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蕭琮灼烈的眼神那樣凝視著我,我的神魂仿佛一瞬間就被拉進了他的身體,“好,永生永世,我心中只有你……” 我不愿意叫他皇上,又不想與媜兒同樣叫他阿琮,叫一聲蕭郎又覺得不吉利,就怕“從此蕭郎是故人”,因此支支吾吾半天,也不知道如何稱呼才對。 蕭琮也察覺到,一曬道:“你那樣通古博今,什么書都看的人,還你呀我的,人多了誰知道你叫的是誰?” 我歪在他懷里,盡力思索一通無果,索性笑起來:“當真不知道如何稱呼你才是好的?!?/br> 蕭琮任由我軟綿綿躺在他身上,“有次你叫了一聲‘夫君’,軟糯甜脆,我很喜歡,就那樣叫吧?!?/br> 我唬了一跳,坐直了身子道:“皇上與皇后才是夫妻,嬪妾想是昏了頭胡叫,皇上別見怪?!?/br> 蕭琮皺了眉:“才好好說幾句話,你又生分起來?!?/br> 他扯了我躺倒,沉思良久,問我:“你知道皇后為什么對朕這樣冷淡,為何一味念佛不問事?” 我聽他這樣說,似乎有什么隱秘的苦衷要對我講,便收斂起嬉皮笑臉的神態,怯怯道:“我只聽說皇后起初無意入宮,加上薛家功高蓋主,皇后想要不低調,只怕也不能吧?” 殿內氤氳的蘇和香清雅悠遠,蕭琮又不說了,指縫在我發間穿梭。 良久良久,滴漏輕輕一聲,蕭琮艱難開了口,“其實,元倬……是不該有他的?!?/br> 第九章 盈盈一水間 蕭琮這話說的蹊蹺,我表面波瀾不驚,心里卻打起了鼓。 他說這樣的話,莫非也知道太后當初本意?既然他知道,皇后也必然知道??墒菑幕屎蟮慕嵌瓤慈?,在太后的逼視下千難萬險生下元倬,即使他身帶殘疾,親生骨rou,也不至于如此漠然視之??! 蕭琮語氣低沉,“皇后初初入宮,冷清冰洌,全然不肯俯就。朕昔年氣盛,又聽太后說她必定心有所屬,朕一時不甘其辱……” 他頓住不說,我聯想到元倬已經兩歲有余,而薛凌云入宮也才三年多,即是說入宮不久便有了身孕,但如果如蕭琮所說薛凌云初期不肯諂媚就范,那元倬是如何懷上的? 憶起薛凌云萬事皆空的態度,我腦中猛然火花四濺,當下脫口而出道:“難道,難道是你……” 意識到不妥,我立即掩住口。蕭琮看我一眼,眼中盡是無限的悔意和痛苦:“是。是朕強要的她?!?/br> 我驚得翻身坐起,薛凌云那樣愛二哥,即便她不得不為了家族利益嫁與蕭琮,心里還是有疙瘩的,蕭琮如此行徑,如何不教她心寒齒冷?蕭琮也傻,后宮佳麗三千,明知道皇后對他心有芥蒂,為何要急于一時以至夫妻反目至今? 我語調干澀發顫:“你的意思,元倬就是那一次,就是那一次……因此即便事過三年,皇后依舊這樣不喜元倬,依舊對你虛與委蛇?” “是?!笔掔Φ目酀?,“朕不能再傷她,所以聽之任之。只是,她這輩子怕是不會再原諒朕的?!?/br> 看著他那樣的后悔自責,我將手輕輕放入他手中:“夫君,你喜愛皇后嗎?” 蕭琮捏一捏我的指尖,仰望著帳中懸掛的香囊幔帶,“曾經是很喜歡的,她那樣博學清雅。云意也是,初見時明艷活潑。我一直想著她們應當能驅散我心中的陰霾,可是也不知道為什么,除了你和媜兒,這些進宮的女子全都變了,變成了朕不喜歡的樣子!一個個表面上對朕恭順溫柔,其實心里隔的好遠,身子是熱的,心卻是冰涼!” 他的語調越來越低沉,那樣多的疑惑和無辜,似乎一個觸點便能失聲哭出來,我抱住他輕輕拍哄,像抱著我的性命般仔細,“那都是陳年往事了,不要想了,夫君,我總是在你身邊的!” 蕭琮慢慢反手摟住我,像抓了救命稻草。臉頰靠在我頸窩處,直到沉沉睡去,終不再說話。 