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馬車不知不覺地就到了曾府。 曾大老爺照例把父親扶下馬車,并將其送到正院,再向母親鄒氏請安。這一整套做完,他才慢慢悠悠地從正院走到了自己住的偏院。 這一路上遇上的下人們都恭敬地朝他行禮,曾大老爺自持身份并沒有給予任何回應,但當他看到一片藍色衣角在假山上一閃而過時卻是沉下臉來,喝道:“站??!你這是去哪兒???” 被喝住的是一個年約十三四歲的少年,聽到曾大老爺的話后訕訕地從假山后伸出一個頭來,小聲地喊道:“爹,您回來了?” 曾大老爺皺眉,“過來!” 小少年一步一挪地走了過來,先是朝他行了一禮,然后才討好地笑著道:“爹,我這是要到后院去呢?!?/br> “你到后院去做什么?”曾大老爺道:“怎么不在前院跟著你二哥讀書?” “二哥和表哥在書房爭論呢,二哥很不高興的模樣,而且他們說的東西我都不懂,所以就跑出來了,”眼見著曾大老爺正要呵斥,小少年趕緊道:“但我功課做完了,爹我功課做完了!” 曾大老爺怒氣稍緩,“功課做完了,便多溫書?!?/br> “是……” 小少年一聽這話就苦著臉。 “爹,能不能明天再溫書???大姐著人送了一車的荔枝來,我姨娘、二姐和三妹都在后院呢,她們說要做荔枝醬。我,我去端些來給爹您吃?!?/br> 曾大老爺不為所動,“溫書去!” “好吧好吧……” 小少年一步三回頭地走了,不過等曾大老爺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口,他的身影又從某棵樹后溜了出來,嘿嘿一笑,帶著一個矮小的書童往后院去了。 …… 春姨娘把半輩子的委屈都在這個下響午哭盡了。 她思慮良久,終是決定不把這個事情忍下去,旁的也就算了,但這是關系到女兒一輩子的婚姻大事。田家如何別人不知道,但他們這種從田家出來的下人們能不知道嗎? 那就是一個空殼子。 老的刁鉆小的蠻橫,女兒嫁進去定是要受盡委屈的! 思及此,她翻箱倒柜找出一身年輕時候穿過的花衣裳,然后對著鏡子梳妝打扮就出門準備著攔住老爺,哭求他拒絕此事。 不過她好些年沒出頭爭寵了,因此打扮起來耽誤的功夫比較長,等到了正房不遠處的時候正好瞧見曾大老爺踏入了田氏的門檻。 她看看左右都沒人,心思一動,整個人就貼了過去…… 屋內,田氏看到曾大老爺回來了,頓時迎了上來,面上笑著但心里卻有些不安地道:“老爺你回來了?!?/br> “嗯?!?/br> 曾大老爺沉穩地回了一句,然后在田氏的伺候下把身上的官袍換下,穿上一件綢緞錦袍。等他換好之后,機靈的丫鬟早就端上了茶水,角落放置著的冰鑒上頭的冰也換上了新的。 丫鬟們在后頭打著扇,一股子涼風徐徐而來。 曾大老爺舒坦地緩了口氣。 “這天啊,熱得很?!?/br> “是啊是啊,”田氏有些僵硬地笑道,然后看著曾大老爺精神還不錯,于是深吸了一口氣道:“老爺,我有個事情要和你商量一下?!?/br> “什么事?”曾大老爺輕吹著茶盞,飲了一口。 “就是二丫頭的婚事,”田氏道:“我想把二丫頭嫁回田家去!” “咳咳咳什么?!”剛剛被親爹點了一通,正準備著怎么跟田氏開口讓她母親早日回家去的曾大老爺,驚訝之下被茶水嗆得咳嗽連連。 “哎呀老爺!” 田氏連忙伸手接過他手里的茶盞,又是拍背又是喊丫鬟,張羅著給他換下濕了的衣裳,整個人忙得團團轉。 “等等等等?!痹罄蠣斏焓种浦沽搜诀叩膭幼?,沖著田氏驚疑地問道:“你剛剛說什么?你要把二丫頭嫁給誰?” “我那二侄子啊?!?/br> 田氏有些不明所以,“就是如今在外院住著的,老爺您昨晚上還說他只要下死力氣去學,還是能出頭的那個。