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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太子抿著唇拂開裴無洙的手,拿了帕子擦過嘴角,面無表情坐在那里,半天沒有說話。 “是不是無論我現在說什么,都轉不回來了,”裴無洙垂頭盯著自個兒眼前那一小塊地,萬分沮喪道,“你現在心里是不是特別惱火、特別討厭我……你別氣了,要不我先走吧,不在這里繼續礙你眼了?!?/br> 東宮太子沒有應聲,裴無洙也不敢直接走,怕惹得她哥更不高興了。 默然片刻后,東宮太子閉了閉眼,抬起頭,認真地凝視著裴無洙的雙眼,輕聲、緩慢而又鄭重其事道:“迢迢……哥哥愛你?!?/br> 裴無洙聽得一下子愣住了。 “啊,”裴無洙莫名有些臉紅,不好意思地扭了扭頭,莫名羞澀道,“怎么突然這么夸張……哥在我心里也很重要了。我以后再不搭理三皇兄了,這回是真不理他了,這次一定好好記在心里?!?/br> “你也別生氣了,”裴無洙小心翼翼地覷著東宮太子的臉色,緩緩道,“我們不要再為這個吵架了,好不好?” 裴無洙想,她哥已經夠慘了,莫名其妙背負上那些亂七八糟的上一代恩怨……什么將心比心、換位思考,她就小小地、小小地偏心一次,這也沒什么嘛。 本來也就是他們倆的關系比較好、感情比較深。 “好,”東宮太子怔然半晌,眼角緩緩落了一滴淚來,神色卻很是平靜,語調無波無瀾地回道,“好?!?/br> ——兩個“好”字,分寸之間,叫東宮太子決定把自己剩余所有未訴諸于口的情意盡皆收斂于心了。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東宮太子怔怔地想道。 “哥,你,”裴無洙看得心慌意亂,錯愕不已道,“你別哭啊……” “孤沒有哭,”東宮太子輕聲否認道,“哥哥只是,心里突然有點難受而已?!?/br> 裴明昱想:他曾以為他的人生是一汪湖海,表面風平浪靜,掩蓋住底下的波濤洶涌。 可以無聲滋潤山川,也可以把那條呆頭呆腦誤闖入此間的傻魚乖乖地圈養起來。 如今方知,他不是一湖水,而只是一片暗無邊際的沼澤。 陰沉,潮濕,黏膩,荒蕪,壓抑,窒息……留不得絲毫生機,更滋養不了任何活物。 他的山河是假的。 他的魚,也終將要游走了。 他從旁人那里竊得的二十年湖海生涯,見識過無邊壯闊,也體味過一隅溫情。 但那終究都是要好好地再安然還回去的。 他想不透、舍不得、看不開。 舍不得啊,實在是舍不得…… 但他又能怎樣呢? 他不能害了他的迢迢……保持住那虛無的兄長之尊,是東宮太子最后留給自己的體面了。 “迢迢,”東宮太子低著頭,怔怔地望著手下風云涌動的一片殘棋,緩緩地重復道,“……哥哥愛你?!?/br> “以后無論發生什么事,你都要牢牢謹記住這一點,”東宮太子抬起頭,溫柔地望著裴無洙,輕聲道,“哥哥心里是有你的,所以,你永遠不用驚恐畏懼……只要哥哥活著一日,你有什么所要,你來,孤從無不允?!?/br> 畢竟,他是為了她而活著的。 他的一生是如此的不堪,滿目瘡痍,一片狼藉。 只因為一人的存在,才方有片刻的溫情慰藉。 他的降生,是源自于了兩個人互相的背叛與報復。 而他為了繼續活下去,也終將要恩將仇報,早晚有一日,將那給予他養育深恩的人親自扼殺于掌中。 生他的人,是懷著恨生的。 養他的人,是總會在有朝一日恨厭他、惡他、只恨不能從來沒有過他的。 裴明昱時常想,他這一生,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錯誤。 他本就不該降生于世,更遑論如今還茍活于這世上。 他如今活著,只是為了贖前世害人狼藉一生之過、為了償明萃閣替人命格之恩……或許其他旁的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 總不過,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卑劣地茍活于世,幽魂罪惡而痛苦地在天際游蕩呻/吟著,只余一具軀殼行尸走rou般活著,殫精竭慮;日后為謀求繼續茍活于世,還將要做盡他畢生所有不恥之事……僅僅只是因為,他再也看不得一個人的眼淚。 裴明昱悵然若失地想,他的迢迢,是很好很好的。 只有一點不太好,就是年紀小不開竅,從來沒有對他起過分毫那方面的心意。 可那也并不是她的錯,她還是很好很好的。 只是他不配。 這世上愛裴無洙的人有太多、太多太多了……他也不過僅僅只是其中平平無奇的一個。 他將她視作歸鄉,其實卻只是她的過客。 她總是能遇到更好更好的人。 至于他自己,只要遠遠看著,看著那條魚能恣意入海,愉快地搖頭擺尾,與旁人交尾相和……就夠了。 不過心碎神滅,肝腸寸斷而已,他忍得。 第64章 心高于物 道之為蛟,終成蛟。 御花園逢孫氏落水之變后, 裴無洙朝三皇子追去前,隨口吩咐了苦玄先回長樂宮去。 苦玄溫順應下,循著記憶一路行回, 及至長樂宮內, 由知事的宮人領著先去拜見了宓貴妃。 其時,宓貴妃正懶洋洋地斜倚在長樂宮正殿的美人塌上,身前身后各有好些個宮人捶腿扇風地伺候著, 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扎幾下手上的繡棚, 一邊偶爾抬頭與身前另一名垂首恭立的玄衣少年隨意應和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