我偎著他小憩了一陣,總也睡不著,只覺得胸悶,心里為了蕭琮和薛凌云的事情堵得慌。 悄悄起身,在外間八仙過海大桌旁坐定,嫣尋呈上清茗:“娘娘勞心勞力,怎的不多睡一會兒?” 我嘆息著撫上自己的臉:“嫣尋,我是不是老了?我怎的覺得自己一下子老了好些?!?/br> 嫣尋低聲道:“娘娘從來不曾設計盤算別人,今日是頭一遭,自然覺得有些不暢快。只是娘娘若不先發制人,難道又等著像以前那樣被人召去問罪再求自保嗎?娘娘別忘了,傷痕猶在,娘娘切不可動搖?!?/br> 我看看纏滿紗布的雙手,再望向里間隔著畫壁的床榻,自己也驟然充滿了力量。我的夫君,我那在外殺伐決斷對內卻溫柔心腸的夫君,我不能再讓他被人傷害,也不能再傷害他。 微微一笑,捏緊了手中的杯盞,我的語氣堅毅起來,“是,既然出來了,便不能任人再送我回去!” 陶美人等人并不知道我在太皇太后與蕭琮面前演了一出好戲,還只慫恿著顧妍在當夜承寵時往蕭琮耳邊吹枕邊風。 不是我自視甚高,蕭琮對我信任之深,只怕放眼宮中并無第二個人可以與我并肩。顧妍一番挑撥離間只換得蕭琮的冷眼和厭棄,自此不許她再侍寢,太后與陶美人始料不及,卻也輕易不敢再動我。 按太醫醫囑,皇后的身子逐漸調養的好些,雖然仍是孱弱,終是能夠見見眾位妃嬪了。 她瘦的好像一副畫,蒼白的全無人氣。 我行過大禮,皇后淺笑道:“早聽說meimei重獲恩寵,只是本宮身子不好,一直未能召見,meimei別見怪?!?/br> 我看著瘦骨伶仃的她,心里想的卻是若少庭見了她這個樣子,會心疼到什么程度? 少庭,呵,薛凌云是他遙遠的夢,他又何曾不是我年少時的一個夢? 皇后身邊站著一個著青色衣裙的少女,相貌極美,卻看著眼生。見皇后坐起來說話,伸手拿了一件夾襖為皇后披上。 皇后輕聲道:“見了奉薇夫人也不見禮,真是沒規矩?!?/br> 又對我道:“meimei別見怪,這是舍妹行雨?!?/br> 我知道薛氏的小姐身份矜貴,位份低一些的嬪妃只怕都不如她們氣盛,聞言溫聲道:“皇后的meimei便同嬪妾的meimei是一樣的,又沒有旁人在,見禮不見禮的又有什么要緊?” 話雖如此,薛行雨還是屈膝福了福。我忙讓嫣尋扶住,“本宮手上有傷,meimei也別客氣,咱們坐的近近兒說話還方便些?!?/br> 皇后頷首道:“也是,殿中只你一人,咱們又是世交,就懶得弄那些虛禮了?!?/br> 我們依言入座,敘了一會子家長里短,我又將近日宮中瑣事處置一一告訴皇后,皇后欣慰道:“本宮身子孱弱,辛苦和妃數年,如今皇上圣明,讓meimei共同分擔六宮事務,這樣才好,本宮也放心?!?/br> 我吃著茶,漫聲道:“原本月華夫人也要來看看您,但她產期在即身子笨重,因此不能同行。話說回來,嬪妾資歷尚淺,月華夫人生產需要準備些什么,皇子與公主的賀禮又應當什么區別,還請皇后娘娘示下?!?/br> 皇后咳嗽幾聲,含笑道:“meimei今日問起本宮來,本宮真是一問三不知。說起來也是罪過,本宮空占著皇后的頭銜,竟是一事不問。以往這些全由和妃料理,meimei倒不如多請教她?!?/br> 薛行雨為皇后捶捏著雙肩,聽她咳的厲害,嬌美的臉上籠著淡淡的憂愁,不由道:“阿姐少說幾句話吧,才吃了藥還不好好歇著!”她瞟我一眼,竟有些不悅之色,姐妹情深,想是厭惡我擾了皇后清凈。 我已經見過皇后,該稟告的也都稟告了,禮數上是一點過失也沒有的。此刻察言觀色,便笑道:“是,皇后娘娘身子剛剛大愈,嬪妾也不敢沒眼色,請娘娘好好養著,嬪妾先行告退?!?