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沙夏近初月
世人眼中,西來羌胡權臣董卓挾持國柄,弒殺天子,率眾西遷,漢室宇京基業蕩覆,宗廟帝陵燔喪,人民背井離鄉,一面號泣,一面且行,播越遷移,在西方陌生的土地上重新開始未知的生活,于中州大地上蜿蜒成一條臃腫瀕死掙扎的蛇類,去卑等匈奴胡眾在擄掠郡縣閑時,也會遙望洛京城郭方向。 他們種落自從南附之后,百年數代深受漢恩,看到如此情景,也不免升起芝焚蕙嘆之感,心中略微感傷,不勝唏噓。他想從前匈奴因大雨雪天災受到四方圍攻夾擊,元氣大傷,衰空耗竭,一蹶不振,武王伐紂之后,微子哭哀殷墟也不過如此。 趁著漢末天下喪亂,如同漢地其他塞外境內的戎族一般,南匈奴國兵馬南下沿線搶劫郡縣。他們越過長城,從雁門入塞,過新興,太原,上黨,在上黨分作兩軍,而來到河東,朝歌,陳留,去卑以左大將統領萬騎,作為河東一路的副帥。 河東郡這些城市聽聞朝廷傾覆,望著西歸入關人群,在不遠處卓部兵馬的監視下,心中惶惶不可終日。這些城市從桓靈二帝以來經歷了數次戰亂,恰逢災害連年,糧少兵微,城墻未經修繕,因此無力抵抗胡鋒。卓部兵馬接到他們的求救軍書,卻也置之不理,見死不救按兵不動如山,關西各地董卓部將按照董卓部署有的出動護送西歸人群,有的堅營壁壘高掛免戰牌連成一整條嚴密防范關東兵的防線。胡兵也略有聰明,從不侵擾卓部兵馬,在其縱容下,他們所過之處,皆都破亡。這次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又攻破一處散兵游勇亂軍流寇聚集組織起來的窩巢,聽說里面藏著不少金銀谷物。 起初只聽得門外亂哄哄的,像是來了千軍萬馬,被略賣人鎖于柴房內整日悲苦愁貌的諸位女子都緊張起來,站起來朝著門外看去,隨著時間的推移,女子們的驚慌都逐漸散去,轉而是不可抑制的喜色上臉,有人猜測會不會是官兵來解救她們來了。 王瑗如同她們一般從柴房的縫隙間向外望去,只見滿目各色旌旗影動紛紛,耳邊刀劍金戈之音不絕,更有一支流矢破窗而入,險險擦過她的鼻端,釘在房柱上。除了那些略賣人的呼叫,其中好像混雜了一些她聽不懂的語言,像是胡語。 有降兵告訴去卑,除卻兵卒流民,此處還有他們從各地擄掠來的民婦民女,個個美如天仙,傾國傾城,他們本想發賣,發筆橫財購買添置谷帛酒rou,武器鎧甲,只因價格尚未談妥,便還沒來得及,如今就要獻給尊貴的王子殿下和他的部下享用。 去卑冷冷一看跪在地上,滿面堆笑,點頭哈腰的降兵頭領,不以為意,負手背過身去,觀察這處窩巢大堂的各種陳設去了。譬如坐帳掛毯,長幾香爐,屏風彩畫,好久也不理睬他,最后迤迤然坐在鋪設著一張油光水滑,黃白黑色相間的猛虎虎皮的座位上,露出一個天真驚訝的表情。還是他身邊親近的侍從官上前友善地用半熟的漢話示意尷尬此間的降兵該退下了,他會派人前去處理這些女子。 當初,她本準備擦干眼淚,繼續踏上尋找的歸路,可在路邊突然被人用絹袋套住,一棍打暈略走,醒來時只覺天地已殘,看見眼前那些女子,無望閉上含悲的眼睛,與現在從希望復又陷入絕望的女子一般。 女子們的歡喜也逐漸散去,她們也聽到了,也看到了,那些穿著與漢人迥異服裝的人。 去卑率領胡兵滿野追呼,搜查營地,她們不免又悲惻起來。只不過是前出虎xue,又入狼窩,她們呼天不應,入地無門,哪曉今朝死生。