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耿曙騎著汁琮予他的戰馬“白夜金光”,傲然屹立于嵩縣城主府外。 “奉天子遺命,”耿曙出示腰牌,沉聲道,“前來接管嵩縣?!?/br> 嵩縣縣令乃是一名四十余歲的中年人,名喚宋鄒,頗有大晉遺風,客客氣氣道:“恭迎騎都尉?!?/br> 此計是太子瀧所出,要強取豪奪,總歸得有個緣由,而耿曙曾在洛陽任騎都尉,就是最好的理由。 朝中的猜測是,宋鄒應當不至于這么不識好歹,畢竟嵩縣向來只關心自己老百姓性命,不管他人死活,連洛陽淪陷,嵩縣都未曾出兵勤王,雍國只要不在城中殺人,何樂而不為? 但出發之前,太子瀧再三提醒耿曙——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雍國將嵩縣置于勢力范圍,也即意味著,嵩縣也許將在不久的以后,迎來新的戰火。而宋鄒能讓方圓不足四百里的小縣城,多年里與三個虎視眈眈的大國相安無事,必然藝高人膽大。 “進入嵩縣后,須得一切萬分謹慎,”臨別前,太子瀧為兄長穿戴鎧甲,認真道,“不要擾民,不要換地方官,更不要胡亂殺人?!?/br> “知道了?!惫⑹餂]好氣地答道。 果然一如太子瀧所料,耿曙沒有遭受任何阻力,便順理成章地進駐城內,城主府已打掃干凈,尊他為“大晉騎都尉”,縣令則自覺地搬了出來。 嵩縣百姓不僅沒有絲毫抵觸,反而夾道歡迎耿曙的進城。雍軍頓時面面相覷,看著眼前的老百姓,產生了自己是來解萬民于倒懸的錯覺。 “汁將軍,請?!彼梧u客客氣氣,循晉制,以天子使臣視察地方的禮數,將耿曙請進了城主府,說道,“若將軍不嫌棄,這些日子里,便請在嵩縣住下?!?/br> “當然不嫌棄?!惫⑹锃h顧四周,嵩縣無戰事侵擾,多年來發展得十分富庶,城主府背山而建,清幽雅致,又有三進的大花園,池水清澈,府墻很低,廳內鋪了席地,跪坐其間往外望去,恰好能看見府外琴川分明的梯田,讓人心曠神怡。 太子瀧從小就喜歡南方,只可惜從未渡過黃河,這地方他一定喜歡。耿曙心道。 “此乃城防名簿,”宋鄒與麾下主簿官員,送上城中軍防名冊,“若需從本縣募兵,具體事宜,還請汁將軍定奪?!?/br> “我們不在此地募兵?!币幻睂⒐蜃⑹锷砗?,雍國軍人與南人有明顯的區別,聲若洪鐘,背脊挺拔,無論何時何地,俱注意端正形象,軍紀嚴明,絲毫沒有半點松懈。 耿曙抬手,示意閉嘴,答道:“有什么是我們能為鄉親父老做的?” 這也是太子瀧囑咐的,讓他到了嵩縣之后,設法朝當地示好,以收買民心。耿曙不習慣與人繞來繞去,直接開門見山了。 宋鄒側倚在案前,想了想,笑道:“還真得倚仗將軍,琴川古渠日久失修,恐怕撐不得幾年了,古道也有松垮,將軍若閑來無事,便請幫個小忙?” 于是耿曙便讓宋鄒開具文書,分付屬下士兵,讓他們去為嵩縣修渠、修路,其間駐軍一應費用,自當嵩縣所供,軍民魚水,倒是其樂融融。 第43章 對弈局 一場雨下過, 天又涼了些許。 耿曙順利完成嵩縣駐軍,接管了城防,卻沒有干涉城內一應政務與民生運轉, 依舊交由宋鄒打理。根據他的觀察, 宋鄒在識人與用人一道上頗有能耐, 大小事宜無需他親力親為,嵩縣縣政, 一應官員自能料理。 宋鄒每日尚能撥冗,前來與耿曙下盤棋。耿曙敏銳地察覺到,宋鄒正在以最大的誠意來認識他、了解他, 至于這家伙肚子里在想什么, 太子瀧若在, 也許還能指點一二, 只憑耿曙,實在猜不到。 他的城府實在太深了。 “汁將軍是哪里人?”宋鄒說。 “雍人?!惫⑹锎鸬?,起初他對宋鄒十分提防, 但發現這名縣令連城防的調動安排都交給了自己后,便慢慢地放下了戒心,畢竟只要自己對他不滿, 再聰明的文官也敵不過刀子架在脖頸上,他沒有必要朝自己玩花樣。 “您不是雍人?!