/br> 甫走出紫宸殿,曼姝趕著上來福道:“皇后娘娘說,小姐年輕不懂事,還望娘娘不要與她一般見識!” 我笑道:“薛小姐與皇后娘娘姐妹情深,是本宮沒眼色呆的太久,叨擾了娘娘清凈,怎么還敢埋怨薛小姐?” 曼姝笑道:“奴婢們都說奉薇夫人是最大度的,必定不會為了這些小事計較。但娘娘說尊卑有別,不可唐突了奉薇夫人,因此催著奴婢來說這幾句話?!?/br> 我轉身欲走,忽然心中一動,“本宮看著薛小姐美貌無匹,就是年齡尚幼,不知道許過人家沒有?” 曼姝道:“小姐年少,還不曾許配人家。定國府自皇后娘娘以下只有這一個女孩子,府里寵的跟鳳凰蛋一樣,只怕等閑人家輕易也配不上?!?/br> 我點點頭,慢慢朝回走。 一路迎來送往的宮人內監絡繹不絕,但無論他們手中是多繁雜的活計,又抑或趕著去辦多緊急的事情,在見到我的肩輦時,俱各停步斂容、躬身萬福,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我忽然有了一種置身山巔觀者蒼茫的感覺,身處高位所帶來的快感如同呼嘯的潮水一般洶涌而至。難怪太后如此固執的守護著王家在東秦的地位,只怕任誰也難保不在權力的誘惑下失去定力,瀕于瘋狂。 嫣尋看似不經意道:“那位薛小姐倒是真的美貌?!?/br> 我單手支頤,隨著微微搖晃的肩鑾步子道:“的確美貌,薛家的女孩子金嬌玉貴,難為的是極好的氣質,讓人見之忘俗?!?/br> 嫣尋口氣平靜:“是了,府里只剩下這樣一個寶貝女兒,定國公一定舍不得將她許的太遠吧?!?/br> 我對上嫣尋意有所指的眼神,她話中暗藏的意思我何嘗不懂得? 薛凌云清高孤潔,又與蕭琮那樣冷淡,除了守著皇后的位子之外幫不上薛家任何忙。太后步步緊逼,只怕薛氏也有了別的打算,薛行雨嬌嫩可愛,送她入宮討好蕭琮也不失為絕地求生之策。 只是如果這樣,我置于何地?我裴家又置于何地?我還沒有將王家的氣焰打壓下去,難道又要分身應付薛家? 我搖了搖頭,罷罷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車到山前必有路,總之留心著一步步走下去便是了。 第十章 星月更迭頻 北風漸漸起了,秋意一層濃似一層,庭院里的桂花樹像浮動的花海,風吹過,搖落一地金黃。 媜兒就在這幾天生產,她在蕭琮的寵愛下逐漸喪失了警惕性,往日的警覺全部轉贈給了我,自己每日挺著大肚子,有孕萬事足,唯有驕縱刻薄不改。尤喜在蕭琮面前撒嬌,兼之呼喝宮人,好在除此也沒有別的惡習。 我害怕有人恃機加害,特意交代宮人,她的醫藥飲食全部小心再小心,連所著衣服也都由魏夜來小心檢查過再送去。至于媜兒我更是管束的嚴格,幾乎同進同出,就怕出什么岔子沒法向蕭琮和父親交待。 “日日這般繁瑣,當真怕煞人!jiejie如此小心,不如把我關在寢殿里才好!” 媜兒極為不耐煩,對我也不免常發脾氣。一時惱了,也不管是御花園還是宮道,有人沒人,張口便來。 我忍得住氣,再說不過十日之內她必定生產,只要她平安生下麟兒,便是再刁鉆刻薄的話我也受得起。 倒是寧妃覺得氣不過,私下道:“meimei何必這樣遷就月華夫人?你們雖是親姐妹,但宮中國手如林,又有那樣多的宮人服侍,meimei實在勿需這般辛苦討氣受!” 我笑道:“她性子倨傲,閨中便是這樣。如今懷著身孕更是心浮氣躁,我若是不多照拂著些,也不知道哪天便平白無故得罪人?!?/br> 寧妃道:“看她這個樣子,若是生下皇子定然封妃,到時候位份在meimei之上如何使得?” 