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元澈眉頭蹙起,眼淚大滴大滴涌出來,他是個聰明孩子,不會不懂得魯莽行事的后果。 我撫著他的頭道:“你母親的仇一定要報,只不是現在。你父皇今日封你為王,不日咱們母子便要離開京城去你的封地,等你長大了,兵強馬壯,不再被人魚rou,到那時母妃自然會告訴你一切真相?!?/br> 元澈仰起頭,淚痕滿面,“母妃,你是要孩兒忍耐到那時嗎?” 我點了點頭,抹去他臉上的淚,“時勢艱辛,母妃忍了這么些年,你父皇也是。你讀了那么多書,臥薪嘗膽四個字總是懂的?!?/br> 元澈怔怔的,恰巧蕭琮派人來催,他深深吸一口氣,迅疾站起身,理平了衣袍上的褶皺,又正一正玉冠,伸出手給我,,鄭重道:“母妃,咱們走吧!” 第二十八章 脈脈一水盈 在朝臣心照不宣的賀聲中,元倬封了西京王,元澈是昌德王,元晟封為陳留王。 三個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就這樣賞了封地,世襲罔替。 陶映柔的眼圈紅腫,想是狠狠哭過,我心中襲來一種莫名的快意,有意到她面前道:“meimei眼圈怎么這樣紅腫?meimei家世低微,又出身賤籍,如今天恩浩蕩,讓元晟和元倬元澈一般封了王,這是你陶家幾輩子也修不來的福氣,換做是別人,笑都來不及,你還哭?莫非是嫌陳留王這個頭銜還不夠大?” 宣政殿廊下并無旁人,威武的護軍都在十步之外的距離,正殿中賀聲四起,紛紛攘攘的讓人忽略了在外等候的妃嬪。 陶美人仰起臉,冷冷一笑,“嬪妾家世卑微,但陳留王卻是嬪妾與皇上的骨血,娘娘身份再尊貴,終究也不是昌德王親生母親?!?/br> 我并不生氣,蕭琮和元澈對我那樣好,此時此刻,我有什么必要為這種挑釁生氣? “是不是親生母親有那么重要嗎?”我居高臨下望著陶映柔,“孩子封了王爵,母妃就跟著去封地,元倬因為殘疾留在京中,和妃自然也留在宮里陪伴圣駕。至于你我,不都得離開西京城嗎?” “嬪妾不明白?!彼偷偷?,“哪有娘娘這樣的母親,巴巴的在皇上面前求著要未成年的孩子出宮,還牽連上別的皇子。娘娘就不擔心,皇子們均各年幼,離了皇上和皇城,他們會變得怎樣?” 我淡淡的笑:“龍生九子,孩子的秉性是天注定的,該是怎么樣便是怎么樣。況且即便今時今日不去封地,滿了十二歲還不是同樣要出宮另擇王府?” 陶美人還要說什么,眼見和妃走過來,便紅了眼眶道:“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封起藩王來了,娘娘還能留在宮中照顧西京王,嬪妾就……就……” 和妃勸慰她道:“你想開些,皇上這樣做,肯定是對兩位小王寄予厚望。若都像元倬這般留在京中掛個虛名,如何能成就一番事業?塞翁失馬,又焉知非福呢?” 她語氣極和藹,猶似春風拂面,陶美人漸漸收了哽咽之意,我與和妃相視而笑,和妃道:“meimei倒是心胸開闊,一點兒也不似愁緒纏身?!?/br> 我笑道:“愁也是一日,笑也是一日?;噬舷轮挤馔跏翘齑蟮亩鞯?,若是愁緒纏身,倒似嬪妾不知好歹了?!?/br> 陶美人看著我,良久淺淺一笑,鬢邊一只金步搖微微顫動,“娘娘這話說的很對,嬪妾都是皇上的女人,皇上說什么都是對的,咱們遵循便是?!?/br> 我注目遙遙參差的正明宮,環繞的飛檐轉閣,鱗次櫛比;殿前的龍尾道,階梯麟麟。