在邊境住的居民常有被胡人擄掠到草原大漠去為奴的經歷,落入胡人手中甚至比被賣還要凄慘,永別故土,流落到六月飛雪,寸草不生的異國他鄉朔漠之地,埋沒殘生。 之前輕薄了王瑗的那個男人,慌張推門進來,他手里還揚起鞭子,顯然是形式告急也仍然舍不得扔下她們賣了,想將她們驅趕到安全地方去再做打算。 他站在門口正向她們無能揮下鞭子,指手畫腳:“你,快走?!?/br> 這人高聲辱罵著她,與她推搡著,此時王瑗強忍著惡心不想與他有過多接觸,不想他的臟手拉扯她的衣服,在爭搶中卻看見他身后庭際有一道殘酷刀光閃過,刀刃尖鳴,俄頃身首支離,鞭子掉落在地,一片寂靜,異常清晰的沉默。 血光乍現,鮮血激噴,透著太陽金輝,從頸部動脈急涌而出有人一握那么粗的血柱躍起數尺高,分作數股,片刻落下,天女散花,雨打芭蕉,銀瓶水漿迸射,完完全全從頭到腳,颯颯淋了她一身的血,男子笨重的身體落地,濺起一陣血浪又潑在她身上。隨著颯颯血雨,是女子們看向門外胡兵的后退瑟縮,抱團驚呼,還未退去的冷冷旁觀男子被斬首的快意。 她下意識地閉上眼睛避免鮮血濺入,再度睜開眼睛,只見那個男人,被砍頭無首的尸體殘軀的手腳尚在由自己的血匯成一灘的血泊里猶然不停痙攣抽搐,粗壯的脖子截面內汩汩溢出鮮血,蔓延浸濕她的赤足,腦袋滾落出好遠,驚駭的表情,死不瞑目,不敢置信地血灑黃昏殘陽。 他的血尚還溫熱,她抹了抹臉想要擦拭血跡,心嫌臟血污穢,卻感覺越抹越臟,抖了抖手,低頭一看,手里也滿是血,忽然,嘴角浮起一絲詭異微笑。 這些胡人所作也與漢男無異,在砍殺方才那個男人之后,這些身上散發腥膻穢臭的士兵,眼冒青光,一一前來抓捕她們,將她們轉手擄掠到匈奴蠻荒之地去。 已經逃脫虎xue,就不可能再入狼窩,方才那個男人的血已經激起了她們的血性,王瑗與她們對視一眼,心下已經了然。 一個匈奴百夫長見王瑗暴起搶走他手下的刀反擊,再聯合幾個膀粗膽大的,半圍成圈保護所有女子,意圖反抗,讓他們近身不得,覺得窩囊,一腳踢開那些沒用的人,在從外招來一隊巡游的士兵后,兇惡地向王瑗她們逼近。 這一隊執勤的士兵約有二十人,羌胡匈奴士兵人人都是射獵好手,引弓自然不在話下。在百夫長的授意下,他們列成前后兩排,蹲下半跪屈膝,亮出弓箭,抽出羽箭搭在弦上對準她們。寧可將她們射殺殆盡,也不留給后來人。 王瑗見狀,一步步逼上前去,怒視他們,道:“快動手啊?!?/br> 她寧可高貴地站著死去,也不可屈辱地下跪活著。 “發箭啊?!?/br> “我會和你們對抗到死的?!?/br> 百夫長雖然聽不懂她說的是什么,但也知道并不是什么求饒之語,正想揮手命令放箭,士兵即將松弦的前一刻,只聽得有人道:“住手!” 百夫長本想咒罵,但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就將心中惡氣強行咽了下去,也不用看,便向來人用發號施令的右手著上左肩,躬身無比尊敬地說道:“王子殿下?!?/br> 其余士兵更是紛紛轉身立起左足,跪下右足,向去卑行禮。 他正低頭認真用絲帕擦拭刀上血跡,問百夫長:“怎么,要把她們都殺了?!?/br> 百夫長回道:“有個女人傷了我們不少人,以免后患,還是殺了干凈?!?/br> 他眼睛一亮:“是誰?” 百夫長恨恨指向王瑗。 去卑回頭望去,驟然撞上王瑗布滿怒火敵視的雙眼。忽然怔住。 剎那間,如電過心,他的心,瑟瑟顫了一下,像秋水邊的荻花。 