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我將元澈抱起,心里暗暗起誓,從今往后,我絕不可以再讓他這樣直面恐懼,不可以再讓他遇到危險的時候被人遺棄,不可以讓他孤零零的躲在芭蕉樹后??傆幸惶煳視屗玫绞掔膶檺?,讓他在宮里立足,讓他堂堂正正的做東秦的王爵,或者,做東秦的皇帝! 第十九章 擢青出于藍 紫宸殿常年藥味彌漫,在氤氳的氣味里待久了,好人只怕也要熏出病來。 我服侍皇后服了藥,又細心擦去她嘴角的藥漬。 皇后今日精神頗佳,徐徐道:“難為你,幫著寧妃協理六宮那么忙碌,還來伺候本宮?!?/br> 我笑道:“這是嬪妾的本分,有什么難為的?!?/br> 曼姝將皇后扶了起來半坐著,我為她墊上鵝毛絨里子的抱枕,皇后咳嗽幾聲,掩了胸口道:“本宮的病怕是好不了了,大約也就是這幾年了吧?!?/br> 我遞了冰糖雪梨給她,婉聲道:“哪有這樣說自己的?您身子柔弱,素日里又cao心太多,焉知不是病從心起?但凡放寬心,也不至于這樣?!?/br> 皇后笑道:“本宮這樣懶散,你還夸本宮cao心。本宮若是真的肯于六宮事務上心,只怕早就不在了?!?/br> 我見她說的如此不吉利,正要語言誆哄,忽見娟姝蒼白了臉進來,字斟句酌道:“啟稟皇后,府里來人稟報,說……說……” 皇后見她吞吞吐吐,不禁問道:“府里說什么?” 娟姝道:“今日天剛擦黑便不見了二小姐,后來在二小姐的繡樓上見到她留下的一封書信,原來二小姐竟離家出走了!” 皇后“啊”一聲,心神蕩漾,又猛烈的咳嗽起來,我忙湊近扶了她,在她背上撫摩順氣,皇后掙著勉力道:“書信里說的什么,你可問了?” 娟姝頓一頓,似有千般為難,終吶吶道:“二小姐說,她勢必不會入宮為妃,老爺逼的急,她也只有背負不孝之名一走了之了?!?/br> 皇后又急又氣,“胡鬧,胡鬧,她手無縛雞之力,如何能單身獨行?萬一遇見登徒浪子或是歹人如何是好?” 我見她咳的臉頰發紅,忙按了她道:“您且別急,貴小姐必然走不遠,安排下人手去追也就是了。況且她那樣聰明機警,朗朗乾坤,也未必會讓歹人有可乘之機?!?/br> 皇后攥了我的手腕道:“meimei不知道,我那妹子性子倔強,從小爭強斗勝,心氣極高。如今父親既逼著她入宮不遂,必定會找個遠遠的地方藏起來,這一來魚入大海,又能去哪里找她?” 我也茫然,初遇那位薛行雨薛二小姐便見識過她的脾氣,五六年下來,她也有十八九歲了,只是沒想到她這樣志氣,竟為了不愿入宮私逃而去。 勸了皇后好一陣子,辭別出來,嫣尋低聲道:“薛府果然有讓二小姐入宮之意?!?/br> 我道:“當初她年紀甚小,可是已然有桃李之姿。如今成年,更不知是何等傾國之貌。她抵死不肯入宮與其姊共侍一夫,這份孤潔的心性更為難得?!?/br> 錦心道:“這位薛小姐不聲不響的離家出走,倒是替娘娘少去了一番煩惱?!?/br> 我微微蹙眉道:“我煩惱什么,若是皇上喜歡她,我也隨著喜歡,不過如此罷了。就算沒有她,現下宮里的美人兒還少么?皇家子嗣重要,皇上雨露均沾,我又能說什么?!?/br> 錦心笑道:“話雖如此,醋壇子還是打翻了!” 我忍俊不禁,含了笑伸手擰她的嘴,說笑間經過承恩殿,卻聽見歡快的羌聲鼓樂綿綿而來。 