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耿淵?”李宏喃喃道,“耿淵竟還有后人活在這世上?” 耿曙長身而立,手指伸向自己脖頸,扯出那塊玉玦。 “星玉?!崩詈赅?。 “這是汁瑯贈予我爹的信物?!惫⑹锝o他看過后,便道。 “不錯,”李宏沉聲道,“星玉曾在汁瑯手中!我記得!我都記得!耿淵的孽子!當真天可憐見,老天爺給了我一個報仇的機會!” 耿曙伸手到背后,緩慢地抽出系在后腰上的烈光劍。 李宏險些就要撲上來,一劍斬死耿曙,但那沖動瞬間被遏制住,反而將劍收向身前,站直,沉聲道:“你很好,終于知道替你爹償命了,沖著你這番光明磊落,殺了你之后,孤王會將你妥當收殮?!?/br> “孤王長了你一輩,”李宏氣勢沉穩如淵,先前的瘋狂與嗜血剎那間煙消云散,認真道,“讓你三招,以免天下人道我以大欺小?!?/br> “生死血仇,豈容兒戲?”耿曙說道,“動手罷,不需要讓?!?/br> 李宏道:“很好,很好?!?/br> 姜恒膽戰心驚,看著眼前這一幕,外頭殺戮聲漸止,代國御林軍與嵩縣軍暫且停戰,散向后院,開始觀戰。 姜恒又望向不遠處懸掛的那口大鐘,此刻,李謐已回到西川朝廷,正等待著鎮國之鐘的敲響,最終成敗,竟是取決于耿曙與李宏的對決! 李宏于天下成名已有三十年,耿曙初出茅廬,竟敢朝他發出挑戰。 “恒兒,”耿曙望向姜恒,“你覺得我打得過他么?” 姜恒一手不住發抖,深呼吸,點了點頭。 李宏不再說話,化作一道虛影,掠向耿曙,耿曙在那頃刻間起劍,烈光劍劃出一道弧光,與李宏的天子劍相撞,劍刃交錯,拖出一道龍鳴般的震響,激得古鐘嗡嗡不止! “你父乃是天下的罪人!”李宏的怒吼掀起聲浪,耿曙猶如箭矢般飛射,撞破宗廟木窗,兩人緊接著帶起漫天木碎,沖上了廟檐。 “那又如何?”耿曙右手持烈光劍,左手劍訣,穩穩立于飛檐之上,“想報仇就來,少說廢話!” 姜恒與耿曙一別數年,直到如今,看見他認真出手時,方明白到那句“天下第二”,絕非說說而已。 耿曙童年時因生母聶七所授,打了一番武功根基,而后從姜昭處學得天月劍與黑劍劍法,十四歲上,武功已入一流刺客之境,待得汁琮親自指點四年后,實力更隱隱與北方第一武士、雍王汁琮比肩,甚至青出于藍。 眼看李宏剛猛力道隨同劍風斬去,耿曙始終不硬接硬架,避其鋒芒,猶如一片隨著颶風翻滾的飛葉,順著李宏的劍招掃過宗廟,磚墻崩潰,木柱坍塌,耿曙武襟飄揚,毫無窘迫之態。 “哥……”姜恒顫聲道,“你能行!” 耿曙知道這一戰關乎他與姜恒的整整一生,只要戰勝了李宏,天底下就再無人能堂而皇之地朝他們挑戰,以報當年父親犯下的血海深仇。 他必須打敗李宏,別無選擇。 李宏怒吼道:“耿淵!還我親弟命來——!” 耿曙再與李宏對劍,這一式激起天子劍與烈光劍震耳欲聾的兵鐵交鳴,隨即兩人掠進梅林,再掠出,漫天梅花飛揚。 血液飛濺,耿曙仰身后倒,李宏一步追上,仗劍直挑耿曙喉頭。 下一刻,耿曙左手出,牢牢握住了李宏的劍刃,順勢一鎖。 李宏那天子劍乃是代國傳國之劍,與烈光一般削鐵如泥,血rou之軀觸上,定是如破紙般斷裂,孰料耿曙左手上卻戴著奇特的手套,抵住了這一劍的鋒芒! 姜恒看見耿曙出手,登時大喊一聲,界圭一躬身,正要上前去救。 耿曙卻一步后蹬,借力站起,左手握天子劍鋒旋轉,擰開,剎那間李宏天子劍脫手。 然而李宏不愧有戰神之名,短短瞬息回過神,左手撈住劍柄,順勢抽出,再次斬下! 耿曙右手持烈光劍上掠,以昔年刺汁琮一式“歸去來”迎擊李宏“大劈棺”式。 “當”一聲巨響,兩劍撞擊形成巨浪,李宏被耿曙牢牢抵住。 緊接著,耿曙左手再一揚,現出先前從空中拈來的,數朵飛揚的梅花。 八年前,這手“飛花摘葉”的暗器,乃是項州親手所教。 “去罷!”項州之言,猶如仍在耳畔回響。 梅花在空中旋轉,花瓣散開,花萼貫注了耿曙的十成內勁,疾射出去,打在李宏胸膛要xue上。 李宏頓時氣息受阻,耿曙撤劍,并作黑劍掌法中的一式“開天”,兩掌同時輕輕按在了李宏胸膛前。內勁一吐,李宏鮮血從口鼻內飛溢,倒飛出去,背脊撞在了公子勝的墓碑上。 李宏不住掙扎,難以置信地抬頭看著耿曙。 耿曙接住烈光劍,于空中一抖,干凈利落地收劍,沉聲道:“承讓,你輸了!” 宗廟內四面八方一片靜謐,下一刻,嵩縣軍方隨之狂呼起來。 姜恒緩緩走向耿曙,眼中滿是驚奇。 耿曙卻云淡風輕,仿佛只是贏了一場無關痛癢的切磋,朝姜恒皺眉道:“你又做什么冒冒失失的?為什么不等我?” 姜恒帶著笑意,快步沖向耿曙,緊緊抱住了他。 直到此刻,代軍方驚慌起來,李宏敗了?武王竟是輸在了一名青年人的劍下!霎時眾人一聲狂喊,悲憤至極,涌上前來,要與王軍血戰到底,耿曙卻喝道:“誰還敢動?” 