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羅望沒有再讓守衛跟著,沿山道穿過密林,視野豁然開朗。姜恒忽然在想,如果父親還在,會不會也像現在這般,帶著自己與耿曙,與昭夫人,以及耿曙的娘一起,閑時出門踏青? 羅望忽然說:“我小兒子若還活著,想必也與你差不多大了?!?/br> “???”姜恒一怔,沒想到羅望突然提起了這話。 羅望一笑,說道:“你是哪里人?你不像鄭人,若我猜得不錯,你與太子靈的商隊全無干系,你究竟來西川做什么?” 姜恒:“……” 姜恒腦海中閃過許多開脫的解釋,正要開口時,羅望卻道:“不想說就不必說,每個人都有活著的理由,相逢即是緣分,愚兄癡長幾歲,不過隨口一說,賢弟莫要往心里去?!?/br> 姜恒笑了起來,說:“將軍言重了?!?/br> 羅望翻身下馬,主動來扶姜恒,與他牽著馬朝山頂上去。沿途全是青石板磚修起的路,最后這段乃是臺階,通往鐘山古剎,兩人拾級而上,姜恒想了想,索性也不瞞著他了,這是他試探的最好機會。 “將軍?!苯闼伎及肷?,這是一個非常艱難的決定。 “你若信得過我,自然可實話相告,”羅望笑道,“叫我一聲大哥無妨?!?/br> “羅大哥,”姜恒笑了笑,說,“不瞞你說,這次前來,我確實有任務在身?!?/br> “為了敝國的太子殿下?”羅望絲毫不奇怪,更沒有追問姜恒背后是誰。 “大哥覺得有希望嗎?”姜恒坦然道。 羅望道:“太子謐是我眼看著長大的,誰都不希望他落到如今境地。但以目前局勢來看,沒有希望,你們哪怕將他救出來,也只能讓太子殿下流亡他國,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了?!?/br> 這也不失為一個辦法——姜恒也曾考慮過,史上多的是流落他鄉的太子,萬一計劃失敗,便將李謐送到郢國去,郢國一定會收留他,等待武王薨后,再讓他回國奪位。 “但代、雍之間的這場仗,我覺得不該打,至少不該現在打,”姜恒說,“本可用其他的方式來解決?!?/br> “驅使吾王的不是兩國利益,而是仇恨?!绷_望說,“他等待這個機會等太久了,公子勝的死令他耿耿于懷,太子殿下試圖讓他淡忘仇恨,才遭遇了他的怒火?!?/br> 姜恒道:“可是戰火一起,兩國的百姓勢必送命,為公子勝復仇的代價,也太大了吧?!?/br> 羅望笑著摸了摸姜恒的頭,說道:“說得輕巧,大哥倒是問你,若與你相依為命的兄長死了,你放得下么?” 姜恒沒有說話,事實上他們也曾以為對方死過一次,那些日子,仍然歷歷在目,他知道這對于國君李宏而言,是個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 兩人登上最高級一階,面前變得開闊起來,忽然間羅望停下腳步,將姜恒稍稍擋在身后。 “羅望?”一名年過五旬的高大男人身穿常服,負手而立,說道,“今日怎么有這興致,來鐘山了?” 第60章 梅園碑 那男人身后帶著數名隨從, 站在古剎的一塊石碑前,隨意朝兩人望來。 姜恒瞬間心里咯噔一響,糟了!不會是…… “吾王?!绷_望卻神色如常, 朝那高大男人單膝跪地。 李宏!果然是李宏! 方才姜恒在臺階下, 看不見山頂情況, 與羅望說說笑笑,就怕都被李宏聽見了! 姜恒馬上以外國使臣之禮, 朝李宏行禮。李宏靜靜看著他,意味深長一笑。 羅望卻仿佛不怎么怕他,沉聲道:“未知王陛下在此地?!?/br> “聽說今晨鐘山下雪, ”李宏說, “便過來看看。你, 抬起頭來?!?/br> 姜恒抬頭, 與李宏照面,這才有機會仔細看看他。 只見李宏梳著一頭細辮,朝腦后攏著, 作胡人裝扮,半點不似代國國君,反而更像個蠻族的酋長, 他的長相亦如傳聞所言,有少許西域血統, 高鼻深目。 “你叫什么名字?”李宏問。 “回稟王陛下,”羅望說,“他是末將族中遠房侄兒?!?/br> “我問的是他!”李宏責備道, “你不會說話?” “我叫羅恒, ”姜恒自然而然,脫口而出, 笑道,“拜見王陛下?!?/br> “羅恒?”李宏聽到姜恒先前臺階下那話,本想馬上將他抓起來,卻忽然想到了另一個名字。 “你就是那個,捅了汁琮一劍的家伙?”李宏道。 姜恒:“?。?!” 當初姜恒行刺得手,太子靈抓到耿曙后,便發出加急快報,通知各國國君,李宏于是馬上開始部署,出兵直搗落雁城。 “我問你,是不是!”李宏的怒火開始隱現。 “是,”姜恒道,“正是在下?!?/br> 羅望也不知道此事,頓時震驚了,畢竟刺殺內情只有少數幾名國君知道。 “你……”羅望說,“小兄弟,你武藝竟是如此了得?” “只是僥幸?!苯悴亮税押沟?,心想謝天謝地,太子靈果然沒有將自己救走耿曙之事昭告各國。 李宏冷冷道:“如此便恕你妄議國君之罪?!?/br> “謝王陛下?!苯闼闪丝跉?,也知道在臺階下所言,李宏全聽見了。 李宏又道:“既是一劍下去,為什么汁琮還活著?” 