我手上的傷口漸漸愈合,任由嫣尋為我拆去紗布換藥,對寧妃道:“嬪妾不在乎這些,jiejie別擔心,若meimei封妃,也是皇家恩典,更是裴家之福?!?/br> 我瞥一眼外面,嫣尋會意,揮手招了其余人下去。 “不瞞jiejie,這些日子我總是覺得心驚rou跳,就怕出什么閃失?!?/br> 我與寧妃儼然莫逆之交,和妃之前對我講過的我也原原本本告訴了她,初始寧妃想起自己無辜夭折的二皇子也氣的不行,后來冷靜了,才慢慢將怒氣按壓下來。 她見我神色不豫,低聲道:“meimei擔心她會對月華夫人下狠手?” 我點頭道:“此事并無征兆,只是有些防備也好?!?/br> 寧妃疑惑道:“雖然meimei專寵讓她心中不暢,但皇上對月華夫人恩情有余,私情有限。加上裴家鼎盛,想必也不至于?” 我不欲說出先帝與我母親的一些往事,只嘆息道:“正是因為裴家鼎盛,我姐妹二人同為夫人,左右逢源,外界竟有些飛燕合德之言語。何況四皇子生母既死,長大必定肩負王家的興衰。若meimei生的是皇子,以她現在的聲勢,五皇子壓過四皇子也未可知。太后那樣精明,不會沒想過這些,她腦子里現在盤算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br> 寧妃也默默出了一回神道:“你說的很是,王氏一族既沒有受寵的妃嬪,自然也生不出有出息的皇子。難怪太后一意撫養四皇子,也有這樣一層期盼在里面?!?/br> “已是做了太后的人了,還這樣工于心計狠毒無狀。似乎只要有她在一天,便不能容忍他姓外戚耀武揚威,更不容許他姓女子所生的皇子當上太子!”我看向寧妃,沉吟道,“jiejie是趙郡李氏,只怕也在太后猜疑忌憚之中?!?/br> 寧妃冷笑道:“我也不是沒受寵過,但凡皇上略微待我好些,太后便召我去訓誡一番,要我‘正色端cao,以事夫主,清靜自守,無好戲笑’,我也無可奈何,在皇上面前只得眼觀鼻鼻觀心,漸漸皇上也冷淡了?,F在憶起,換做柔妃與韓昭儀,即便喧鬧于御前她也只做不知!如今不是meimei告訴我,我竟永世不知太后是這等用意心腸!” 我噙了微笑:“jiejie知道就好,如今換做她在明,我在暗。咱們且自己防備,不讓她知道便是?!?/br> 寧妃點頭,復又宛轉言笑。不多時,忽有長信宮傳召翩然而至。 “太后終于記起我來了?!蔽业Φ?,寧妃攥了我的手腕,“過了這些日子才傳召你,必然不是好事,meimei切勿只身前去!” 我輕聲道:“遲早是要去會一會的,好在不是龍潭虎xue,我自己省得?!?/br> 長信宮濃郁的檀香味道熏得我開始懷疑這不是太后寢殿而是靈符應圣院的別苑,茶水添了兩次,太后才姍姍而來。 她瞥我道:“哀家誦經時間久,你倒有耐心?!?/br> 我不卑不亢道:“太后宣召,便是再久嬪妾也該靜心等著?!?/br> 太后端了茶水入口,“皇上近來常常在慕華館留宿,可有此事?” 蕭琮待我親厚,日日留宿,我也并不像以前那樣勸說他雨露均沾。此時太后問起,我自然柔婉回道:“是?;噬险f慕華館清凈?!?/br> “清凈?哀家看是狐媚吧!”太后繃著臉,重重闔上茶盞蓋。 若是以前,我早唬的自呈其過請罪不迭了。只可惜今時今日,我已非吳下阿蒙。 我緩緩屈膝,口中婉轉:“嬪妾知道太后是怪罪皇上沒有雨露均沾,可是皇上的性子太后也是知道的,向來說一不二,嬪妾日日都勸,皇上只是不聽,嬪妾是臣,皇上要來慕華館,嬪妾何敢多說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