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節
耿曙示意別玩了,先去見人罷。 “我也有話想朝他說?!惫⑹锏?,“我還沒與趙靈好好談過呢,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上上次,耿曙甚至沒能見到趙靈的面,被他捆在關內,等待車裂;上一次,他們在落雁城中匆匆照面,身為敵人,自然來不及交談。 只沒想到如今竟是陰錯陽差,與這名雍國的宿敵竟在因緣際會之下,不得不放下前嫌,暫時聯手對抗汁琮。 “他是個隨和的人,”姜恒想了想,說,“也是個謙虛的人,至少看上去謙虛?!?/br> 姜恒牽著耿曙的手,與他十指交扣,兩人穿過前廊,姜恒忽然知道那蒼涼感是怎么來的了——鄭宮內少了許多人。原本值班的侍衛,減少了將近六成。 “怎么連書房附近都沒人巡邏了?”姜恒疑惑道。 “因為沒錢了?!睍績葌鱽硖屿`的聲音,說道,“請進?!?/br> 姜恒在門外一停,耿曙卻拉著他,徑直走進書房內。太子靈已在四個月前繼任,如今一身紫衣金繡的王袍,雖著便服,亦戴封王的簡易冠冕,容貌比數年前成熟了些,鬢角染上少許霜白,眸子依舊清亮有神,朝耿曙與姜恒望來,做了個“請”的手勢。 “先生于鄭國而言,已不是外人?!碧屿`溫和謙恭之態一如往昔,“聶將軍也請隨意,就當在家里一般了?!?/br> 耿曙點了點頭,坐下,他確實看得出姜恒很自在,甚至比在雍宮還要自在,見面甚至與太子靈免了任何寒暄,就像相識多年的知己。 確實認識有些年頭了,姜恒曾與太子靈為友,又曾為敵,敵人與朋友,他們的關系隨時都在變化,猶如陰陽輪轉,只有一件事未曾改變。 雙方之間的某中默契。 姜恒與汁琮、與趙靈都曾有亦敵亦友般的默契,感受到這難得默契始終存在時,姜恒心情還是很愉快的。 “怎么會沒錢呢?”姜恒倒是無所謂,徑自走到一側去倒茶水,自己招待自己,太子靈身邊就連個貼身跟的人也沒有了。 “打仗花光了罷?!惫⑹锢淠卣f。 “是啊?!碧屿`說,“被你殺掉了近三萬人,要撫恤,要照顧他們的妻兒,今年國內收成又不好,收不上來多少稅?!?/br> 姜恒遞給耿曙茶,鄭茶入口有股苦澀感,回味后卻泛起陣陣甘甜。 他觀察太子靈片刻,發現他瘦了也憔悴了,尤其手臂上裹著戴孝的麻布。 “不熱嗎?”姜恒說,“大夏天的穿這么多?!?/br> 耿曙:“……” 鄭都本來就悶熱,姜恒恨不得只穿單衣短褲,見太子靈穿著一身王袍,只覺更熱了。 “這不是因為你們來么?”太子靈無奈道,“想著今夜能到,便先預備穿著,免得先見上一面,封王見朝臣,總不能披個袍子,就出來見客罷?” 姜恒只覺十分好笑,太子靈又道:“這王袍我也穿不慣,每天上朝就夠受的了,告罪片刻?!?/br> 太子靈轉到屏風后去換衣服,耿曙原本有許多話想說,來了這么一出,反而無從開口了,同時明白到姜恒對他的評價,是個“隨和的人”。 “我還沒朝聶將軍告罪呢?!碧屿`在屏風后脫衣服,人影映著,說道。 “不打緊?!惫⑹飬s很豁達,“兩國交兵,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人的殘忍。我能理解?!?/br> 姜恒喝著茶,翻了下太子靈那王案上的文書,乃是賑災事宜,底下又墊著鄭王死后的國事后續,以及一大堆朝臣的奏章。 “……但即便如此,我還是要道歉?!碧屿`系上腰帶走出,穿了一件薄薄的亞麻袍,內里勻稱身材與文人的肌rou,以及白皙肌膚若隱若現。 “當初若知道你倆是兄弟,”太子靈示意姜恒朝一邊讓讓,跪在王案前,朝耿曙認真道,“我是不會殺你的,哪怕姜恒落在雍國手中,我最初的想法,也是拿你換回他來。只是他回來了,你們的爹又殺了我爹,我必須報仇?!?/br> “那是自然,”耿曙答道,“換我我也會報仇?!?/br> 太子靈朝耿曙一拜,正色道:“我就相信聶將軍能理解?!?/br> 耿曙問:“現在呢?” “現在,我們之間依舊有著血仇?!碧屿`答道,“現如今,我們有著共同的敵人,不能因仇恨遮蔽了雙目,必須先以大局為重,解決此困境后,再行商議不遲?!?/br> 耿曙淡淡地“嗯”了一聲。 假設太子靈以姜恒當借口來回答,也許耿曙還不會相信他,但既然這么說了,耿曙便不再懷疑,上一輩的血仇已成定局,這一悲劇延伸到了他們的身上,必須最終有個了結。 在這之前,他們仍可以暫時合作。 這件事于耿曙而言,便算揭過了,他清楚自己的表態,也代表了姜恒。 “你的朝政文書簡直一團糟,”姜恒翻了兩頁,說,“門客都去哪兒了?沒人給你批注?” “都被你們殺光了?!碧屿`淡淡道,“他們保護我渡過潼關那夜,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忘?!?/br> 姜恒:“……” 鄭國潰不成軍,逃離落雁之時又被曾宇率軍追殺,隨太子靈出征的門客們俱多少會點武藝,危難之時,拼死拖住了雍軍追擊的前鋒。 而門客眾以血rou之軀,面對身穿重甲的騎兵,哪怕武藝再強也難逃屠殺,最終太子靈的車轅被染成了紫黑色,六百門客,歸國時尚余四十七人。 回到國內后,太子靈收斂死去的門客,遣重金予余下之人,讓他們各回故鄉。 太子靈輕描淡寫,姜恒卻能想象當時的境況是何等慘烈,潼關雪夜里,太子靈在孫英護送之下逃得生天,身后則是五百余具葬身大雪的尸體,他們或被亂箭射死,或被雍軍的長刀刺穿胸膛,從此死在了他鄉。 “但我不后悔,”太子靈又隨口道,“總歸有這么一戰,不是死在宗廟里,就是死在潼關前?!?/br> 現在,太子靈活著回來了,他沒有救下梁國,而汁琮已成為最大的危機,他遲早會來的,鄭國遠征落雁慘敗后,元氣大傷,汁琮若越過崤關,想必鄭國將全城誓死一戰,亡國則以,再無他念。 “我看現在也好不到哪兒去,”姜恒翻了幾頁奏折,說道,“一個不當心,你還是得死在宗廟里?!?/br> 太子靈說:“能死在自己家里,總比死在潼關好?!?/br> “怎么了?”耿曙朝姜恒問,見姜恒皺眉。 “太多麻煩了?!苯銢]想到,一場大戰,竟是讓鄭國的問題變得如此嚴重。 太子靈倒也不瞞他們,說:“車將軍犧牲,今歲二月,父王薨后,國內公卿對此戰非常不滿?!?/br> “看出來了?!苯阕焦⑹锷磉?,開始讀群臣抨擊鄭王靈的文章。 “軍費虧空甚劇,”太子靈說,“只有龍于將軍是站在我這邊的,目前他守著崤關?!?/br> 耿曙說:“給他變個法,你變法不是最會的么?” “那更是死路一條了?!苯憧扌Σ坏玫?。 鄭國與雍國根本是兩回事,雍國汁家王權獨一無二,要推行變法,尚且面對諸多阻力,太子靈朝中利益盤根錯節,更因戰敗而威望跌到了谷底,一旦強行變法,只會激起反叛。 “姜恒,你替我處理下政務罷?”太子靈問,“夜深了,先歇下,生意的事,明天咱們再細細地談?!?/br> 姜恒說:“行吧,也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了?!?/br> “來日方長,”太子靈說,“還有許多話慢慢地與你們說,不急在一時?!?