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姜恒說:“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我不知道?!崩苫陀终f。 姜恒:“也許我能幫你們救出分散在六城里的林胡人?!?/br> 郎煌:“不用,謝謝,你已經做得夠多了,你是大夫,不是戰士?!?/br> 姜恒:“……聽我說完,煌。但這個舉動,必然會觸怒汁琮,他會再次派出軍隊來征討你們,到時候,所有的人都會死?!?/br> “救出來,你要帶他們躲在何處?”姜恒想了想,說,“你躲不掉,除非南下,你哪兒也去不了。但你不會去,你保護不了林胡,再過十年、二十年,他們會融入雍國,人世間再沒有這一族的名字了?!?/br> 郎煌顯然比誰都明白,點了點頭,表情顯而易見:所以呢? 姜恒沒有再說下去,忽道:“那人叫什么名字?” 郎煌:“誰?” 姜恒:“剛才的病人?!?/br> “也答,”郎煌說,“林胡語里的‘磐石’?!?/br> 姜恒:“他的家人呢?” “被抓走了?!崩苫驼f。 姜恒:“他有故事么?我猜他一定有許多故事?!?/br> “有?!崩苫忘c了點頭,說,“他是出色的獵人,從小家庭和睦,他喜歡搜集牛的骨頭,做成骨雕,送給孩子們玩。他在十七歲上成親,有一兒一女,他的妻子是有名的紡女,織出來的布,染上湖藍色后,就像我們夜晚抬頭看見的星空?!?/br> 姜恒說:“那么他的死,換來了什么呢?” 郎煌不說話了。 姜恒:“他的妻子、兒女,被關在山陰城,抑或別的什么地方。再過數月,也許是數年,你會去救他們,救所有林胡人,但你無能為力,你一死則以。雍人就會將他們集結起來,讓他們到沙洲去,看你被車裂?!?/br> “到了那個時候啊,”姜恒說,“他的妻子與孩子們,就知道也答死了。她會聽安排,嫁給雍人么?也許?她會忘記么?不會。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br> 郎煌說:“你很了解林胡人,我們有一首歌?!?/br> “我聽過?!苯阏f,“‘悲歡之歌,誰人吟唱,我愿傾聽;生死之門,誰人把守,我能辨明?!銈冇卸鞅貓?,有仇必償??蛇@負擔太重了。林胡人要走的,勢必是一條艱難的路?!?/br> “否則呢?”郎煌說,“還有什么辦法能改變?” “和解,”姜恒說,“屈辱地和解,忍受、承認這些屈辱,朝汁琮低頭?!?/br> 他知道郎煌的下一句,一定是讓他滾出去,于是自覺起身離開。 他要的不是說服郎煌,而是告訴他,他還有另一條路可以走——從雍國遷來塞外那一刻起,這沖突便成為了必然。他們遲早有一天,要來搶奪林胡人的家,把他們統統趕出去。 不會有人告訴郎煌,他還有這個選擇,畢竟他的世界里,都是族人,他們一樣地懷抱著仇恨,至死方休,誰也不會朝郎煌提出議和,甚至連想也不會想。 姜恒出神地搗藥,在另一名病號身邊席地而坐,思考著林胡人的未來。 但哪怕郎煌愿意和解,還要看汁琮的意思,汁琮的決定又不完全出自于他自己,摻和了朝堂與公卿們的意見。要說服他們,實在太難了。 又是兩天過去,姜恒將所有的重傷病人看完了,他盡了自己所能,挽救每一個生命。雨也停了,再一個月,塞北將開始入秋,接著就要步入為期五個月的冬天。 落雁城這個時候,應當已經開始收曬麥子了,不知道耿曙在做什么呢? 這次不到三天,界圭便回來了,帶著兩車的物資。 “這么快?”姜恒詫異道,按他的估測,一去一回,起碼得六七天。 界圭漫不經心道:“怕你在山里被欺負,趕著回來了?!?/br> 姜恒拉開車上油布,看載的貨物,以吃的為主。林胡人看見物資,都禮貌地不圍上來,知道這不是他們要的東西。 這些日子里,姜恒在林胡人領地內得到了尊重,不再像剛來時。 姜恒看見一袋糧食上,有雍軍的火戳,驀然抬頭,望向界圭,心下了然。 “你碰上軍隊的人了?”姜恒說。 界圭:“唔?!?/br> 界圭有御前三品的腰牌,乃東宮武官,可以隨時調動軍隊,借幾車物資是家常便飯。姜恒打量他半晌,心道以他身手,應當不至于被跟蹤。 “你不該這樣的?!苯阏f。 界圭說:“去一趟山陰,來回要六天時間,等不及了。你似乎很不高興?” “對?!苯闵驳卣f,但沒有朝界圭發火,坐回山洞前,給排隊前來的輕患病人看病。 需要照顧的重患者一旦得到解決,余下的人就很快,等待的這些天里,其中又已痊愈了不少,姜恒預計再過五天,就能全部治完。 空余時間,他寫下了簡單的藥方,與剩下的藥材、物資一并留給郎煌,再有人生病,照著藥冊煎藥就行。 “你朝我生氣了?!苯绻珧榭s在山洞里,兩手伸出,烤著火,朝姜恒說。 “是的,”姜恒冷淡地說,“你這樣會讓他們非常危險,等到咱們走了,雍軍一定會找過來的?!?