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雁代云惜淯于夫人看著夜空下的熊熊大火,
當初,逃離長安虎口的天子,后有中途反悔對其窮追不舍的李傕郭汜,下詔勤王,各地諸侯靜觀不動,呂布因誅殺董卓之故得到天子親筆版書命他救駕,卻因此時被曹cao趕出徐州,人窮馬困,自顧不暇,無力迎接,而同樣與袁紹一樣猶豫的曹cao在謀臣荀彧,程昱的勸說下先人一步,出兵奉迎天子。 曹cao雖因迎駕功勞卓著,卻也不能完全獲得其他保護天子東歸將領的服從,又在另一謀臣董昭德籌謀下,半是誘騙,半是逼迫,讓天子從洛陽移蹕許縣,在此地修建宮室廟宇,以供天 子居住,許縣因漢室宗廟社稷在此更名許都。 因為曹cao奉迎天子,引起了袁紹的不滿,此時袁紹雄居北方,占據河朔之地,天下都畏懼他的強大。 洛陽因董卓焚燒以及多年征戰殘破至今,而且周邊盜賊黃巾眾多,并不安定,又臨近關中諸將,而許縣地屬于豫州,叁面環山,形勝之地,與四鄰交通便宜,距離曹cao占據的兗州更近,既可免去天下責難不臣之聲,又可躲避北面袁紹鋒芒,而自張繡依附劉表屯駐宛城后,對許都造成很大威脅。 此時袁紹在北方與遼東公孫瓚相爭,東面呂布不易圖謀,他憂心而與劉備通好,西面先前派遣鐘繇等人出使撫慰涼州,關西安定,南面他聽聞袁術暗中有稱帝之意,暫無動靜,而荊州劉表只想當周文王,并無大志,他四面環敵,便先決定攻打張繡,此時時機成熟,便率部親征,大軍駐扎在淯水上。 他騎著他的愛馬絕影在前,身后跟隨著親隨督衛典韋,長子曹昂,次子曹丕,侄子曹安民,定要一戰擊敗張繡。 張繡人約叁十許,立在他的叔母于夫人所居的中閣外,手里捧著巾帕,身后從人端著銅盆水壺等物。 從前李傕郭汜二人內訌,后來和解以其部將子女為人質,他就以叔父張濟之子的身份留在李傕身邊,自他繼承了張濟軍隊后,便奉張濟之妻于氏為母,每日晨昏定省,過問櫛沐飲食身體安康,從無斷絕。 待到于夫人起身后,他入內服侍侍奉梳洗,等她坐到堂上時,他行拜禮,道:“兒有一件事想與母親商量?!?/br> 于夫人揮手道:“我兒請講?!?/br> “母親,現在曹cao率領大軍氣勢洶洶而來,有吞并宛城之心,兒想,降于曹cao?!?/br> 于夫人驚疑陡然怒道:“不戰而降?” “母親息怒,聽我慢慢道來?!?/br> 于夫人袖拍坐席:“你說?!?/br> “當初,父親死于此地,軍心動搖,為了保全大軍,兒不得不依附于劉鎮南,為其爪牙,現今曹cao過荊州不入,直取宛城而來,而荊州也無援軍,若強行與曹cao交戰,只怕于我軍不利,我已鎮守宛城經年,也算對得起劉鎮南之恩,沒有必要為他搏命,與其讓父親一生心血白白損耗,還不如投靠曹cao,改換門庭,保全實力,還有再起之日?!?/br> 于夫人道:“既然你已經決定,又何必來問我?!?/br> 張繡流淚道:“父親對我有大恩,當日將母親托付于我,我怎敢不為母親周全考慮,投降過去,母親度日與往昔并無兩樣,依舊可以安然頤享天年,若強行與戰,發生不測,如何是好?豈不是辜負了父親一片苦心?!?/br> 張繡再拜道:“還請母親宣下?!?/br> “罷罷罷,只要你不后悔便好,我一個婦道人家,又能做什么呢?”