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節
桃花殿中, 夕陽灑落一殿金光,姜太后在陰影里安安靜靜地坐著。 “你回來了?!苯舐犚娔_步聲。 “是,母后?!敝龘Q上王服,走進殿內, “兒子回來了, 祖宗留下的遺愿, 兒子辦到了, 如今也僅僅是走出第一步?!?/br> “我今日身上不好,”姜太后淡淡道,“沒有去迎接你,但全城軍民待你的歡呼, 我哪怕在深宮里, 也聽見了?!?/br> 汁琮來到姜太后身前, 朝母親躬身行禮。 他看見姜太后膝上, 擱著一把出鞘的劍, 卻不是天月。 “孩兒們還好么?”姜太后又問。 汁琮沒有回答, 只盯著母親手中那把劍, 衡量著以這個距離, 姜太后是否驟然出劍, 便能讓他死在劍下。 “汁淼戰死?!敝p描淡寫地說, “姜恒逃了, 眼下不知道他去了哪一國,正在尋訪他的下落?!?/br> “‘逃’了?”姜太后冷冷道。 “是?!敝鸬? “姜恒被郢國策反,出賣了他的兄長,乃至汁淼落在敵人手中,壯烈犧牲?!?/br> 母子二人沉默了很久很久, 姜太后什么也沒有說,就像當年汁琮前來,告訴她,汁瑯不行了的那天。 “你哥生前定下的中原大計,”姜太后淡淡道,“最后卻是耿淵的兒子為你完成了第一步,也算解鈴還須系鈴人了?!?/br> 汁琮沒有回答,姜太后道:“瀧兒是個好孩子,可惜了,本以為他能與他們好好相處,你去看過他么?” 汁琮答道:“人總有一死,不是這么死,就是那么死,他現在無法接受,但慢慢總能看開的?!?/br> 姜太后淡淡道:“說得是,咱們遲早也要死,不看開又能怎么呢?過來,扶我起來?!?/br> 汁琮沒有上前,注視著姜太后嚴厲的面容,她從他們還小時,便是這么一副面孔,待他嚴厲,待汁瑯更嚴厲。只有在他們父親面前,才是溫柔的。 兩個孩子里,母親更愛他的兄長汁瑯,汁琮向來很清楚。她生下汁瑯后想要個女兒,只是天不如所料,汁琮成為三兄妹里中間那一個,也是最不得寵的那個。就連汁綾都比他更討母親歡心。 “母后既然身體不大好,”汁琮說,“就歇著罷,不要勉強?!?/br> “我還是能動的?!苯髮Ψ旁谝慌?,淡淡地說,“琮兒,你在想什么?過來,你很久沒有與娘說你的心事了?!?/br> 汁琮背上竟不知不覺,已被汗水濕透。 此刻姜太后手中空空如也,汁琮無法再推托,只能緩步上前,眼睛始終盯著一旁的利劍。 “衛卓也死了?”姜太后淡淡道。 “是?!敝鸬?,來到臺階前。姜太后抬起手,汁琮一手背在身后,正在提防,姜太后卻把手搭在了汁琮的手背上,起身。 “怎么死的?”姜太后沒有朝兒子動手,問道。 汁琮說:“與郢軍交戰時……中流箭而亡?!?/br> 他相信姜太后不知道安陽一戰的詳情,至少現在,其中的諸多齷齪還未傳到她耳中,全靠猜測。既然是猜測,這個時刻,她就不能下手殺自己。 “那可得好好厚葬?!苯蟪f。 汁琮攙扶著母親,來到桃花殿外,看著院內綻放的花朵。 “是?!敝硕ㄉ?,答道,“三天后,兒子將為汁淼、衛卓二人親自扶靈,辦一場風風光光的喪事?!?/br> “該南遷了罷,”姜太后又道,“汁家等了這許多年,終于等來了這一天,我見瀧兒已與他的門客,在籌備南遷之事了?!?/br> 未等汁琮回答,姜太后又輕輕道:“母后就不去了,你們去罷?!?/br> “母后……”汁琮欲言又止。 