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5、不打了
也唯有有身份的人,才能在上海租界區里,向美商車行訂購一輛最新款的、原本不是車行自己經銷主打品牌的汽車,而且可以不遠萬里地從美利堅運回來。 這樣想來,那么靳佩弦當年為什么會忽然買了輛汽車,燒包地非要從上海開回梅州去,便有了解釋。 她能從飛星車行打聽到櫻井御影的名字,而且能將兩個名字合并在一個人身上,同樣在東洋讀書的靳佩弦,只會比她想到得更快吧? 至于櫻井御影為何會在付尾款提車的日子,沒能按期出現,而讓靳佩弦鉆了個空子——云扶猜想,這也絕不是個巧合。 以靳佩弦在梅州還帶著學生們去東洋街打群架的習慣,如果說櫻井御影提車的日子恰好“病倒了”,那就是情理之中了。 云扶最后還是在飛星車行,向那混血的小子訂了一輛汽車。 云扶最后的這個決定,不再是與那混血的銷售交換什么,她是欣賞了那小子的說辭,也感謝那混血的小子幫了這樣大的一個忙。 彼時想明白了櫻井御影的名字,云扶問他,“當初你們不把車子賣給那東洋人,卻轉賣給江北少帥,難道是你們看中了江北少帥的身份,就是打算日后拿他的身份給你們打廣告呢?” 那混血的小子笑,“其實剛開始,我們哪兒知道那買車的人就是江北少帥呢?還是后來報紙上刊登出江北少帥的相片兒和這輛車子。我們就算不認識人,也總歸認識車啊,這車就是從我們這兒賣出去的畢竟……” 云扶點頭,“既然你們原來并不知道買車的人就是江北少帥,那你們怎么就把車賣給他了呢?你們不擔心那東洋的買家也是有身份的人,回頭來跟你們算賬么?” 那混血的小子就笑了,“東洋人,有身份的人?哈……或許你們亞洲是會有人將東洋所謂有身份的人當回事吧??上г谖覀兠览麍匀说难劾?,從來就沒將他們當回事過?!?/br> 云扶便笑了,便為了這句話決定了要跟這混血的小子訂一輛車。 末了,她還特地看那混血的小子在合同上的簽名——他還有個中文名,叫“紀賢”。 其實名字的字面意義很好,只是云扶也不知怎地,竟不自覺給給人家想歪了。 紀賢忙問,“庾大先生,有什么不妥么?” 云扶含笑搖頭,“沒有啊,一切都很妥當?!?/br> 她這一刻坐在黃包車上,方淡淡而笑。 紀賢,只要不妒能就好了。 回到住處,云扶將那藏著小手槍的雪茄盒取出來,指尖小心從那花紋上滑過。 彼時在“秦安號”上,她承諾了將這小煙盒送給那東洋人。 不過自然,那只是一個托辭。 到此時,她欠了人家一個雪茄煙盒,而靳佩弦欠了人家一輛車。 都不算大事,可是若在自視甚高的人眼里,這會被當做是一種挑釁。 而且是兩份挑釁。 原本以為櫻井御影在上海的地址也只是臨時居留的罷了,櫻井御影不會在上海長久停留,她本人也不會。 只是沒想到,原來那櫻井御影還是在上海長住的;而她自己,兜兜轉轉,竟然也到上海來了。而且因為剛剛開始的汽水兒生意,容不得她現在就離去,她也必定要在上海長住相當一段時間。 她自己隱約有一個預感,她跟這位櫻井御影,遲早還會撞上。 “不打了,打累了?!?/br> 又到了大帥的周年忌日,靳佩弦風塵仆仆從外回到梅州,進大帥府坐下,先說了這么一句話。 兩年多的歲月和征塵,在他面上留下痕跡。他雙頰被時光捋出線條,當年十九歲少年的嬰兒肥已然悄然而去。 他的眼更亮,灼灼如天際寒星。 “不打了?”聽靳佩弦這樣說,封百里、宮里雁和夏之時都面面相覷,“老大……什么叫不打了?是說為了大帥忌日,暫時休戰,是吧?” 靳佩弦斜躺在轉椅上,將穿著馬靴的兩腳高高舉在辦公桌上。 “不……就是不打了,休戰?!?/br> 宮里雁和夏之時暫且沒說話,封百里卻有些按捺不住,忙上前問,“老大……為什么?” 靳佩弦疲憊地閉上眼睛,“還用問為什么嗎?打了兩年了,要是能打贏,就早已經結束了??墒且呀浲狭藘赡晗聛?,勞民傷財不說,我也累了,打不動了?!?/br> “那難道是老大你……想認輸了,想向郭子林示弱?” 靳佩弦瞇了瞇眼,“……勝敗乃兵家常事。再說我什么年歲,他又什么年歲?他帶兵打仗多少年,我才多少年?就算我打輸了,也不丟人。更何況咱們還沒輸呢,只是我打累了,不想打了?!?/br> “老大……”封百里頗為不甘。 靳佩弦擰著眉心,擺擺手,“別說了,就這么定了……” 封百里欲言又止,只得閉緊了嘴退下,只是兩手在身側握成了拳。 “夏副官,擬電邀請我郭三叔來梅州,一起為我們家老爺子辦忌日。我知道他當叔叔的,只是不滿我這個當侄兒的表現??墒撬覀兗依蠣斪拥男值芮?,卻從未改變?!?/br> 夏之時也是略有些猶豫。 靳佩弦又深深嘆了口氣,“……落款加‘愚侄拜上’?!?/br> “老大!”封百里再度壓抑不住,痛聲呼了出來。 “夠了!”靳佩弦不耐地一敲桌子,“我都說了,這事兒我已經定了,你們不用再說了。究竟你是老大,還是我是老大?” 封百里按捺不住,終是摔門而出。 宮里雁追了出來。 走廊幽長,只有兩邊盡頭才有窗。陽光透進來,卻照不亮那樣長長的幽暗。 宮里雁追上封百里,低聲地勸說,“……你也知道的,打仗說到底,打的是錢。咱們沒錢了。從少夫人離開,咱們的軍費就更捉襟見肘。老大原本以為這一仗最多兩個月就打完了,所以準備的彈藥都只夠兩個月的,誰知道——這一打就是兩年?!?/br> “就連咱們派去歐洲補充軍械的錢都沒有了,連合作多年的克虜伯都不肯再賣給咱們軍械。沒有了軍械,這仗還怎么打???老大也是為難,可是不得不如此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