嵩縣軍守住了梅園入口,重重圍困住李宏。 李宏吐出一口血,卻傷得不太重,調勻氣息后,緩慢起來。 “都回去罷?!崩詈昱^散發,扶著公子勝的墓碑,說道,“孤王輸了,輸了就是輸了,縱橫天下三十年,未嘗一敗,沒想到,今日竟是敗在仇人之后的手中?!?/br> 李宏緩慢搖頭,望向耿曙。 耿曙卻道:“你武功很好,只是因為老了。二十年前,哪怕我爹還在,也不一定是你的對手?!?/br> 李宏那目光極其復雜,姜恒不敢再看李宏,抬眼望向耿曙。 耿曙牽起姜恒的手,說:“來罷,答應過你的?!?/br> 姜恒與耿曙走到那鐘前,李宏也不阻止他們,不過是靜靜看著。 “鐘山九響,”李宏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首西川的民謠,“改朝換代;楓水化凍,冬去春來……” 那一年,他在這里親手殺死了王兄太子,公子勝來到古鐘面前,那時的他們,就像耿曙與姜恒一般。 耿曙拉開鐘柱,撞在了鐘上。 “當”的一聲巨響,鐘聲從山頂擴散,蕩開,猶如吹動山林的新生的風。 “當——”第二聲響。 西川城中,姬霜走出院落,望向遠方。 公主府內,大門開啟,侍衛在府前列隊。 “王陛下請公主入朝?!笔绦l道。 姬霜坐上馬車,馳過滿是御林軍尸體的街道,李謐在羅望與李靳的支持下,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打敗了忠于父王的御林軍。 “當——”第三聲。 “當、當、當……”鐘聲越來越頻繁。 李靳與羅望并肩站在城墻上,羅望回頭,望向西川城內,李靳卻望向遠方高處。 “恭喜將軍?!崩罱f。 “該恭喜太子謐才是?!绷_望說,“李將軍,一個時代結束了?!?/br> 李靳伸出左手,羅望也伸出手,李靳與羅望互一拉手,李靳又拍了拍羅望的肩膀。 “爹,”李靳低聲說,“你可以放心地走了?!?/br> 羅望陡然睜大雙眼,嘴唇發抖,卻已說不出話來了。毒性沿著手臂,飛速蔓延到了他的全身,繼而蔓上了嘴唇。 羅望那句“宣兒”竟是無法說出口,連帶著他的愧疚與遺憾,許多個夜晚輾轉反側,想朝兒子們解釋的……他曾在恢復自由后,回到過那個飽受戰火蹂躪的村莊,村中卻早已空無一人,他也曾在廢墟中絕望地大喊他們的名字,將帶血的手指,插入妻子的墓下泥土。 但他什么都沒有說出口,羅宣也沒有再給他任何解釋的機會。 李靳認真地說:“恒兒說得對,我原諒你了,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呢?” 羅望睜著眼,軟倒下來,重重跌落,摔在了城墻下的木垛上,壓垮了木材。 但很快,他的身體開始腐爛,化作了一攤黑水,就此徹底消失。 “當——” 第九下鐘響結束,取而代之的是飛鳥投林,世間一片靜謐。 耿曙吩咐道:“護送武王前往汀丘離宮,那里自有人接手?!?/br> 姜恒下山前不禁回頭,看著李宏倚在公子勝墓碑前的背影。 “眾生總有一死,”姜恒最后朝李宏說道,“王陛下,我們也會死的,汁琮也會,時間將替你報仇?!?/br> “說得是,”李宏答道,“可惜我見不著了,可惜?!?/br> 第71章 離宮行 回到西川城內, 全城戒嚴,李謐召集大臣,由姬霜取出偽造的李宏詔書, 令人當廷宣讀, 李謐成功繼位。 “父王這段時間將隱居汀丘離宮, ”李謐說,“若無必要, 請各位愛卿切勿前去打擾他?!?/br> 眾臣早已心照不宣,紛紛稱是,李謐看著殿外投入的夕陽, 又長長嘆了一口氣。 “你沒事罷?”姜恒拉著耿曙的手不住看, 再三確認那是羅宣的手套, “師父什么時候交給你的?” 耿曙答道:“我不知道, 一名士兵帶來的,本來不想用,想到生死決斗, 總不能賭氣,怎么還?你且收著罷?!?/br> 姜恒關切地問:“和我師父賭什么氣?現在身體要緊嗎?” “小意思,”耿曙說, “我是天下第二?!?/br> 忽然耿曙轉念一想,不能這么說, 該假裝受傷,讓姜恒關切一番,也好享受享受他的噓寒問暖, 虧了。 于是耿曙改口道:“哎……肋下忽然有點疼?!?/br> 姜恒登時慌張起來, 說:“哪兒?我看看?” “上回被你氣的?!惫⑹锇櫭嫉?,示意姜恒把手伸進自己袍里, 說:“就這兒……” 姜恒道:“怎么辦?是這兒嗎?” 姜恒伸手去摸,只怕耿曙落下病根,耿曙卻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被摸得很癢,忽然大笑起來,抓住姜恒的手。姜恒意識到耿曙在騙他,怒道:“你別嚇我!” 旋即耿曙把姜恒摟住,摁在自己懷里,狠狠地揉了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