/br> 界圭說:“你如今是中原人,不是林胡人,很快你要成為一名雍人?!?/br> 姜恒說:“我既不是雍人,也不是中原人,我是天下人?!?/br> 界圭沉默良久,說:“此事若被汁琮得知,接下來的日子,你不會好過?!?/br> 姜恒答道:“來落雁城,我就做好了日子不好過的準備?!彼鷼獠皇且驗榻绻绲氖枋?,而是因為界圭不了解他,直到現在,他還將汁琮對林胡人進行的屠殺,視作理所當然。 “你救不了他們,”界圭說,“哪怕現在把他們全治好,也只是讓他們去送死而已?!?/br> 姜恒不說話了,說:“睡罷,后天一早就離開這里,明天朝郎煌辭行,告訴他們,必須盡快搬走,村子所在地暴露了,就怕雍軍遲早會找過來?!?/br> 界圭答道:“隨你罷?!?/br> 姜恒說:“你碰上哪一部了?誰是守將?” 界圭答道:“不知道,沒仔細問?!?/br> 姜恒翻了個身,面朝山洞石壁,界圭的影子映在了山洞里。不多時,外頭又下起了下雨,雨聲綿延不絕。 夜半時分,姜恒忽然睜開眼。 “界圭?”姜恒沉聲道。 界圭用一根繩子,將姜恒的雙手捆了起來,好整以暇地坐著,說:“嗯?” 姜恒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顫聲道:“界圭!” 洞外傳來鷹嘯聲,剎那間姜恒徹底清醒了,怒吼道:“界圭!你做了什么?!” 雍軍只用了兩天時間,便逼近了整個無名村,沿著四面山壁,形成了包抄之勢,并堵死了村落的唯一出口。 界圭說:“在這里等一會兒?!?/br> “放我出去!”姜恒怒吼道。 界圭說:“外頭正打仗呢,聽話?!?/br> 山洞外,郎煌的聲音開始大喊,集結林胡人的部隊,倉促迎戰。他們沒有皮甲,也沒有戰馬,只能拿赤裸的rou身,用弓箭去抵擋,雍軍已在村外擺開陣勢,結果顯而易見,又一場屠殺已成定局。 第85章 離手炭 姜恒背脊一陣陣地發寒, 他終于明白到自己犯下了一個最大的錯誤,他錯估了界圭!界圭是名刺客,刺客是沒有道德感的, 在他們的人生里,只有目的最重要。為了一個目的, 他們可以殺掉任何攔路的人,就像他的父親耿淵一般, 殺起人來絕不手軟,殺一個與一百個, 甚至成千上萬個,對他們來說, 沒有任何區別。 界圭不想他在回朝后,落得一個與外族勾結的罪名,于是他通知了雍軍,讓他們前來, 剿滅林胡人。 “你會理解的, ”界圭慢條斯理地說,“天底下除了你哥, 再找不到一個像我這樣, 全心全意, 愛你、為你好的人了?!?/br> “你給我滾——!”姜恒勃然大怒,咆哮道。 界圭有點傷感地笑了笑, 這時,山洞外響起焦急的聲音, 想是郎煌派來的人。姜恒在這個月里學會了不少林胡語, 聽出了他們的意思:郎煌讓他速速在保護下, 盡快撤離峽谷, 無論如何,都會守護他們周全。 界圭起身,懶洋洋地走出山洞外,抽出長劍。 姜恒深呼吸,馬上轉身,把手腕放到火堆的余燼上。 界圭不費吹灰之力便打發了他們,也許顧忌姜恒的感受,沒有再殺人,但就當他一回身時,卻直面了姜恒的怒火。 他也犯下了錯誤,在他的理解中,姜恒并未從羅宣身上學到多少武藝。 但事實證明,這是錯的。 一塊燒紅的炭脫手飛來,猶如流星般爆發出火焰,拖著四散的火星,這絕不比尋常暗器,界圭馬上抽身,接著,姜恒側身,迎著他的劍撞了上去! 界圭若不收劍,當場就要將姜恒捅死,馬上脫手撤劍,緊接著姜恒一步沖出,撞在了界圭的胸膛上。 火炭正中界圭左眼,姜恒使出畢生之力,將界圭撞下了矮坡去。 界圭一聲不吭,摔進了黑暗里。 姜恒不住喘息,他知道以界圭的身手,決計死不了。他躬身在一片黑暗中摸索,撿起界圭的長劍,沿著矮坡另一側跑了下去。 樹林中傳來聲響,界圭追出來了。 姜恒朝著有火光的方向跑,郎煌已將林胡最后的戰士們在村前排開,列隊,暗夜里下著小雨,火把噼啪作響。 “煌!”姜恒喊道。 郎煌驀然回頭,說:“我讓你先走!” 姜恒擺手,望向無名村四面八方,山崖上、村口,盡是蜿蜒的火把。界圭沒有再追上來,似乎是顧忌人多,正在黑暗里蟄伏,等待時機,隨時出手將姜恒再劫走。 “來人是誰?”姜恒朝村外道,“讓你們的統帥出來!” 郎煌望向姜恒,說:“我不會與他們談判,你走罷,記得在你的冊子上,照著我說的寫?!?/br> 姜恒拉起郎煌的手,讓他抽出彎刀,說:“架在我脖子上,推我到村口去?!?/br> 郎煌說:“你是我們的朋友,我不會這么做?!?/br> 姜恒怒道:“聽我的!” 郎煌沉吟片刻,說:“我知道你是誰了,神醫?!?/br> 姜恒抬眼看郎煌,郎煌當即不再言語,抽刀,架上姜恒的脖子,按著他的肩膀,將他推到村口。 界圭在那黑暗里,輕輕地嘆了口氣。 一步,兩步,沿途林胡戰士全部自覺讓開。 “你也見過我爹?”姜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