于夫人起身回到內室之中。 張繡郁郁離去。 張繡率領全軍不戰而降,迎接曹cao進入,曹cao不費吹灰之力就占據了宛城,曹軍眾軍歡騰,曹cao大悅,于城外曹營中置酒大會,盛情邀請張繡以及他的部將赴會。 曹cao命張繡軍隊撤出宛城,由曹軍進駐城內,他在城內巡視,宛城官吏在一旁作陪,他們見曹cao面上有喜悅之色,卻始終提不起精神,又聽聞曹cao此次出征沒有姬妾在旁,諂媚作祟,便道:“張繡之叔母于氏美,現孀居城內?!?/br> 曹cao道:“是張濟之妻?“ 官吏道:“正是?!?/br> “如今繡新降,這恐怕,不妥?!?/br> 官吏見曹cao猶疑不定,暗合中他的心意,喜道:“降軍之眷屬,任憑曹公處置,張繡又敢有異議嗎?誰讓他投降了呢?” 曹cao大喜,有得意之色,便吩咐從人道:“帶一隊軍士去,全都換上新衣新甲,穿戴整齊,將于氏接到我的帳中,也讓她看看,我軍之威嚴?!?/br> 他又對宛城官吏道:“你們也賞,就還留在原職吧?!?/br> 宛城官吏便對曹cao千恩萬謝感激不盡。 宴飲曹軍諸位將士以及款待張繡的宴上,曹cao親自站在中軍帳外迎接他們,而張繡等人心懷戚然,面有有些不適,不自然,但也接受了,為表示對張繡等人的好意,曹cao又親自走到他們面前,一一為他們敬酒。 他們連忙擺手不敢接受,曹cao看向張繡,卻道:“以后便是,一家人了,你們不必拘禮,這樣反而生疏了。張將軍棄暗投明,有獻城之功,居功至偉,讓我軍將士毫發無損,就取得了宛城,我十分高興啊,你們就不必輸送家眷作為人質了?!?/br> “謝曹公恩德?!北娙舜笙?,遂又接受曹cao滿面笑容地為他們敬酒,看見他身后卻跟著一人。 那人面貌雄武壯烈,體格壯偉,手持大斧,斧刃竟有整尺長,雪亮鋒利,可照見他的人影。 正當曹cao為他斟酒時,那人就高舉斧頭,面容嚴毅,不嚴茍笑。 每一人都是如此。 等這一輪酒敬完后,張繡及其將帥在這明晃晃的斧刃和那人壓迫下,飲完酒后都不敢抬頭仰視。 他們面面相覷:“這分明是給他們下馬威看!”但轉念一想,他們既是降將,要這威風何用,又想,此人果然駭人。 張繡問道:“此人為誰?” 曹cao帶著醉意,笑道:“這是我的大將,典韋,陳留人,曾是張邈舊部,臂力過人,能舉起牙門將旗,后來很有遠見又投到我夏侯惇將軍的麾下,濮陽之時,我夜襲呂布的別營,呂布親自率兵來救,當時情況危急,叁面會戰,我應募陷陣敢死之士,典韋便是最先來的,又是其中最勇猛的,只穿著兩重鎧甲,不帶盾牌,力戰呂布,突進擋敵,想那呂布是何等驍勇之人,他的陣中,弓矢如雨,而他陷入敵陣,無視箭雨,如入無人之境,雙方搏戰多時,最終讓呂布退去,解了圍困,而后每次戰斗,常常陷陣先登?!?/br> 曹cao大笑,張繡等人也紛紛附和稱贊將軍神勇云云,心情也從之前蕭索變得自然熱烈起來,而典韋一直在后,面容不怒不喜。 曹cao又賜典韋飲食酒rou,眾人看見他吃得比常人多幾倍,又要好幾個人在旁供應才能追得上他吃飯的速度。 張繡等人不禁驚呼:“真乃壯士?!睗h高祖之樊噲莫過于此。 曹cao又道:“以后我們便要戮力同心,一同作戰?!?