從未見過的月色,夏日的綠蔭還未濃墨重彩鋪排開來,春夏之交的四月白色月亮,懸在溫暖的黃昏暮色夜空上。 他是最受寵愛的王子,他的父親南匈奴單于親于漢朝,他的母親呼延氏大閼氏為他聘請漢地邊郡漢人名儒為他教導授課學習漢文,每次父親到漢朝去,總不忘為他帶上漢人的經書史集,其中就有《詩經》。 《詩經》開篇《關雎》之義《毛詩序》已經說得十分詳盡,他便不再拾人牙慧了。 窈窕淑女,是君子的完美配偶,窈窕淑女,君子寤寐求之,琴瑟友之,鐘鼓樂之。 雖然他現在自認為行為舉止不能與德行完美的君子相比較,但作為半個君子也許足夠了。 她乍現于此地的光彩令他在心中發出一聲單純對美的驚嘆禮贊,而沒有其他任何破壞這純潔的美的元素。 自他稍稍長成,母親在忙完幾個長兄長姐的大事后,就為他的婚姻cao碎了心,常常將母族呼延氏的美人的優點說與他,或是前來做媒介紹的其他部落的女兒,但他對這些佳人并無半分雜念,母親便埋怨他因為長了一副不同于草原其他男子的清秀外貌眼光便自視甚高,需要何種才貌出眾的美人才能與他相配,難道要她把天上的仙女剪了翅膀放在他身邊。他便說是,每每將母親氣得抽起身邊藤條打他。 他想,傾心漢化的他,多年以來從書中獲取的對于漢朝所有美好幻想,當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終于找到了所有美好幻想投射鐘情的具象的現實。 少女站在血色狼藉的天地中央,漢地絕品生絲單衣白得耀目,絲光如同流動水色,從她修長的身體順流而下,不過此刻濺射滿了斑斑駁駁的血跡,像是白雪里怒放喧囂到了極致的紅梅。身處這樣的戰亂之中,不愿蓬頭垢面,污泥涂面自保,依然盡力保持尊嚴,不容一絲污垢,全身上下潔凈得驚人,只是有些憔悴消瘦,面色蒼白,毫無血色,目中如水淡泊,毫無懼色。如此特立獨行,才會陷入這樣的險地。發梢下巴,鮮血一滴一滴墜在地下,向下滴落形成一個又一個鮮紅的圓。 王瑗發覺他正盯著自己的裸足,不由氣急,先是將自己的腳盡力縮回裙內,再瞪著他。她也察覺到他的身份與眾不同,眾人皆對他俯首稱臣,他意欲何為。 看著他,她蹙眉問道:“你是誰?” “要殺要剮,就給jiejie們來個痛快,不要讓我瞧不起你?!?/br> 去卑一聽,先是笑了,然后揚起下巴,無不驕傲得意地用漢語對她說道:“我是匈奴王子,去卑?!?/br> 她神情愕然,大睜閃閃發亮的眼睛,楚楚可憐地嘟起嘴唇:“你一個胡虜怎么也會說漢話?!焙敛华q豫的鄙視,不可置信。 還是周正標準的雅言正聲,洛京官話,也沒有蹩腳可笑的口音。憑什么他一個卑賤胡人也能像漢人一樣說得如此地道。 眼前的少年高高瘦瘦的,面容還很青澀,目光灼灼,她頓時大感不安,又見他們早已放下弓箭,迎著他的注視,她握緊了手中的刀,問道:“你想做什么?” “只要你跟我走,她們便安全無虞?!?/br> 面前的少女神色無比嫌惡:“呸!無恥下流的羯奴,做夢去吧?!毖粤T便高高揚起刀。 他制止身邊的人,傲然抬頭迎對銀色刀鋒,毫無躲閃:“若不從我,只要你動一下,那些女人,全都會因你愚蠢的行徑送命?!?/br> 她聞言怔住半刻,慌張回頭,只見那些匈奴士兵,不知何時把她們團團圍住了,鋒利的長槍尖端正對著她們,只要稍一用力,就會刺進她們的胸膛里。 她再度回頭,緊咬下唇,冷冷說道:“我憑什么相信你?!?/br> 見她心意有所動搖,他走進了幾步,和顏悅色又十足鄭重:“匈奴男兒向來守信重諾?!?