這是我曾經的家,我和夫君、孩子的家,而在不久的將來,我即將離開,帶著我孩子,隱藏起旺盛的欲望和希冀,蟄伏在安全的地方,等待最好的時機。 臨出宮前一天,皇后召我去紫宸殿問話。 她宮里現時是一刻也離不得太醫,藥味彌漫,娟姝曼姝的眼圈也從來就沒消過腫。 我一眼瞥見太后也在,心里便有些不自在,勉強行了參見之禮。 “meimei快坐,坐!”皇后見了我,雖是竭力招呼,卻愈發顯出力有不逮之態,我扶了她的手腕,順勢坐在床邊的軟椅上。 太后坐在紫檀座上,離皇后那樣遠,像是害怕所謂的癆病會飛到她身上。 她微笑對我道:“如今元澈封了王,你可是要跟著他去封地享福了?!?/br> 我少不得做出恭謙之態,蹙了眉道:“享福不敢說,只是以后教導他更吃力些,太后娘娘也知道,小孩子總是怕父親一些的,如今皇上讓我們母子出宮,只怕元澈更加胡天胡地了?!?/br> 太后想是怕我賴著不走,撇嘴道:“難不成在宮里養著就能轉了胡天胡地的性子?依哀家看,他那日沖撞皇后就已經顯出了本性,想來以后也未必成器?;识骱剖?,既封了王,便爽利的出去,說不定在封地還能有一番作為?!?/br> 我笑得恬淡,“是,想必皇上也是這個意思?!?/br> 皇后平緩了喘息,斜倚在鳳尾大床的鑲金欄柱上,拉了我一只手道:“meimei,本宮并未怪過元澈,相反,正因本宮造下了口孽,才讓他為了生母的事痛苦。一切都是本宮的錯,meimei,他還那樣小,你要用心去教他,萬萬不可讓他墮入自怨自艾的漩渦……” 她的手掌在被窩里捂了半日還是那樣冰涼,我心中一凜,忙點頭答應,“娘娘放心,嬪妾自當盡力。其實娘娘也勿需自責,月華夫人的事,早也罷晚也罷,終歸是要讓元澈知道的?!?/br> 我瞥一眼太后,有意道:“正如太后娘娘所講,既是事實,便無所謂說與不說,元澈早些知道,也省得長大之后嬪妾多費口舌?!?/br> 太后哼一聲,慵懶道:“你倒是學乖了。實話告訴你,哀家要不是知道皇上下得這等狠心,早替皇上處置了那逆子!如今他倒是因禍得福,蜀郡富庶,又離西京不遠,皇上終究還是偏向你奉薇夫人的?!?/br> 我晦暗了臉色:“太后這樣說,嬪妾可是不敢當。西京王留駐京城,陳留王得封趙郡,這兩處還比不得山高水遠的蜀郡么?若是細論起來,只怕元澈得的封賞還是最次的呢?!?/br> 太后眼里有壓抑不住的快意,蕭琮雖然封了蜀郡給元澈,但蜀道難行,又時有瘴疫,遠不如京中熱鬧富庶,趙郡四通八達。在外人眼里,蕭琮如此厚此薄彼,厭棄元澈之意昭然若揭,便連太后等人也無半分異議,只差拍手稱快。 皇后低低道:“皇上原本不是這樣無情的,想是為了媜兒傷透了心。meimei,你別怪他?!?/br> 他這樣處心積慮的保護我們母子,我怎么會怪他? 礙著太后在眼前,我也不便對皇后說實話,只做出郁郁寡歡的樣子,應付著說幾句話。 太后終于耐不住紫宸殿內的藥味,儀態端方的去了,臨行留下玉竹,美其名曰伺候皇后和我,實際上誰都知道她的用意。 皇后眼波流轉,并不在意杵在床邊的玉竹,“meimei,本宮怕是不中用了,等你和元澈回來,還不知道能不能見著本宮……” 我掩住她的口,“娘娘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皇上說了,特許嬪妾母子兩年進京一次,那時娘娘早好了!只要嬪妾進宮,就一定帶著元澈來看望娘娘?!?