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0、燕都鶯啼(1)
云扶克制著悲憤,按著王瞎子給的名單,挨個兒將大夫們都給請來。 回到那小院兒的時候兒,天都大黑了。 早春二月的風寒依舊料峭刺骨,這樣的夜晚又剛經歷過那樣的一場心寒,云扶原本周身的肌rou都在緊縮,只是竭力控制著,才沒有因為冷而發抖。 可是當走進院門,窗子里透出黃暖的燈光來,抬眼看見那個坐在一團燈影當中的人……她的心下驀然涌起一團暖意。 她卻站住了,不肯走近,只叫司機引著幾位大夫先往里走。 她自己轉頭回顧這個小院兒——走進來就覺得暖,終究還是因為爸吧?就算爸已經不在了,可是這里一磚一瓦,都還留著爸的印跡,是親情溫暖了她才是。 肩上搭上一只手,她心下驚跳,急忙退開去。 門敞開著,那團黃暖的光便更多地露了出來,他依舊站在光里。身姿頎長,眉眼如畫。 云扶忙瞪了他一眼,“好端端的干嘛突然跑出來?” 靳佩弦笑,“屋子小,大夫們又來了這么多,沒我地方兒了?!?/br> 云扶轉開頭去,“……你怎么來了呢?現在咱們應該是處于冷戰時期?!?/br> 靳佩弦聳了聳肩,笑得眉眼都舒展開來,“畢竟是假的不是嗎?再說,好歹小瘋子是我的人,傷了,我總得來看看?!?/br> 云扶咬著嘴唇,抬眼瞟他,“那你也還是不該來啊……現在,他不是應該跟你是仇人么?” 靳佩弦歪頭,淘氣地擠了擠眼睛,“那也正好——我就是來看他死了沒有嘛~~” 云扶無奈,垂首而笑,不叫他看見。 原本身上和心上的寒冷,都被這一笑給活泛了去,都不那么僵硬了。 靳佩弦趁機伸手就攥住了她的手去,想將她往懷里帶,卻也知道房門沒關,這便忍住了。 兩人立在當院的暗影里,他背光而立,她被他的身影遮住。 兩只小手偷偷地在一起纏了纏。 還是云扶先抽開,面頰有些熱,心有些跳。 “他怎么樣?我看得出來,先前王瞎子是想故意支走我。該不會是封營長他……有什么不好吧?” 從找到封百里,他就一直是說不出話來的。 靳佩弦的笑還在,卻是收了一半回去的。 云扶的心便一緊,“你快告訴我啊。不告訴我,我才是承受不住的?!?/br> 靳佩弦深吸一口氣,“嗯,王瞎子趁著你不在的時候查過。不過他只是用手摸的,比不得醫院的儀器精準,明天我再帶他到西醫的醫院里去瞧瞧?!?/br> “你先跟我說說!”云扶等不及。 靳佩弦抬手,輕輕從她鬢角掠開發絲去。 她這一天又急又怒,頭發亂了都不知道。 其實她都不適合留男人的短發,因為她的頭發一旦長了一點兒,發尾就是卷曲起來的。這么伸手撥一下,那發尾就會自動纏住他的指尖。 她平素要么剪得極短,要么要用打量的發蠟才能將頭發固定成男人的大背頭去。今兒忙,就沒顧上。 “是臟器有點傷了,還有頭估計也是受過重擊……現在可能的原因是臟器受傷導致喉嚨不敢發聲;又或者是頭那傷到了語言中樞?!?/br> 他伸手又握住她的手,“具體的,還得等送醫院照照儀器才能確定?!?/br> 云扶的視野一下子就模糊了,“這個該死的!” 封百里身上的皮rou傷她看見了,可是她沒想到,原來封百里還有臟器和頭顱的傷,這便是內傷了。 靳佩弦趕緊又緊握住她小手。 “……不過你也別太擔心。他是小瘋子,是講武堂的出身,又是從偵察兵訓練起家的。他的神經比任何人都堅韌,所以就算暫時說不出話來,他卻保持著清醒。這樣看問題就不大,只需要時間,就能調養好?!?/br> 云扶眼中的模糊卻還是消散不去,她只有趕緊閉上眼遮擋住。 ——唯有講武堂出身、從年少時就經歷偵察兵訓練的人才能保持神智的清醒。這要是普通人,就不僅僅是說不出話來那么簡單了,是不是? 