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這件事很快傳開了,沒人再敢去阿福面館吃面。阿福照常在面館后廚切面段,甩面,把一蓬蓬手工面放好等客人上門。他手上沾滿面粉,太陽xue邊淌著汗,停下來休息的時候就望著對面的一排五金鋪發呆。 阿福五十三歲了,他有一個秘密。不過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了,也就不算秘密。 某天傍晚,飯點也沒人上門吃面。阿福收拾好后廚,拉下了店鋪的卷閘門,去了火車站。 齊滿米看見的就是火車站現場的畫面?;疖嚋阼F軌上,車廂里有乘客罵罵咧咧。劉某的尸體很快從枕木上被抬走了。于是火車繼續開。但齊滿米路過阿福面館的時候,面館再也沒有開門過。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起新聞,或者是別的什么事,齊滿米后來答應了那位社會紀實導演參與錄制。但最終坐到鏡頭面前去的人是王垠丘。王垠丘說齊滿米的嘴都還說不出完整的句子,要怎么上訪談節目。他說他的經歷怎么樣也比齊滿米更完整更有得說一點。 節目是三月份錄制的,經過制作審核,一直到大半年后才播出。 十月初,節目播出那天,王垠丘學校有事沒在家。齊滿米自己一個人抱著抱枕坐在沙發上。節目隱去了真實的名姓和地點,王垠丘的臉上也打了很厚的馬賽克。他坐在鏡頭面前,穿著慣穿的襯衣和夾克,看人習慣性瞇一下眼睛。 王垠丘和導演坦言,他沒那么想上這檔節目,也不覺得對著鏡頭說自己的事會感覺很好。他只是覺得比起讓齊滿米又沒頭沒腦地為這種事殞身不恤,還不如他來算了。王垠丘有點無奈地聳聳肩。 他抬頭望向亮著紅點的攝像機,茫然又尷尬地小吞了下口水。他介紹自己說,他是個很小就被當成神童看待的人。因為他那時真能做到“過目不忘”。一開始大家都夸他,然后漸漸又在背后說他越長大越普通了。他確實越來越普通,終于也沒能有什么大成就。他是在念初中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可能更喜歡男孩子。 那一年地方日報采訪報道了他。他也像現在這樣正襟危坐在采訪者面前,帶滿羞愧地談起自己的人生。王垠丘現在回想起來,總覺得自己十五歲那年可能早就知道自己注定會一事無成。今年他三十歲了,每天擠公交上下班,去商場買過季商品回家。但他現在反而不覺得有什么好羞愧。王垠丘說:“我和他很喜歡去等臨期面包,買到了像賺到了一樣。有一天他發現可以去面包工廠里買樣子做壞了但是還可以吃的邊角料。然后就買了一堆豆沙溢在外面的豆沙包,或者是像碎掉的海綿塊一樣的蛋糕胚。也很好吃的。天氣涼,面包不容易壞的話可以當很多天的早飯?!?/br> 王垠丘摩挲著自己的兩只手,繼續說:“反正我出生的時候,又沒想當一個天才。后來也沒想過會成為同性戀者。也沒什么好說,天才好承認,同性戀者就不好承認的。其實都很難當,但都是我?!?/br> 王垠丘十八歲高考失利,成績勉勉強強上了輕工學院的電氣工程系。關于他是天才的說法慢慢就銷聲匿跡。他住校,和三個男生住一個宿舍間。大家打完籃球,一起脫光了沖進澡堂沖澡,夏天就穿條大褲衩在宿舍里走來走去。王垠丘會和他們一起趴在走廊欄桿上沖底下剛出澡堂的女同學吹口哨,或是幫著哪個舍友去送情書。他很努力地假裝著某種“正?!?。后來聽說他是同性戀者,據說有當時的舍友覺得很后怕很惡心。 王垠丘說,那四年里,最覺得可怕和惡心的人肯定是他自己。他是要忍著巨大的惡心裝出那副樣子,只是希望不要惡心到別人。 他呆望著坐在面前的導演,忽然說起,有一年他陪齊滿米去看一位中醫。中醫住在遠山里,他們跋山涉水過去,中醫館靠山,是座很舊的木房子。廳堂里昏暗,透過窗格照進來的光里能看見絨毛般小小的灰塵。王垠丘望著醫館柜臺上放著的幾個浸滿琥珀色液體的大玻璃罐。里邊都凝放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他問中醫,那里面是什么。 老中醫睜著像看不見的眼睛,小聲說:“meimei?!?/br> 王垠丘以為自己沒聽清,又問了一遍。老中醫的聲音在寂寂的廳堂里重復:“meimei?!?/br> 王垠丘現在想來,覺得那可能是當地的某種方言,他不知道是什么字形。但他那時呆望著那幾只巨大的琥珀色玻璃罐,覺得那很像自己過往人生的某種隱喻。凝滯在玻璃罐中無法流動也無法逃脫的一團物體。 其實他想過,如果沒有齊滿米出現,五十三歲的時候,他就是阿福。 王垠丘說:“確實是碰到他之后,我發覺其實我的手臂還可以拿來擁抱別人?!?/br> 1997年的6月底,天氣燠熱。來接親的桑塔納2000搖搖晃晃停在婚慶公司門口。廳堂里的人還在手忙腳亂地幫新娘子戴耳環、涂口紅。王垠丘從后座下車,看了眼手表,抬頭望著對過的街鋪。 林巧兒在廳堂里喊:“來了!接一下?!?/br> 王垠丘轉頭,他的新娘拎著拖地婚紗裙,踩著銀色的小高跟蹣跚著走出來。王垠丘左手拿著一把紅玫瑰和滿天星交雜的捧花。他把捧花伸過去,新娘要拿的時候,一個踉蹌差點滑倒。王垠丘接住他,干脆把他抱起來抱進了汽車后座。 街頭路過的小孩子尖叫著拍著車窗來要喜糖。車子徐徐啟動,新娘抱著捧花朝王垠丘傻乎乎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