我二哥家的大兒子啊,那年不過十五歲就下場考中了秀才,尚未婚配?!?/br> 曾大老爺想了想,依照田氏的脾性她是不可能主動張羅二丫頭的婚事的,于是問道:“這事,是誰提起的?岳母嗎?” “不是,”田氏道:“是母親?!?/br> 田氏口中的母親那就是曾大老爺的繼母鄒氏了,對于父親的填房鄒氏這個人,從小到大不管田家那邊的人怎么說,曾大老爺都是尊敬的。因為早就懂事了的他知道,如果不是鄒氏的嫁妝,父親不會考中進士。 而如果不是鄒氏的支持,他也不可能有今天。 尤其是在知道了鄒氏是怎么對付田家外祖母和田老姨娘的時候,他更是對鄒氏的手段心服口服。 正因為明白對方對他并沒有惡意,所以這些年來自己對她也一直恭恭敬敬,雖然比不得二弟孝順,但面子上卻沒有落下分毫。 所以田氏一說是母親鄒氏提議的,他這心里就泛起嘀咕來了。 難不成母親有什么想法? 他思索片刻,然后對還表情有些糊涂的田氏道:“這件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跟我好好說清楚?!?/br> 于是田氏就老老實實地說了起來。 當聽到岳母提出讓把二女兒嫁給田家小舅子的庶長子時,曾大老爺不屑地冷哼了一聲。 當知道田氏傻乎乎地向母親鄒氏詢問此事時,曾大老爺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她。 當得知母親鄒氏說如果是田二郎她倒是可以考慮考慮的時候,曾大老爺愣了一下,露出了一副思考的神情。 “老爺,你覺得怎么樣???” 田氏說完后有些忐忑地問道:“我那二侄子并不差啊,而且我們兩家知根知底,二丫頭嫁過去也是親上加親?!?/br> “再說了,”田氏的聲音低了下來,“我這也是為了田家好,娘今日跟我說田家如今狀況不好,三房二十幾口人就只那么幾百畝地,鋪子也只有兩個,日子過得緊巴巴的?!?/br> “娘來的時候穿得那衣裳都還是我去年差人送去的呢,一家老小就祖父才能一年四季做新衣?!?/br> “我這心里頭啊,聽著就很不是滋味……” 田氏說著說著,語氣也哽咽了起來,“想當年,姑母也就是你娘剛剛嫁給公爹的時候,咱們田家那是何等的光景。是鎮上數一數二的人家??!如今這才過去了短短的四十多年,家里就敗落至此?!?/br> “老爺你可知道,田家如今連我那二侄兒的讀書銀子都拿不出來了!” “再往后可如何是好?”田氏抬起了一雙淚眼,對沉默著的曾大老爺道:“老爺,田家也是你的外祖家??!你可不能不管!” “二丫頭是庶出,在京城也不好找夫家,還不如嫁回田家去,好歹啊知根知底,將來你那外甥考得功名,這田家也就起來了!二丫頭也能夫榮妻貴,不然她在京城也只是找個破落寒門罷了?!?/br> 曾大老爺后來有沒有說什么,蹲在窗外的春姨娘是沒注意了,田氏的這一番話她聽得是心驚膽戰,渾身的血只往上沖,腦海中那是嗡嗡作響。 對曾大老爺知之甚詳的她清楚地明白。 其實曾大老爺心里頭一直有一樁憾事,那就是生母大田氏死得太早了,她在曾老太爺還沒發家的時候就死了,沒有享受到半分后來父子二人的榮光。 所以哪怕他初一十五香燒得再勤,這心里頭總也有一份遺憾在。并且這份遺憾隨著田、曾兩家的差距越來越大,而鄒家也變得越來越好而有幾分執拗。 也因此這些年他對田家一直是暗暗幫扶。 對田氏也多有縱容以及維護,若是犧牲一個無關緊要的女兒能換得田家有那么幾分富貴榮華的希望,依照春姨娘對他的了解,哪怕今日不同意,在田家母女的勸說之下,遲早有一日是會同意的。 