彼梧u笑道。 耿曙道:“你又知道我不是雍人了?” 宋鄒岔開話題, 隨口道:“聽說將軍很快就要迎娶代國公主了?聽說那位公主當真是傾國傾城的大美人,還是姬家之后?!?/br> 耿曙答道:“從哪兒聽說的?我怎么不知道?我連未婚妻的面,都沒有見過?!?/br> 兩人各自落子, 宋鄒忽然又道:“屬下有一件事, 始終不明白?!?/br> 耿曙沒有回答,片刻后也道:“本將軍也有一件事, 始終不明白,不知道宋大人能否為我解惑?” 宋鄒一笑道:“將軍請先說?!?/br> 說著,宋鄒落子,耿曙自知棋藝壓根不是宋鄒的對手,這么陪自己下,宋鄒已讓得無法再讓了。 “我不明白,”耿曙說,“嵩縣百姓,竟是這么期盼雍軍到來。難不成,此地民生富庶、一片升平之景,俱是假象?抑或過得數月,代國便要打過來了,正四處找替死鬼頂上去開戰?” 宋鄒忽然大笑起來,說道:“將軍您開玩笑了?!?/br> 如果太子瀧在此地,當會提醒耿曙,從進城至今,沒有人叫過耿曙一聲“殿下”。每個人對他的稱呼,俱是“騎都尉將軍”。而這兩重身份之間微妙的區別,正象征了宋鄒的微妙態度之差。 但耿曙不是太子瀧,更不是姜恒,在這方面上他沒有心眼。 “百姓歡迎將軍入城,”宋鄒說道,“乃是心系大晉天子,對五年前洛陽那場大火與喑啞的天下王鐘,仍有不舍。將軍曾在趙將軍麾下任職,將軍的職位是天子親賜,見您,便如見趙將軍親來。至于您帶的,是哪一國士兵,于我們而言,又有什么區別呢?” 耿曙沉默片刻,終于從中咀嚼出了某種暗示與特別的滋味。 “我猜想將軍,亦同樣懷抱振興晉室之念?!彼梧u說,“既是如此,百姓自當歡迎,有何不對?” “原來宋大人是這么想的?!惫⑹镅劾飵е{,氣氛一瞬間緊張起來,“萬一我沒有呢?” “沒有這個念頭,”宋鄒說,“將軍又為何出示驍騎校尉的令牌呢?還是不要拿下官開玩笑了。設若沒有令牌……” 耿曙:“會怎么樣?” 宋鄒笑道:“本縣軍民,自當背水一戰,打不過嘛,效仿天子,舉火自焚罷了?!?/br> 耿曙:“……” 耿曙回子,棋盤上黑白分明,自己明顯已落敗,不愿再下下去了。 “你就沒想過,我若是假冒身份,又當如何?”耿曙說。 宋鄒眼里帶著笑意,答道:“是真是假,這重要么?愿意扛起這桿王旗的人,便值得天下人追隨……” “……更何況,”宋鄒稍稍傾身,靠近棋盤些許,端詳耿曙雙眼,帶著狡猾的笑意,說道,“親眼所見之人,哪里有假?將軍還記得我么?五年前,就在洛陽?!?/br> 耿曙:“?。?!” 耿曙眉頭深鎖,打量宋鄒,宋鄒又道:“那年我親往王都述職,您就站在殿外,您穿御林衛制式皮甲,背著一個劍匣?!?/br> 耿曙倏然無話可說,更無法判斷宋鄒此言是真是假,及至他說出劍匣的花紋與質地時,耿曙再無懷疑,終于相信了。 耿曙向來目中無人,想必當初匆匆一眼,見過宋鄒,卻早就忘了。 “您不是雍人,”宋鄒神秘一笑,說,“下官很清楚?!?/br> “我不是來為晉室伸張正義的?!惫⑹锍谅暤?,“天子已駕崩了,晉的江山也完了。大爭之世,有能者代之?!?/br> 宋鄒笑了笑,說:“我懂,我都懂,將軍這些年來蟄伏敵國,實在是辛苦了?!?/br> 耿曙:“……” 耿曙只想揪著宋鄒的衣服,給這皮笑rou不笑的家伙一拳。宋鄒卻一副將耿曙當作忍辱負重的亡國之將的模樣,半點也不好奇,耿曙為何成為了雍國王子,反而將耿曙視為在雍國的臥底,屆時只需振臂一呼,天下便當追隨,匡復大晉河山。 正在耿曙不知如何分辯時,一名將領匆匆而入。 “殿下?!睂㈩I朝耿曙使了個眼色,宋鄒便識趣起身告辭。 耿曙依舊看著桌上那盤棋,明白到宋鄒的實力興許不容小覷,棋盤上盡是他攻城略地的遺跡,自己被逼退到一個角落,猶如雍國領地一般。 “玉璧關傳來消息,”將領低聲道,“鄭國兵出崤山,車倥斷了咱們的后路,攻陷洛陽,曾宇將軍退回關城?!?