姜太后面朝晚霞,面容恬靜,猶如回到了許多年前,自己仍是少女的時光。 “嫁給你父王那天,”姜太后說,“落雁就是母后的家,桃花在,他就在,最后這段時光,能在落雁度過,乃是我的心愿。去罷,王陛下,我的兒。只可惜了那倆孩兒?!?/br> 汁琮放開姜太后的手,如得大赦,退后半步,躬身答道:“是?!崩^而不再多言,匆匆退走。 姜太后在落日與晚霞中站著,猶如雕塑。許久后,界圭從樹后轉出,握著已出鞘的天月劍。 “我下不了手?!苯蟪谅暤?。 界圭說:“他很聰明,知道有刺客藏身樹后?!?/br> 姜太后嘆了口氣,界圭非但沒有責備姜太后,反而道:“人之常情?!?/br> “交給炆兒罷,”姜太后長嘆一聲,“若他仍愿意歸來。你去看看汁瀧?!?/br> 界圭點頭,退后半步,繼而轉身走向東宮。 “想去哪兒?”界圭在太子瀧面前,語氣難得溫柔了一次。 太子瀧背著一個包袱,面朝外頭的侍衛,站在界圭身前,猶如窺見了希望。 界圭走過,隨手取走太子瀧的包袱,扔在榻畔,說道:“他倆還活著,我只能告訴你這些?!?/br> 太子瀧聽到這話時,頓時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你該早說?!碧訛{道。 太子瀧面朝界圭,總覺得摸不清他的心思,從小時候起,他就有點怕界圭,畢竟容貌全毀之人,對一個小孩兒來說,太嚇人了。 “為什么?”太子瀧道,“他們去了哪兒?安陽城中,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我只能告訴你這些?!苯绻缰厣甑?。 太子瀧知道再問不出來什么,但得到耿曙與姜恒仍然生還的消息,對他來說就夠了。 “他們還會回來么?”太子瀧又問。 “我只能告訴你這些?!苯绻缰厣甑谌?。 太子瀧只得回到榻前,坐下。 “我其實挺奇怪,”界圭說,“你為什么從小到大,總是這么聽話?” 太子瀧望向界圭,這話許多人說過,或者他們不明著說,心里卻都在想。設若界圭從前這么說,太子瀧一定會覺得他在挑撥自己與父親的關系,嘴上則淡淡一句岔開。 但現如今,不一樣了。 姜恒改變了他許多,他更敏銳地察覺到,家人之間的關系,仿佛蒙著一層陰影。父親與祖母,父親與姑母,祖母與姜恒,耿曙與父親…… 界圭做了個奇怪的表情,朝太子瀧道:“你這一生里,有沒有某一刻,想過反抗你爹?” 太子瀧沒有回答,只安靜坐著。 “啊,”界圭說,“想起來了,你確實反抗過。那天殺回落雁,就是你的反抗。其實你時時刻刻都在反抗,只是用你自己的辦法?!?/br> “界圭,你究竟想說什么?”太子瀧的語氣忽然帶了少許威嚴。 “你們三兄弟,”界圭說,“一個像把劍,一個像本書,一個像面盾牌,底子都是一樣的?!?/br> 界圭轉身,離開寢殿時,稍稍回頭,又道:“有時我覺得,你與姜恒之間,隔了面鏡子?!?/br> 太子瀧注視界圭身影。 “好好做你該做的事罷,”界圭為他關上門前,又行一禮,客氣道,“若有緣,你們總會見面?!?/br> 三天后,雍國王子汁淼、衛卓同日出殯,場面浩大。太子瀧沉默不語,親自為汁淼扶靈,汁琮則護送衛卓棺木,巡過雍都落雁。汁淼生前衣冠送入宗廟內安葬,衛卓則葬入大雍忠烈祠。 