承灃這般緊張。他既然囑咐唐聿看好禁衛軍,就說明他對京城心里沒底。 京城,恐有變故。 這么大的事,瞞著蕭遠,行嗎? 唐聿原先不問朝政,自然有為人憊懶的因素,但更主要的是,家里早有人教育過,鎮國將軍手握軍權,不可輕議朝政,尤其不能站隊結黨,否則恐有殺身之禍。唐聿謹遵教誨,安安心心地當一個京城二世祖,但不代表他對于朝堂上波詭云譎的變化不敏感,相反,他非常在意。 二世祖自然是不學無術的,唐聿也就沒有專門鉆研過,但是他心里通透,跟著蕭遠的這些時日,蕭遠仿佛言傳身教一樣,給唐聿灌輸了好多他從前不曾想到的彎彎繞,有時恍惚的時候,唐聿都會自問蕭遠到底在干什么,為什么總是仿佛在給他傳道授業。 是以,唐聿遇上拿不準的事,習慣了去詢問蕭遠的看法。 一定是這樣,不過是習慣。 唐聿這樣勸說著自己,拎起面前的茶壺,對著壺嘴一飲而盡,在桌上留下一粒碎銀,不顧小二的驚呼,站起來就走。 心底似乎有個不明聲音在呼喊,好像注定了唐聿將來會后悔,但他現在別無選擇。走出半條街,唐聿站住了,緩緩地轉身,目光飛過各色商鋪,最終落在丞相府挑高的檐宇上,久久凝視。 他閉了閉眼,努力將紛亂的想法忘卻,再次轉身,踏上前去禁衛軍大營的路。這一次,不再回頭。 南橋大營。 唐聿踱步走進營區,眉頭緊皺。 “景琰!”副統領林衍見著唐聿前來,興奮過來打招呼。 林衍是刑部郎中令林昊坤家中幼子,從小不愿意讀書,跑到禁衛軍中混了個差事,平日里斗雞走馬、飲酒享樂,上跟達官顯貴、下跟販夫走卒,都能快快活活地談天說地。 禁衛軍中多的是像林衍這樣的官宦子弟,要么就是沒出路的平頭百姓,來混一碗官家飯免得餓死,看著人多勢眾,但在從小見識過鎮國將軍部下的唐聿眼里,真遇上事了這群人根本沒有一戰之力。 要整軍備戰。 唐聿收拾了名冊,叫連營長官挨個點卯,無故曠工的通通軍法處置。 “景琰……不用這般嚴格吧?!绷盅茼斨娙说募娂娮h論,小聲跟唐聿咬耳朵,“你今日是吃什么了,怎地這么大的火氣?” 唐聿轉過頭看著林衍,只見他笑得見牙不見眼,自覺地伸手想要攬過唐聿的肩頭,“我前兒個在醉花樓嘗了個新奇的燉品,說是南邊的秘方,清熱敗火,特適合你?!?/br> 唐聿躲過了他的手,林衍也不以為忤,自顧自地往甩著手往門口溜達:“擇日不如撞日,走吧,今天就帶你去嘗嘗?!?/br> “林衍?!碧祈步凶×怂?。 許是唐聿直呼其名的語氣過于生硬,林衍明顯地愣住了,片刻,嬉皮笑臉地轉身。 “景琰……” 唐聿對林衍這副模樣太熟悉了,下一刻這人就要張牙舞爪地撲上來,唐聿緊急打斷了林衍的流程。 唐聿今日來大營,就是為了整頓軍容風紀,林衍從小含著金鑰匙出生,自然是吃不了從軍的苦,到時候禁衛軍二把手第一個不答應,唐聿的整軍大業便不可能推行地下去。 雖然林衍是個好兄弟,但唐聿勢必要那他祭旗了。 “軍營當中應當層級嚴明,誰準你這樣稱呼主將?”唐聿喝到。 “景琰?”林衍歪著頭,有些不解。 “你該叫我領軍?!?/br> “好……”林衍呼了口氣,從善如流,“唐領軍?!?/br> 林衍平日里脾氣雖好,但也不曾被人這樣當眾下過面子,尤其旁邊看著的都是他自己的手下,林衍此時真的被唐聿激出了幾分火氣。 “今日兄弟們不知做錯了什么,竟然惹得我們主將大動肝火,我先替兄弟們給你賠個不是?!避浽捳f完,林衍的語氣驟然硬了幾分:“我等也是依著慣例行事,南橋大營自我來了就是這光景,唐領軍自己從前不也沒說過什么?領軍大人若是看不慣,便寫個章程出來,兄弟們以后也好照章辦事,免得哪天一不小心又觸了您的霉頭?!?/br> 林衍這話說的極不客氣,明明是他們自己擾亂軍紀,卻說成是觸了唐聿的霉頭,好像唐聿的賞罰都是隨心所欲一樣。 