姜恒道:“我……我也不知道,按理說他這時候早該死了?!?/br> “你為什么行刺汁琮?”李宏又追問道。 這問話一環扣著一環,猶如李宏的脾氣般,令姜恒險些無從招架,但他反應亦是極快,說道:“某人與我有知遇之恩?!?/br> “也罷,”李宏冷冰冰道,“太子靈想必沒少收買你?!?/br> “不,”姜恒心里轉過一個大膽的念頭,說,“回稟王陛下,也并非全因太子靈??傊?,說來話長了?!?/br> 李宏道:“我要聽聽,你當日是如何行刺得手的,里邊來?!?/br> 姜恒看了眼羅望,羅望點點頭,示意他跟著去就是,不會有問題。姜恒便跟隨國君身后,進了古剎,寺內僧人奉上清茶,李宏又著姜恒將當日之事細細道來,姜恒便將大致情況講了一次,在代武王面前全無拘束。 畢竟當初他與晉天子朝夕相處,天子面前都能泰然處之,代國國君不過是諸侯,又有什么可怕的? 李宏所問,又多是姜恒怎么捅汁琮一劍,傷口在何處,有沒有流血,流了多少血,仿佛對刺殺的緣由與動機毫不在意,只想聽見汁琮是怎么受苦的。 “你做得很好,”李宏最后的話,卻大出姜恒的意料,“孤王相信,你確實是那名刺客?!?/br> 畢竟太子靈的通傳,只有寥寥幾人得知,姜恒所言細節皆能對上,李宏便不再生疑。 “耍一套劍法我看看?”李宏又說。 姜恒忙固辭道:“不敢班門弄斧?!?/br> 李宏鼻孔里“哼”了一聲,忽然道:“你愿意留在代國?” “???”姜恒沒想到,刺殺汁琮這件事,竟會讓他得到李宏的青睞,于是道,“我……我還沒想好?!?/br> “羅望的族人……”李宏喝了口茶,思考片刻,而后道,“也罷,便暫且跟著你族叔就是?!?/br> 是時,外頭忽然又有人求見。 “父王,”一名青年脫了鞋入內,說,“該回宮了?!?/br> “這是羅望的侄兒,他叫羅恒?!崩詈晔疽饨?,介紹他與兒子認識,又道:“這是我兒李霄?!?/br> 姜恒忙側身朝他行禮,口稱殿下。 李霄笑了笑,不知這人是何來歷,便道:“羅恒,得空入宮來,咱們多親近親近?!?/br> 李霄長得很英俊,眉眼間卻有股不易察覺的邪氣,從他眉目中便能推測出李宏年輕時長相,身為王子,也是一表人才。姜恒想起在海閣讀書時,羅宣聽來的,天下對代國王室的評價。太子李謐性格懦弱懼父,二王子李霄則性情jian詐,看來道聽途說之言,也許暗藏真相。 “父王,”李霄又提醒道,“回宮了?!?/br> 李宏便起身,姜恒忙跟著出去,李宏又回身道:“既然來西川一次,便讓你叔帶著你好好玩玩罷。當然,孤王希望你留下來?!?/br> 姜恒笑道:“謝陛下?!?/br> 姜恒氣不喘心不跳,反客為主,送出李宏后,在門外等著的羅望才進來,寺廟內僧人重新上茶,拉開紙門,門外是青松雪景,云霧藹藹,令人心曠神怡。 羅望說:“真的?” 姜恒笑了笑,沒有正面回答:“就當是真的吧?!?/br> 羅望看向姜恒的眼中,充滿了欣賞與贊嘆:“難怪你對濟州如此熟悉?!?/br> 姜恒尷尬道:“往事休要再提了?!?/br> 這時耿曙匆匆來到,看了姜恒一眼,目中帶著責備之意,姜恒將自己茶碗朝他推了推,耿曙心神不寧,喝了點。 羅望問:“聶小哥怎么了?” “沒什么,”耿曙收斂心神,說,“手下辦事出了點差池,將商人罵了一頓?!?/br> 羅望點點頭,耿曙沒見著李宏,只以為姜恒單純地來踏青。喝過茶后,羅望又道:“公子勝所葬之處,就在寺后,我帶你們去看看?” 姜恒看見父親所殺之人的墓碑時,心情確實非常復雜,只見墓地不遠處,梅園里即是那口鐘山的巨鐘,薄暮冥冥中,僧人開始撞鐘,三響即止。 姜恒很好奇,趁著羅望走開時,朝耿曙說:“我在想,撞它個九下,會發生什么事?!?/br> 耿曙說:“我撞給你聽?!?/br> 姜恒忙道:“別!” 看耿曙那模樣,當真想為了滿足姜恒的好奇心,去撞那鐘,而以他身手,鐘山上也沒人攔得住他,只是帶他們上來的羅望可就倒大霉了。 兩兄弟正拉拉扯扯,羅望回來了,想邀他們到府上用飯,被姜恒婉拒了。 他覺得耿曙一定有話想說,便與羅望約定改天再見面,先行離開鐘山。果然耿曙朝姜恒轉述了下午姬霜的話,問:“現在怎么辦?” 姜恒萬萬沒想到,耿淵遺孤的身世,比自己想象中更為棘手。 姜恒也拿不定主意了,到底是誰私下傳告了他們的身世? “這還用問么?”耿曙沉聲道,“除了太子靈,還會有誰?” “不,”姜恒道,“不會是太子靈,因為李宏不知道?!?/br> 耿曙:“他一定知道?!?/br> “他不知道?!苯阒厣甑?,“否則李宏無論如何,一定也會把你找出來殺了。他今天仔細盤問了我刺殺你父王的經過,對‘耿淵后人’只字不提?!?/br> 姜恒相信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否則無法解釋,為什么只有姬霜得到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