錦心面帶鄙夷,啐道:“陶美人那個狐媚又在跳舞勾皇上的魂兒了!” 我低聲喝道:“別胡說!” 進寶在一旁伺候,見狀道:“娘娘,錦心jiejie沒胡說,確實是陶美人奉召伺候皇上去了?!?/br> 我道:“她是美人,再怎么狐媚也輪不到你們議論。虧你倆自詡在宮里混的八面玲瓏,連這點道理也不懂嗎?” 錦心嘟了嘴道:“奴婢就是氣不過,前兒個夜里明明是娘娘侍寢,要不是陶美人吹羌笛吹了大半夜,后半宿皇上能走嗎?她有什么能和娘娘比的?除了跳舞,還有什么長處?” 我聞言怫然,蕭琮與我的感情自然是磐石不移,可是再好吃的菜吃久了也難免不想換換口味,陶映柔最慣于做小伏低,從不違逆蕭琮的意思,恰如一泓潺潺溪水,雖不如我在蕭琮心中地位,卻也不知不覺占據了一席之地。 嫣尋見我不語,對錦心沉聲道:“還只混說,若讓人聽見拿了你去見皇上,還得要娘娘費事保你出來?!?/br> 錦心吐了吐舌頭,不再吱聲。 走過承恩殿外的甬道,柔和的宮燈光照透過殿前的梧桐斜斜映照下來,光影閃爍間可見殿外守護的羽林軍與內監宮人,人雖然多,卻都大氣不聞,只有悠揚的音聲和蕭琮的笑聲毫無遮掩的往人耳朵里鉆。 我的心越來越沉,不行,陶映柔承恩事小,元晟受寵事大。即便不為自己,我也要為了元澈和玉真另作打算。 夜深,從云臺館出來,夜風帶著鮮花的香氣輕拂而過,我心里平復了許多。 又過五日便是寧妃生辰,曲臺殿擺了盛宴酒席,流水似的珍饈美饌呈上來又撤下去。因為平息南粵叛亂之事已到尾聲,蕭琮興致很高,凡是有人敬酒他都來者不拒,杯杯一飲而盡。 酒過三巡,諸人都面煬耳熱,我朗朗笑道:“空有絲竹之聲,未免太枯燥了呢?!?/br> 蕭琮帶了幾分酒意道:“說的有理,近日政務繁忙,也未能好好欣賞歌舞,不若讓陶——” “皇上和寧妃jiejie若是不嫌棄,嬪妾愿舉薦一人,為皇上妙舞一曲?!蔽矣幸獯驍嗔耸掔脑?,偏不讓陶美人有一曲舞蹈的機會。 寧妃為蕭琮滿斟一杯,笑道:“meimei向來心思細膩,既然這么說,必定已有所準備了?!?/br> 蕭琮拈了櫻桃入口:“成日看著陶美人的舞蹈,美則美矣,也缺了新鮮。也好,你既有心,朕不能不賞這個面子?!?/br> 我盈盈福過,清脆的三擊掌,輕柔的絲竹之樂頓止,須臾,節奏鮮明的羯鼓羌笛聲又起,蕭琮笑道:“好,這個曲子新鮮?!?/br> 我道:“陶美人昔日舞蹈慣用天竺樂,雖然動聽,不免奢靡。嬪妾選用龜茲樂,一起一落間只求清脆悅耳,這些五弦琵琶、豎箜篌、哈甫、羯鼓等也都是上次高昌國使者留下的,跳胡旋舞用這些伴奏最正宗了?!?/br> 陶美人斜了我一眼:“娘娘有心了?!?/br> 我淺淺笑道:“meimei貴為美人,還為了皇上如同舞姬一般辛勞,本宮不過是心思想的細致一些罷了,終究不如meimei有心?!?/br> 她面上一緊,索性扭過頭去不答。 層層疊疊的珠簾幔帳后面,一抹纖細的身影正隨著樂曲翩然起舞。 那舞蹈的女子一頭辮發,點綴以金花為首飾,特別戴著一張面紗,容貌若隱若現,臉頰被薄薄的面紗擋住,只露出狹長嫵媚的眉眼,在舞蹈的時候顧盼神飛,配合著異域的音樂,更顯神秘誘惑。她身佩玉纓,腳踏蠻靴,胡服翻領窄袖腰間系一根細細的玉帶,緊窄的衣裙勾勒的苗條纖弱的身段越發妙曼。 我留神看蕭琮的神情,他放下了櫻桃,看的仔細,間或拊掌道一聲好,已然被面前舞蹈的女子吸引。 