/br> 皇后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但愿如你所言?!?/br> 她咳嗽兩聲,似乎又想起什么,“meimei,你此去蜀郡,路上幫本宮多多留心。若有能打聽到行雨的下落,一定要告知本宮!” 我蹙眉道:“薛小姐還沒找到?” “這妮子幼時跟家里的護院學過一點皮毛,腿腳靈便,兼之頭腦靈活,也不知道此時跑到哪里去了……”皇后嘆息道:“父親擔心薛家的清譽有損,成日家怒火三丈。唉,別的不說,本宮只怕她受人誘哄欺騙……” 她又止不住的咳嗽起來,這一次咳的挖心掏肺,臉都漲成了豬肝色。玉竹唬的朝后退了幾步,直退到寢殿門口,連聲的叫人傳太醫。 皇后趁這個機會,忽然止了咳嗽,低聲而又迅疾道:“若是我不在了,求你你替我保住元倬,無論如何替我保住他!” 我不意她咳嗽是裝出來的,一時怔住,皇后看著我的眼睛,低低道:“他不是殘疾,他會說話?!?/br> 我根本來不及多問一句,玉竹已經旋身進來,皇后繼續趴伏在床榻上放聲大咳,太醫也提著藥箱戰戰兢兢跟進來。 我慢慢起身,揣著滿腹的疑問和震驚,在薛凌云充滿期盼和寄托的眼神中退出了紫宸殿。 殿外,藍天白云,鴿哨劃破寂靜,完整的天際被斜斜的鴿群逐層分隔。 第二十九章 余年總須臾 奉召回宮是個草長鶯飛的季節,顛簸了十幾日,總算又踏上了平坦寬敞的宮道。 看著鏡中的容顏,我似乎能夠感知到歲月的流逝,輾轉間只是不舍。 元澈與我同坐一輛馬車,他伸手掩上了我手中的小鈀鏡,“母妃,不用看了,你是最美的。何況久別重逢,父皇高興還來不及?!?/br> 他知道我隱隱的擔憂,說出來的話那樣的熨帖人心。 我淺淺笑一笑,“母妃二十九了,況且六年不在你父皇身邊侍奉,他也未必會見之則喜?!?/br> 元澈笑道:“母妃這就是說笑了。如果父皇不在意母妃,何必每兩年召見一次,臨行又依依不舍的?” 我扶正他的玉冠道:“你父皇每兩年召見一次,全是因為心底記掛著你,母妃也是沾你的光?!?/br> 元澈不答,含了笑看我,“母妃,父皇這樣對你和兒臣,也算有心了?!?/br> 我道:“你明白就好,只不要掛在嘴上,也不枉你父皇一片苦心?!?/br> 馬車忽然停住了前進的步伐,元澈掀了簾子問道:“什么事?” 我順著簾子的間隙看出去,原來已經到了延喜門外,另一隊親兵侍從也要從中穿過,恰好和我們的隊伍擠到了一起。 延喜門的護軍愣了神,不知道該先讓哪一隊過去,那邊隊伍里早閃出幾個內侍,指手畫腳的呵斥起來,“陳留王的馬車你們也敢攔下,不要腦袋了?” 元澈皺了眉回頭告訴我,“是元晟的馬車列隊?!?/br> 我想一想,拉了他的衣角道:“告訴外面的人,讓他們先走?!?/br> 元澈有些不甘,“兒子比陳留王年長,母妃比陶美人位尊,咱們何必忍讓于他?” 我柔聲道:“傻孩子,元晟越是跋扈,朝臣們越是口舌紛紜,讓他自己生受著去吧,咱們別淌這趟混水?!?/br> 他很聽話,當即點了頭,喚過親兵來囑咐了幾句。 陳留王的馬隊耀武揚威的穿過延喜門,我遙遙看見一輛華麗非常的六駕馬車簇在隊伍中間,想必正是陶美人座駕。 待他們的馬車遠去,元澈才令我們的隊伍重新出發,遠遠望去,我們的隊伍安靜肅穆,馬車樸素無華,倒似跟在陳留王后面的親隨一樣。幾個城門的護軍都知道這是我和元澈的車駕,不免竊竊私語,言語里不乏敬仰之意。 