/br> 耿曙便替姜恒收起奏卷,揚眉示意走了,回去睡了。姜恒正要告辭時,太子靈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對了,你記得當初那個服侍你的趙起嗎?” 姜恒當然記得,這些年里他從未忘記過趙起,那是自己最孤獨的一段時光,趙起陪伴在他身旁,時間雖很短暫,卻猶如家人。 “我正想找他呢?!苯惚鞠胝f如果他在宮里,不妨讓他依舊過來。 太子靈卻道:“說來奇怪,自打你離開后,趙起也不見了?!?/br> “???”姜恒莫名其妙。 太子靈一樣地疑惑,說:“我派人去四下尋找,本以為他不告而別,結果在潯西找到了他。更奇怪的是,他竟對那段時間里的事,半點也不記得了,堅稱自己離開皇陵之后,便從未到過國都……猶如瘋了一般?!?/br> 姜恒:“……” 太子靈道:“我便不勉強他,沒有再傳喚他入宮,你若……” “不必了,”耿曙已大致猜到內情,說道,“天意如此,不可勉強?!?/br> 姜恒疑惑之心更甚,懷疑趙起是因為生病發燒,忘了什么事,但太子靈既已將他安頓妥當,便也不再勉強。 第166章 榻下禮 “你打算幫他?”耿曙回到房后, 解開武袍,單衣也被汗濕透,貼在背上,現出漂亮的脊背線條。 濟州實在是太熱了, 但看這天色, 暴雨將至。 姜恒翻了下書卷, 環顧四周, 答非所問,說道:“這是我離開海閣之后,第一個正式落腳的地方……奇怪, 趙起是怎么回事呢?” 耿曙到得姜恒身邊坐下,兩人身著單衣, 姜恒抬眼看他,耿曙轉念一想,決定不再多生枝節,有些事, 不知道便當不知道吧, 畢竟有的人不想說,總得尊重他。 “汁琮很快就要來了, ”耿曙說,“梁國一滅,現在沒人能擋住他?!?/br> 姜恒答道:“是啊, 所以你想幫他, 也是幫咱們自己?!?/br> 耿曙沉默片刻, 繼而從桌上竹筒里掏出算籌,排在案上,說:“我在想, 他能借我多少兵?!?/br> “他一定會問‘你要多少兵?’,”姜恒答道,“有兵,就能打敗汁琮嗎?” 耿曙思考片刻,鄭軍與雍軍有太多的區別,他從未帶過鄭軍,這確實很難說。 “打敗他之后,又能怎么樣呢?”姜恒說,“幫助鄭國滅了雍國嗎?” “恒兒?!惫⑹餆o奈道,從算籌中抬眼,注視姜恒。 “殺了汁琮,再殺汁瀧,連汁綾也一起殺了,如果她攔在路上的話?!苯汔?,“最后,為我奪回王位,掉頭滅鄭,平定四國,我就成為了天子?!?/br> 耿曙確實是這么想的,他什么都瞞不過姜恒。 “這么做的話,”姜恒嘆了口氣,說,“咱們與汁琮又有什么不同呢?” “你是雍國名正言順的太子,”耿曙說,“這就是最大的不同?!?/br> “所以為我殺人,就算不得殺人?!苯愠⑹锏?,“為我殺人,就是合理的?!?/br> “我不是那意思……算了?!惫⑹锉疽詾榻銜澩约?,他們決定來鄭國,為的不就是借助太子靈的力量,讓姜恒歸朝么? “睡罷?!苯銍@了口氣,最后說,“我還得認真想想?!?/br> “汁琮不會認罪!”耿曙說,“你想昭告天下,讓他退位嗎?簡直是妄想!” 姜恒看了耿曙一眼,耿曙便沒脾氣了。 “我現在不想再說這個,”姜恒十分郁悶,說,“押后再議,可以嗎?” 耿曙心道好罷,反正也是自己捅出來的真相。 姜恒躺上榻去,連日奔波,如今又有了容身之所,不必再擔心汁琮隨時率軍殺來,大舉搜尋他們的下落。 耿曙卻在榻下屏風后打了個地鋪,隨即躺著。 “哥?”姜恒起身道。 耿曙在屏風后“嗯”了聲,姜恒問:“你在賭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