林衍比唐聿大幾歲,卻只能給唐聿當副手,平日里沒心沒肺,實則早就對此頗有微詞,但又不敢質疑先帝的安排和鎮國將軍的名聲,是以總是同唐聿稱兄道弟,面上一團和氣。 原來,他也會端出長輩的架勢,話里話外擠兌長官,唐聿今日真是開了眼界。 可惜,職位高下注定了,林衍只能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 “副統領林衍,頂撞長官,帶頭擾亂軍中法紀,按規矩,需領二十軍棍,執法官何在——” 唐聿昂首高呼,沒有理會四下的嘩然,見無人應聲,又喊了一遍:“執法官何在?” 兩個壯碩的漢子站了出來,看了看唐聿,又看了看氣急敗壞的林衍,局促地低下了頭。 林衍氣血上涌,就要沖出來跟唐聿好生理論理論,被他身邊的副官四四攔住,當下正瞪著唐聿,臉憋得通紅。 “愣著干什么?打!” 唐聿發話,那兩個執法官只好依言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林衍。 軍中執法,意在殺一儆百,所以行刑都要在空地上叫眾人圍觀,二十軍棍下去,雖不致命,但眾目睽睽之下一個家中顯赫的成年男子被人掄起棍子打屁股,讓林衍受這樣的羞辱還不如一刀殺了他。 “姓唐的,你敢!”林衍跳起來大喊。若不是被人牢牢地架住,此刻他說不定已經一拳揮到唐聿的臉上了。 唐聿轉過身,不去看林衍被軍法處置的模樣,給這個昔日的朋友最后一點體面。 軍棍是木頭上包了鐵的,打在身上生疼,林衍挨了一記就開始高聲叫罵,從唐聿罵到唐聿戰死的父兄,沒詞了就開始罵唐聿是蕭遠的走狗,倒是可笑蕭遠不明不白地也被人罵了個狗血噴頭。 后來,林衍的力氣耗盡了,聲音也弱了下去,只聽見軍棍打在皮rou上的悶響,聽得人心驚rou跳。 “方才林副統領說得對,軍中確實要依章程辦事,太/祖皇帝開國之時禁衛軍就定下來章程,諸位若是忘了就回去好生研習一番,從前種種都是舊賬,往后必要令行禁止、砥兵礫伍?!?/br> 方才還鬧哄哄的將士現在鴉雀無聲,每個人的目光都投注在唐聿身上,這就是殺一儆百的效果。 “先前遲到的、早退的,擅離職守去吃喝嫖賭的,都是哪些人,我心里有數,”唐聿環顧四周,看到哪里哪里就低下一片頭,生怕自己成為第二個出頭鳥,“從前我沒有約束你們,是我的過失,今時不同往日,我要你們都打起精神?!?/br> 唐聿見好些人還低著頭,突然大聲吼了一句:“都把頭抬起來!” “禁衛軍拱衛京師,是大周最后一道防線,你們就該是大周最后的精銳,都把頭抬起來!我知道,你們有些人或許想著在禁衛軍里,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想著在這兒養老了。我告訴你們,想錯了!雖然我們不像邊關的將士們一樣枕戈待旦時刻面臨著外敵的覬覦,但是我們確是邊防一旦被突破之后攔下突厥韃子鐵蹄的最后一道防線!” “我的父兄都死在戰場上,我也時課準備著追隨他們的腳步。大周無險可守,過了三關就是平原廣闊,突厥韃子的戰馬長驅直入,只要一天一夜就能兵臨城下,若是有一天京中生變,我等要以血rou保衛身后的萬丈宮墻?!?/br> 唐聿說:“鎮國將軍的嫡系精銳,是大周一等一的好男兒,我們沒有經歷過他們那樣的訓練,沒有經受過戰場的磨練,我知道我不能拿我父親的標準來要求你們。但我們都是男人,是頂天立地的男人,你們甘愿一輩子被人說成是軟骨頭,說成是大周用衣冠錦繡供養出的酒囊飯袋嗎?” 那一瞬間,好像前十幾年的委屈一齊涌上來,唐聿的眼眶驟然酸澀,他用最后的力氣生生忍住,背過身在眾人看不見的地方紅了眼眶。 他輕聲說:“我不愿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