/br> 耿曙道:“太子猜對了,他們果然用了這招。傳令沿途伏兵,這次必須讓鄭國全軍覆沒,嘗到苦頭?!?/br> 第一場雪后,姜恒抱著太子靈為他準備的琴,來到了崤山關隘。 “我看不見,”姜恒說,“情況怎么樣?” 這些日子里,趙起始終忠誠地擔任了姜恒的雙眼,時刻陪在他的身邊,朝他解釋道:“與以往一般,駐軍唯余八千,這幾日里,風倒是很大?!?/br> 崤山下是一望無際的平原,西面遠方,陰暗天色下就是洛陽,北邊更廣闊的平原盡頭,天際線上,則是藏身于風雪之中的玉璧關。 自古王都洛陽乃五關之中,通往北雍的玉璧關、通往鄭國的崤關、東南往梁的藍關、往西漢中、代國的劍門關,以及南面直通郢地,玉衡山下的琴關,五關林立,圍起了天子王都。 “我還沒來過崤山呢?!苯忝佳坶g蒙著黑布,笑道。 他的耳畔盡是風聲,狂風呼呼作響,卷過崤山。 趙起在旁道:“公子看模樣,并未去過許多地方?!?/br> “嗯?!苯慵s略一點頭,以手杖輕點崤關上磚石鋪就的關墻地面,沿著風的來處,慢慢走著。 “崤山的風、藍關的雪、琴關的花,玉璧關的明月,”姜恒說,“常聽人說,風花雪月,莫過于此?!?/br> 趙起說:“此事完成后,公子便可摘下蒙眼布,好好看一看崤關了?!?/br> 趙起小心地陪侍在側,近半個月里,姜恒已習慣了當個瞎子的生活,更能簡單地聽出腳步聲。 此刻,孫英順著關墻階梯緩步上來,姜恒稍稍側頭,聽出了風里他的腳步聲。 “殿下正在聽取行軍匯報,”孫英說,“車將軍已照著你的安排做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br> 太子靈在安排好一切后,帶著孫英與姜恒,離開了鄭都濟州,領六千御林軍侍衛,前往崤山。洛陽的軍報流水般送到,雍國前鋒將領汁淼被斷去后路,曾宇退回玉璧關。汁綾率軍幾次強攻洛陽,無功而返,汁琮則離開落雁城,朝著玉璧關趕來。 姜恒問:“梁國怎么說?” 孫英答道:“他們愿意出兵,組成聯軍,與鄭一同,陳兵玉璧關下?!?/br> “本該如此?!苯阏f。他絲毫不懷疑梁國的誠意,畢竟雍國一旦入中原,假以時日,梁國告破,再被瓜分,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代國的反應,也被你料中了?!睂O英說,“他們正在觀望,并未打算出手,協助雍國?!?/br> “合情合理?!苯闵陨詡冗^頭,朝向風來處的方向,說道,“代、雍二國聯盟未成,代武王需要汁琮朝他證明實力。再遲數月,公主嫁到落雁后,就又是另一回事了?!?/br> 孫英提著劍,笑吟吟地端詳姜恒。 “羅先生?!睂O英說。 姜恒再側過頭,朝向孫英。 “你在滄山海閣門下,學藝幾年了?”孫英道。 姜恒淡淡道:“孫先生何故有此一問?” 孫英說:“看你模樣,不過年僅十六七,都道鬼師門下有駐顏之術,甚至返老還童的秘訣,以羅先生才學,實在不像這個年紀。莫非您已年逾古稀不成?” 姜恒笑道:“我若當真已有這年歲,你覺得我會答應太子殿下的請求么?” “那倒是的,”孫英道,“人都是這般,越老就越惜命怕死?!?/br> 孫英一抖手中長劍,說道:“練練劍罷?平日里練得如何了?” 姜恒將手杖交給趙起,斜面孫英,沉吟不語。 “喂,”孫英見姜恒不與他正面朝向,說,“我在這兒呢?!?/br> “我知道?!苯愕穆曇粼陲L里幾不可聞,孫英身體卻早已動了,持劍朝姜恒撲來! 猶如飛鷹展翅,一蹴而下,猶如蜂鳥振翅,化作漫天幻影。姜恒側身,手腕一抖,速度竟是比孫英更快,手腕上繞指柔猶如飛練,“唰”一聲筆直展開,直指孫英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