隨著樂曲節拍越來越快,那女子從珠簾后蹁躚而出,她動作輕盈,玉臂輕舒,兩腳足尖交叉,左手叉腰,右手擎起,全身彩帶飄逸翻飛,裙擺旋轉為弧形,裙衣斜曳,步伐也旋轉的更快。 忽而一聲羯鼓,萬籟俱寂,那女子已呈飛鳥停歇狀,實在美不勝收。 眾人一怔之后,皆是拊掌叫好,獨獨陶美人臉色鐵青,難看到極點。 蕭琮注目我,含笑道:“難為你知道朕的喜好,為朕找得這樣善舞之人?!?/br> 我也笑道:“皇上先別夸獎,且評評這位meimei舞姿如何?” 蕭琮喟嘆道:“弦歌一聲雙袖舉,回雪飄飄轉蓬舞。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這樣歡快剛硬的胡旋舞,難為她舞步輕盈,旋轉起來又似翩若游龍,勝過陶美人多矣,當真可稱是一絕! 陶美人螓首低垂,我起身笑道:“皇上好眼力,可見我東秦滄海并無遺珠了?!?/br> 蕭琮不解道:“此話何解?” 我只掩嘴淺笑,寧妃單指撫著臉頰道:“這位舞姬身形看起來倒有幾分眼熟……哎呀,莫不是舞姬?”她環視左右,豁然開朗道:“是了,皇上,莫非您還沒有看出來眼前人是誰么?” 第二十章 生波亦無妨 蕭琮呵呵發笑,一揚手,面前的櫻桃盤傾翻,掉落一地晶瑩果實,“上前幾步,摘下面紗?!?/br> 那女子嬌嬌怯怯走近,道了萬福卻不敢抬頭起身,也沒有伸手去摘面紗,只是簌簌發抖,似乎緊張至極。 我笑道:“meimei第一次離皇上這樣近,想是敬若天神,緊張也是難免。不過皇上令你摘下面紗,你怎的不遵旨呢?” 那女子言語輕微:“嬪妾,嬪妾容貌平庸,怕,怕污了皇上龍眼……” 我看向蕭琮,含笑道:“meimei害羞呢,皇上您看?” 蕭琮興致大增,哈哈大笑丟了酒杯,親下了座走到她面前,一手拉了她起來,另一只手便揭去了她面上的輕紗。 薄如蟬翼的面紗一去,眾人一陣嘩然,原來那舞姿出眾的女子竟是被蕭琮冷落多年,甚至都快被后宮諸人遺忘的慕容黛黛。 慕容黛黛十四歲被父兄和親送進宮,距今也有八年多了,她容貌并無出眾之處,又受刁難冷遇多年,難得的是一股皇家的高貴風華卻猶在。 蕭琮一怔,想是記不起來她是誰,裕妃先咋呼起來,“怪不得跳的比陶美人還好,原來是她!慕容寶林本就是胡人出身,這胡旋舞由她來跳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慕容黛黛腰肢纖細不盈一握,此時與蕭琮近距離對視,臉頰通紅,平淡的眉眼中反倒顯出幾分處子的青澀可愛來。 我看得出蕭琮眼中的笑意,盈盈舉杯道:“嬪妾恭喜皇上重得佳人?!?/br> 蕭琮聽見我說話,松開手去,帶有幾分喜色道:“是了,這慕容寶林原本就是朕的妃嬪,只是國事繁忙,她又住的偏遠,朕竟忘了?!?/br> 寧妃掩口竊笑:“是,慕容寶林冰清玉潔,抱殘守缺這些年,難為她從不抱怨爭寵?!?/br> 我笑道:“嬪妾也是機緣巧合才知道她擅于舞蹈,也虧得嬪妾無意間窺見了,否則這樣妙的舞姿咱們豈不是無緣得見?” 蕭琮聽我們都在夸贊慕容黛黛,又見她一曲胡旋舞宛若天人,也忍不住和藹道:“你怎的也不在朕面前走動?這些年可受過苦?” 經過我這些年的言傳身教,慕容黛黛已今非昔比,她全然不提這些年所受的委屈苦楚,溫婉道:“嬪妾不苦,只因嬪妾是罪臣之妹,著實沒臉在皇上面前走動?!?