元澈坐在馬車里,耳朵卻靈的很,他歡喜的告訴我:“母妃,你可聽見外面護軍說的話么?” 我道:“你聽見他們夸贊你,心里覺得怎么樣?” 元澈笑道:“自然是通身舒泰?!?/br> 我含笑道:“這樣就好,你們幾兄弟年紀尚小已經身居王位,朝臣們原本就頗多非議,俗話說先出頭的椽子先爛,咱們回回奉召回京都低調行事,不和陳留王爭鋒,正是為了韜光養晦明哲保身。如今凡是見著你行事的,無一不夸贊賞識,你說,這是不是比爭著誰先過城門更快意?” 元澈道:“是,母妃都是為了兒臣好?!?/br> 我撫上他的臉龐,“你如今都十二了,母妃能為你做的一日少過一日,終究還是要靠你自己爭氣?!?/br> 元澈英挺的面頰上閃過異樣的光,他猛的向前撲倒抱住我的膝蓋道:“母妃,兒子爭氣,但求母妃不要離開兒子!” 我扶他起來道:“你是母妃的倚靠,母妃怎么會離開你?!?/br> 元澈低聲道:“兒子自己心里清楚,父皇總是喜歡元晟多些,以后萬一立了元晟為太子,兒子只怕更無立錐之地,到那時,母妃為了自保,只怕,只怕……” “你怕母妃會為了自保疏遠你?”我寧和道,“你也真傻,母妃雖不是你的親生母親,可是卻把你當做自己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兒一般疼愛,母妃既然敢和你離開皇宮,自然也打定主意不怕艱難險阻。即便你jiejie,你父皇,這世上所有人都離開你,母妃也不會離開?!?/br> 元澈不再說話,緊緊攥了我的手,手心的熱度一陣一陣襲上來,周身溫暖。 馬車又停了,這次是到了掖庭外的宮門。 元澈下了馬車,又小心扶著我下來。嫣尋錦心早跳下車上來攙扶我,近近的聽見一聲:“母妃!”,一抹翠綠的身影旋即撲進了我懷里。 寧妃和云意站在大理石砌成的臺階上望著我們笑,玉真還是那樣毛躁,我猝不及防,險些被她撞個趔趄。 “母妃,母妃,孩兒好想你!”玉真攬著我的脖子不松手,還是元澈上去拉了她的手下來,“jiejie,你弄疼母妃了?!?/br> 玉真睜著大大的眼睛,上下打量著元澈,又是笑又是鬧:“澈弟,你長這樣高了!” 她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元澈,大說大笑,極是快活。 我松開她的手,走到寧妃和云意面前微微欠身一福:“多謝兩位jiejie這些年替meimei照顧玉真?!?/br> 云意托起我的手腕,含笑道:“寧妃jiejie受得起,嬪妾可受不起,你那個頑皮的妮子時常被我訓斥,大約她心里是恨極了我的?!?/br> 玉真聽云意說話,早轉了身過來抱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沈母妃為我好呢,我豈是那種不知好歹的?” 寧妃只端詳我道:“好像又瘦了些,蜀地凄苦,meimei還要盡心撫育昌德王,當真是受苦了?!?/br> 我笑著看她:“受苦說不上,只是那蜀地的茱萸著實厲害,我只怕了這一點?!?/br> 寧妃欣慰道:“回回見到meimei這樣好的精氣神,我心里也大感寬慰?!?/br> 我道:“有人只道我母子二人在蜀地再無出頭之日,必定晦澀難言,我偏不依,偏要歡歡喜喜的!” 云意笑道:“正是這樣,meimei氣度高華,豈是那樣容易被糟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