畢竟他也不止一個女兒,女兒,嫁誰不是嫁呢? 若有更看好的女婿人選,他也還有一個嫡出的、身份更為貴重的三女兒。 臉色蒼白的春姨娘矮著身子,沒有驚動里面的兩個人,把自己挪到了臺階下,然后頭也沒回地就急匆匆走了。 …… 后院里,二姑娘曾瀅和三姑娘曾沅興致勃勃地指揮著丫鬟們做荔枝醬,而年齡較大些的柳姨娘和曾大奶奶則在一旁的石凳上喝茶,曾大奶奶手里還摟著一個不到三歲的胖娃娃。 胖娃娃顯然對那邊的熱鬧很感興趣,嘴里喊著娘,小手使勁地往那里伸。 不過曾大奶奶擔心他過去了之后會給兩個小姑子添亂,于是一直沒放手,時不時地低頭哄幾聲。 “楠兒乖,你二姑和三姑正在做正經事呢,娘讓丫鬟給你再倒一碗荔枝水好不好???” 胖娃娃掙脫不了母親的雙臂,只好點點頭,“要大碗!” “好,給你拿個大碗?!痹竽棠虥_丫鬟使了個眼色,丫鬟竊笑著拿了個雕花小碗,然后往里頭舀了兩勺醬,再沖了半碗水就放在了茶盞旁邊,對胖娃娃道:“楠哥兒,您的大碗拿來了?!?/br> 胖娃娃看了看覺得這個‘大碗’的確比旁邊的茶盞大上許多,于是開心地低頭捧著‘大碗’喝了起來。 柳姨娘見此情形笑道:“楠哥兒準備什么時候開蒙???” “還早著呢,”提起兒子,曾大奶奶慈愛地笑著,“我想著總得過了三歲才好,可他爹的勁頭足得很,現在就開始教他讀《百家姓》了。楠哥兒若是背出了一句,他能樂半天?!?/br> 胖娃娃一聽到熟悉的《百家姓》,馬上就抬起頭來,奶聲奶氣地道:“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哎呦,背得真對!”柳姨娘夸獎道:“還會背什么???” 于是胖娃娃又得意地重復了一遍,““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只會這一句呢?!痹竽棠滩缓靡馑嫉氐?。 “那也是聰慧了,”柳姨娘贊道:“男孩兒是要早些讀書才好,小孩子早些讀書,才記得牢呢,我們四……咦,春姨娘你的臉色怎么這么不好?” 曾大奶奶扭頭看去,果然看到了臉色煞白,眼睛還有些紅腫的春姨娘,她整個人一副失神落魄的模樣。 這是怎么了? 春姨娘見到她們兩個在此,先是驚訝但隨即又破罐子破摔起來,對她們兩個勉強地笑了一下,沒有什么心思應酬,接著就把二姑娘喊進了屋里。 柳姨娘和曾大奶奶奇怪地對視了一眼,而三姑娘曾沅則偏頭看了看,雖有些好奇但手里頭的事更要緊,于是再度指揮著丫鬟們剝荔枝皮的剝皮、去核的去核、清洗的清洗,興高采烈地把她們折騰得團團轉。 屋內,待門一關春姨娘就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摟住了還有些茫然的二姑娘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的兒啊……” “你怎么這么命苦啊……” 聲音隱隱地傳到了屋外,不但柳姨娘、曾大奶奶和曾沅停下了手里的動作,正踮起腳尖走過來的小少年也嚇了一跳。 他快步走到柳姨娘跟前,心有余悸地道:“姨娘,春姨娘和二姐這是做什么???莫不是誰死了吧?” “莫要胡說!” 回過神來的柳姨娘瞪了他一眼,問道:“這種話也是說得的?真是把你給縱壞了,你的功課做完了?” “做完了?!?/br> 小少年道:“二哥和二表哥在書房說話,我不耐煩就出來了,過來的路上還撞上了爹被他訓了一頓,可把我嚇了一跳?!?/br> 柳姨娘:“那你……” “我可憐的二姑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