/br> 蕭琮嘖一聲,“你哥哥不肯歸順那是他的事,你不過一介深宮女子,與你何干?” 我要的就是蕭琮這句話,當下正要填補幾句,卻聽陶美人嬌笑道:“皇上既然喜歡慕容寶林的舞姿,以后常宣她跳就是了。今日是寧妃娘娘的生日,皇上可不能怠慢了壽星呢?!?/br> 她笑吟吟的看著蕭琮,蕭琮醒過神,也笑道:“那是自然,朕這點還省得?!?/br> 我眼見陶美人言語作梗讓蕭琮丟開了慕容黛黛,忙道:“慕容寶林今日一舞,討得皇上和寧妃jiejie開懷一笑,皇上難道沒有什么賞賜嗎?” 寧妃在蕭琮面前,將一盤切的極薄的金箔牛rou擺在他伸手可以夠到的地方,“慕容寶林向來簡樸,別的舞姬尚且用珍珠做紗簾遮面,她是妃嬪,卻只有一層薄紗……” 蕭琮握一握她的手,又注目我道:“既然你們都夸她性子沉靜難得,好,那就賞她一副純金金花面具,以資纏頭!” 他將自己比作普通看客,無疑也是將慕容黛黛比作舞姬,“纏頭”二字一出,眾人都笑起來,我看向慕容黛黛,蕭琮雖是無意,這樣說畢竟略顯得輕賤了些,我怕她當場拉下臉來壞了大事,忙喚人拉她更衣入席。 好在她只是盈盈謝恩,臉色如常。換了衣裙進殿后,又再拜謝皇恩,這才坐到我身邊。 我輕聲道:“皇上多喝了幾杯,說話不如平日那樣正經,meimei別往心里去?!?/br> 慕容寶林為我斟上葡萄美酒,懇切道:“若沒有娘娘指點提攜,嬪妾便是死也見不到皇上的面,即便皇上和娘娘責罵嬪妾,嬪妾都甘愿領受,又何況今日皇上體恤,娘娘幫襯,嬪妾何來的多心?” 我見她言語得體,全然不像以前那樣輕重不分,心下寬慰,又見蕭琮頻頻注目她,便示意她去為蕭琮敬酒。 慕容黛黛看了看我,低聲道:“嬪妾永遠不忘娘娘大恩?!?/br> 我淡淡一笑,望著蕭琮身邊簇擁的各色佳麗,心里的悵惘像濃霧一樣層層漫了上來。 當晚蕭琮宿在曲臺殿,寧妃是向著我的,她也并不希望陶美人利用她的兒子再在蕭琮面前裝模作樣。 一夜枕頭風吹過,第二天蕭琮便宣了慕容黛黛侍寢,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但凡心情煩躁或是閑極無聊,必定是宣慕容黛黛歌舞一曲,陶美人也善舞這一點似乎正逐漸被他遺忘。 一日晨起,長信宮請安剛罷,太后忽然問起慕容黛黛的事,裕妃嘴快,噼里啪啦一通說。 太后瞥一眼慕容黛黛,皺起眉頭問我:“你既舉薦提攜她,可知她是吐谷渾的公主,她哥哥是我東秦的心腹大患?” 我正襟危坐回道:“慕容寶林比嬪妾還早進宮,原本就是皇上的妃嬪,她擅于舞蹈,嬪妾不過是讓她有機會在皇上面前獻技罷了,談不上舉薦提攜?!?/br> 太后冷笑,有意打擊我道:“她雖然是皇上妃嬪,不過是做做樣子隨便封的,若是以為靠著她便能得勢,只怕就打錯了算盤。她這般平庸的資質,皇上怎么可能對她有興趣?!?/br> 我見慕容黛黛被太后一席話弄得無地自容,笑著接口道:“正是呢,太后也說皇上對她沒有興趣,那就更加不必有所擔憂了?!?/br> 太后臉色一凜,剩余的話像梗在了喉間,一時竟一言不發。 其余人起初還各自說著話,此時見她臉色不善,我又似乎全然不怕的樣子,也都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