由此便也可以隱約猜測到,封百里是經受了何等的殘酷對待! 他的外表,只能看出鞭痕;那么其余那些臟器的傷,頭顱的傷,就算看不出痕跡來,是不是那手法更隱蔽,卻也更為陰毒?! 這筆賬,她得算! 不能因為封百里還僥幸活下來,還僥幸能保持清醒,她就這么拉倒了! “別讓張小山知道?!痹品龀榱顺楸亲?,“我看好溫廬的人,你也盯住你那邊的人……記著,千萬別讓誰說走嘴了?!?/br> 不然就憑張小山的性子,他肯定得去找鄭雪懷拼命! 張小山啊,終究還是個孩子,他其實還沒本事保護好他自己呢……他哪里是鄭雪懷的對手呢? 她本來已經沒能護住封百里了,她要是讓張小山因為這事兒再受一次傷害……那她都真沒臉再活在這個世上了。 她垂首想了想,“……過兩天,我想帶張小山出門一趟。哦,還是盡快吧,把張小山給盡快帶走最好?!?/br> “你干什么去?”他神情之中不由得漾起謹慎。 云扶使勁地笑了笑,“你想什么呢?我把凱瑟琳押給你,行不行?” 云扶偏開頭去,“既然我回來了,我爸這邊的生意,我就也得都扛起來了。我不能只顧著梅州城里的總號,其余各地的分號,我也好歹得去走走,也叫掌柜、伙計,以及各地的合作伙伴們放心不是?” 靳佩弦點點頭,“你這一次打算去哪兒?” 云扶想了想,“京津吧。從重要的開始走起,那就得從首都開始不是?” 靳佩弦有一會子的沉默不語。 云扶也是赧然,“我知道你想什么呢……我一走就出事兒,這剛出完事兒,我就又要走了?!?/br> 其實云扶心里也明白,靳佩弦這一次擔心更重,是因為京津地區是燕軍的地盤兒。 燕軍一直與靳軍為敵,以她的身份,到了燕軍的地界去,危險只會更多,危險的級別更得以百倍來計算。 “……可是你知道么?在我們商人這個行當,生意大過天。有商號在那開著,有生意在那放著,當東家的怎么能治將掌柜和伙計扔在那不管?為了生意,為了鋪子,就算明知刀山火海油鍋,我們也得去?!?/br> 云扶沖他眨眨眼,“再說燕軍又不是土匪,終究凡事都還有談的余地。再說你這么個著名的‘扶不起的阿斗’,他們至于要為了挾制你,還要軟禁了我去么?” “呸!”靳佩弦無奈地一笑。 可不嘛,他現在可是大江南北、長城內外都名聲貫耳的“扶不起的阿斗”啊。 云扶妙眸輕轉,“再說我其實就這個節骨眼兒去,才安全呢~” 她話沒說盡,在這兒適當那么一頓。 靳佩弦心思跟著轉動,隨即便也笑了。 ——可不嘛,現在她正好是跟他處于冷戰的當兒。既然都已經失了身子給他的部下了,那她和他的關系就幾乎注定已經走到冰點去了,那現在的她去燕軍的地盤兒,才反倒是相對最安全的時候兒。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各派軍閥之間的情報戰打得也是激烈,每一派興許身邊就有其他幾派的人;況且他們兩個還分別在滬上登了報紙,這樣的消息落入情報分析人員的眼中,再隱晦的表達,也都會被分析出背后的實情來。 所以云扶敢肯定,燕軍那邊兒早已經知道了此事。 所以她就趕在這個時候兒去,叫燕軍那方看起來,是她去避風頭,甚至,是兩人注定要仳離了。 靳佩弦本就“沒用”,她在失去了少夫人的名分,又失了身子之后,身份的價值就更是大為降低。所以她敢在這個時候兒去,倒不用太擔心。 況且——她不怕燕軍啊。她選在這個時候兒過去,就是要主動去聯絡燕軍。 她還要跟燕軍目下所把持的總理府,好好兒地談一筆生意呢。 靳佩弦想了想,末了只說,“你去也好……不過去得別太久;還有,回來再幫我帶點兒小珍珠兒栗子回來唄~~” 趁著在大帥府里剛鬧完,跟靳佩弦吵,跟潘佩瑤吵,也跟鄭雪懷吵完,云扶趕早不趕晚,第二天就帶著張小山、小翠兒兩個出門了。 這回身邊沒封百里跟著,只有兩個伙計幫著拿行李。 