/br> “你讓他們把槍放下,送她們走?!?/br> 他向周圍士兵示意,士兵隨即立起長槍退下:“送她們走,這不可能?!?/br> 她怒色滿面:“你……” “把刀放下?!?/br> 她又驚道:“你又要做什么?” “不照做的話,我可不能保證她們的性命和能否管束士卒郁悶的心情?!?/br> 見她不甘心咣的一聲扔下刀,這讓他莫名快意,又道:“你把手伸過來?!?/br> “我保證她們不受任何侵犯?!?/br> 他未出言恐嚇,她已經不情愿地伸手過來,他也很自然牽住她的手腕。 他手心里的薄繭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遞約微摩擦的痛感。 “哎,你是什么人?” “何方人士,你叫什么名字,不要害怕,慢慢地講來?!?/br> “逃難的?!?/br> “我覺得你是好人家的女兒,良家子,對不對?!?/br> 她漠然不答。 在沿途士卒了然艷羨目光注視下,一路上她僵著身子,看也不看他,憤恨怒視那些羌胡賤類,連他后來說了什么話,她也不記得了,直到他將她引入內室,她才恍然驚醒。 “放開我?!彼龏^力掙脫了他的手,又想往外跑去,又被守門的士卒攔住了去路。 他也不忙,安然坐定,喚來兩個曾在這里做工的仆婦,指著她:“給她沐浴,再梳洗一下,嗯,今晚就在東房休息?!彼钢杆呐P房隔壁。 他對上她詫異的眼:“難道不對嗎?被關了這么久,瞧瞧你臉上,身上,你都不厭惡自己嗎,不感到累嗎,你的小腦袋瓜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東西?” 待她沐浴完畢,干凈溫暖的熱水和著蒸騰而起的白色水汽,讓她躁動的心漸漸沉了下來,如在夢中一般安寧,渾身上下,換上干凈的新衣,無不清朗干爽,方覺重新活過一回。她坐在床邊盯著從窗外流淌進來的淡淡如水月光,呆呆出神,不知過了多久,聽得簾幕響動,見他進來便是一驚,隨即警覺看著他,戒備地往后縮去。 他拿著一雙匈奴式樣的新靴子,毫無不悅之色,對她說道:“來試試,看合不合腳?!?/br> “這么大的一個人,怎么會跑得連鞋子都掉了?!?/br> 見她坐在床上抱著自己,他停留在一個讓她感覺安全的距離外,友善笑道:“這本是給我做的靴子,別人沒有穿過的,可能花紋你不太喜歡,只能看尺寸合不合適,如果你不喜歡的話,先穿著,再給你做……” 王瑗看著他,又撅起嘴巴,蹙起秀眉,呈現出一種可憐可愛的愕然神情。 她緩緩伸出了雙腳。 他上前蹲下把著她的雙足反復觀察了許久。只見那么秀美的一雙腳,繃著青藍色的筋脈,十根細瘦可憐的腳趾,凍得通紅,細嫩的皮膚被劃得左一道右一道深深長長的丑陋傷痕,傷痕累累。腳心腳趾到處磨起大大小小的水泡,又高又腫,內里還有清亮的積液,有些表面還有破損的地方,導致內部沒有皮膚保護裸露疼痛的皮rou很容易受到外界污垢感染。水泡一個還沒干癟愈合上邊便接著又長了一個,累結果實一般,十分駭人。他輕輕按了一下,她的腳便突然抖了起來。 他用手輕輕摸了摸那些結痂凸棱棱的疤,她不由自主地輕顫,親自為她套上靴子,他嘆氣道:“走起路來一定會很痛吧,穿上靴子,很快就會好了?!?/br> 5000字太累了,我歇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