遷都之舉提上議程,汁琮親自選址,雍國版圖重制,北至遠山,南至嵩縣,雍已占天下十之近半,延伸過黃河,觸及安陽、洛陽,更有狹長腹地,猶如一把劍,劍刃尖端則是嵩縣。 雍國出關,天下驚惶,梁國滅國,此刻汁琮卻昭告天下,十月十五,下元節當日,將在洛陽舉行“五國聯會”,一切照舊。 盛夏時節,姜恒跟隨耿曙,轉過山巒,隱隱聽見了浪濤之聲。 “上來?!惫⑹餇恐鴥善ヱR,姜恒早已按捺不住,驚呼,越過耿曙,沖過山地,站在山腰上,狂喊了起來。 “是海!”姜恒大喊道,“是海??!” 他這一生,終于頭一次真真切切,用自己的雙眼看見了海。大海如此宏大,一望無際,海鷗鳴叫聲陣陣,夏日的烈陽照耀在海面上,泛起金光。淺海處漁船劃過,沙灘上沙粒細軟潔白,猶如鹽粉般。 姜恒難以置信,回頭朝向耿曙,耿曙示意去就是,并始終注意著周圍的動向。 姜恒跑向海灘,險些被袍襟絆倒,當即除了外袍,脫了靴子,站在海水中,怔怔看著眼前的一幕。 “你看!”姜恒撿起貝殼,讓耿曙看。 耿曙把馬兒拴在海邊,說:“待會兒找個人家借宿,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br> 猶記那年,朝耿曙說“我想去看?!睍r,七歲的姜恒以為自己一輩子也不會走出姜家的高墻。事實上這世上又有多少人,從生到死,俱不曾有機會離開家鄉? 但他這么說了,耿曙便始終記得,十二年,他從未忘卻。 如今他們終于來到了海邊,碧浪與晴空之下,大海的彼岸,是否有著云霧籠罩的仙山?羅宣、松華與鬼先生,想必已在海的盡頭開始了新生活罷? 耿曙曾巡視雍國國土,在最東面也曾見過狹長、破碎的海岸,那里礁石嶙峋,海水一片漆黑,孤獨而荒涼。在見到越地盡頭、魚米之鄉的盛夏之都時,亦覺得很美。 而身穿潔白單衣、在沙灘上涉水的姜恒,仿佛已與這碧空萬頃、海天一色融為了一體。 耿曙笑了起來,那是他這一個月里第一次笑。 他在距離姜恒不遠處坐下,將黑劍橫在膝頭,隨時注意著周圍的動向,哪怕這里并無太多人。 姜恒看到海的那一刻,已近乎忘了所有的煩心事,不一會兒便半身濕透,他不時回頭看看耿曙,確認耿曙在沙灘上,耿曙便一手擋在眉眼前,朝姜恒笑。 與我看過的,北方的海不一樣。耿曙心道。 第163章 無用劍 及至入夜時, 耿曙在海岸邊找到此地打魚為業的越人,朝他們使銀錢借宿,租下了一所茅屋, 簡單整理行裝, 便與姜恒在此地住了下來。 “太美了?!苯汔?,入夜濤聲依舊, 天際滿是繁星。 耿曙說:“你愛住多久住多久, 住一輩子也行?!?/br> 姜恒笑道:“錢快花完了吧?” 耿曙說:“我去打魚就是了, 想學總能學會?!?/br> 海邊酷熱灼曬, 耿曙開始學著漁民們, 只穿一條襯褲,赤裸胸膛,赤著腳在沙灘上走來走去。姜恒則加了件薄襯里衣,每天看漁民織網、曬網, 又看人釣魚。仿佛中原的戰亂,與此地毫不相干。 不遠處則是鄭國的小漁村,每逢初一、十五都會開集市,兩人便到村鎮中去購買一應物資所需。 入夜時, 姜恒與耿曙常常并肩躺在沙灘上, 看著天際浩瀚的銀河。萬古銀河與日出日落,從不因世間滄桑而變。相比之下,人在這天地間, 顯得極其渺茫, 就像兩枚砂礫一般。 “哥?!苯戕D頭,看了眼耿曙。 “嗯?!惫⑹镩]上雙眼,枕著自己胳膊,平躺在沙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