伙計是真伙計,當兵的可裝不像。 只是云扶也知道,同坐一列火車廂的其他旅客里,就有靳佩弦暗中安排的人。 那是一種直覺,卻并不面熟。 ——她若面熟的,鄭雪懷豈不更熟? 況且就算沒有靳佩弦的人悄悄保護著,她實則也不怕。 開往燕都的火車人是真多,云扶不想耍特權,就沒能買著臥鋪包廂的票,只能跟著一起擠硬座。 這樣坐火車難免有些尷尬,云扶便叫小翠兒去買報紙來。 小翠兒擠下車去買好報紙,回來的時候兒火車已經響笛兒了。小翠兒將報紙給云扶,視線有些用力。 云扶心下明白,不動聲色展開報紙—— 一看報頭,她就明白了。 是《魔都萬花筒》,滬上有名的花邊兒小報。她投的啟事就是在這份兒報紙上。 這樣的報紙有一個特點不怕事兒大,而且就喜歡各種花花事兒。 敢在滬上辦這樣的報紙,政商各界、社會名流,甚至連軍界和洋人全都不怕得罪的,在滬上唯有一個背景——那就是東家必定有青紅幫的撐場。 甚或那東家自己,就有青紅幫的輩分。 選這樣的報紙登出去,潘佩瑤的事兒才會受眾面廣,且能被各種添油加醋;而且這樣的報紙上的消息,也總有魚龍混雜、真假難辨的性質,故此容易起到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效果去。 云扶靜靜垂下眼簾,看了看自己的大作去——潘佩瑤的相片兒登出來了,只是云扶還是給潘佩瑤留了一線顏面,也是為靳軍整個的顏面,所以沒有放上潘大美女的臉去。 只有腰線一環,窈窕有有rou。 腰是女子身上比較特別的地方兒??陀^來說,露出腰來算不得太要緊,不算私隱之處;尤其在西洋呆過多年的女孩子,露著腰的衣裳見得多了去了。 但是腰呢,偏是居中間兒的特別地段兒——向上和向下,都有叫人浮想聯翩的地方兒去。 就好像一個美人兒,全身都包得嚴嚴實實,可是只露出蓮足小小一個尖兒,就足以引發各種遐思去了一樣。 能在人家面前露出這樣一段來,且能被拍下來印成相片兒的,在此時的中國,已經足夠定了男女的關系去了。 云扶選擇露出她腰的另外一個緣故,就是因為潘佩瑤的腰上有一個非常清楚的胎記。 胎記是青藍色,就在腰側。形狀有一點像蜜蜂兒。 云扶小時候就因為這個,總管她叫“招蜂引蝶”來著。 總歸這張相片兒,不知就里的人就什么都不知道;而了解潘家和潘佩瑤的人,自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兒。 到了燕都,云扶下車,特地站在月臺上看了一圈兒。 看看燕軍會不會派荷槍實彈的大兵來“恭候”她??? 不過真可惜,來接她的,只有她家復興東分號的掌柜盧興彤和伙計罷了。 盧興彤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作為京城分號的大掌柜,實則這個年紀是有些年輕了的。不過盧興彤的名兒好,又是“興旺”,又是“紅彤彤”的,聽著就覺著喜慶。 云扶含笑點頭,“盧掌柜,咱們還是頭一回見?!?/br> 云扶出洋這一走就是七八年,燕都分號的老掌柜早就作古了。眼前的盧興彤是原來老掌柜的兒子。 也算子一輩父一輩都替商家經營,情誼自比普通的雇傭關系要深厚去。 盧興彤看著云扶也有些傻眼。 應該是大小姐啊,結果是來了位大公子。 不過幸好總號的大掌柜早私下里給打過電話了,叫他不至于當場直眉楞眼的。只是盧興彤卻還是知道自己直眉楞眼了——女扮男裝不是沒見過,不過他可沒想到大小姐穿的不是長衫短褂,而是洋服。 云扶笑笑,主動伸手過去跟盧興彤握手。盧掌柜硬是沒敢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