/br> 入夜時,張繡宅外的護衛部曲看見一隊人數約五六十人衣甲鮮亮的曹兵忽然直奔他們而來,他們下意識地拔出武器,呵斥阻止。 只見他們將宅外圍了個水泄不通,對張繡部曲護衛道:“我們奉曹公之命前來護衛于夫人?!?/br> 部曲護衛又見有宛城官吏在旁證實,悻悻退下。 曹軍部將帶著一隊士兵直入后院,到于夫人中閣前,驚起呼聲一片,而府內眾人女眷自投降便終日惶恐不安,素又聽聞曹軍殘暴不堪,現在見曹兵入內,以為禍從天至,不知是被掠奪還是被抓捕屠殺,皆是驚慌奔走躲藏。 于夫人聽聞驚變,波瀾不驚,命人將中閣內外用燈燭火把點了個透亮,坐在中閣正堂上嚴陣以待。 曹軍部將上堂來,道:“驚擾夫人,萬死不赦?!?/br> 于夫人見眼前一干士兵衣甲都是一樣簇新整齊,面孔倨傲,真是說不盡的威風神氣。 她正襟危坐,淡淡道:“何事?” 部將道:“曹公請夫人出城一聚,以敘故人之情?!?/br> 于夫人冷笑道:“我與曹公何來故人之說?” “曹公曾與張將軍有舊,這次特地來撫慰夫人受驚之心,向夫人賠罪?!?/br> 曹軍部將依舊平靜的笑容。 有侍女上前道:“夫人不能去!” 堂下的曹兵見狀便紛紛圍上來,變了臉色,抽出刀劍作威脅狀,而部將卻呵斥他們無禮,讓于夫人無妄受到驚嚇。 她轉首好言安撫侍女:“你們不必跟來了,好好照顧自己?!?/br> 漠然看著他們,目中寧靜淡泊,于夫人掙脫侍女挽留的手,默然朝外走去。 部將在旁讓開道路,道:“多謝夫人,那就讓末將護送夫人出城?!?/br> 他揮手讓士卒讓開,一隊軍士跟在于夫人身后,如同素日隨她出行的奴仆一般。 宴畢,張繡眾人才出中軍帳,向自己營地走去,還未出營,卻見于夫人突然出現在此地,身后跟著一隊曹兵,大驚,于是上前截住他們。 他說話打顫,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一時想問,卻不知從何問起:“母親這是去哪?怎么會在這?” 于夫人微笑道:我兒,沒什么,不過是曹公請我敘談故人之情,我很快就會回來的?!?/br> 故人,張繡疑惑,他們從前與曹cao并無什么交往。 有曹軍上前道:“還請張將軍讓路,曹公該等不及了?!?/br> 曹軍不等他回復,上前推開他,帶領于夫人徑直向曹cao營帳走去。 “天吶!” 張繡大叫一聲,以手撫額,昏厥倒地,他身后眾人雖然羞憤交加,在曹營中卻不敢發作,只能慌得忙去將張繡扶起。 “將軍,醒醒啊,將軍,醒醒啊……” 強激之下,張繡第二日才悠悠轉醒,問道:“母親還沒回來嗎?” 眾人見他醒來,紛紛圍攏上來,見他詢問,終于敢流淚哭泣。 “我們派人去接夫人,被曹軍阻攔,不讓我們進去,說軍營重地不得擅入,又說曹公與夫人一見如故,還要多留幾日?!?/br> 張繡大恨,捶床大怒:“曹賊欺人太甚,是我害了母親呀?!?/br> 又咬牙切齒,紅目道:“曹賊!我與你勢不兩立?!?/br> 曹cao納了于夫人之后,神情如往常納人妻妾一般,卻聽聞手下來報:“間諜探知,張繡在營中聽聞于夫人不還,大恨,自繡以下的張濟舊部,都在偷偷哭泣?!?/br> “如實?” “千真萬確?!?/br> 曹cao又道:“那天我見張繡部下有一人驍健非常,你可知道此人是誰?” “是胡車兒,張繡親近之人,勇冠其軍?!?/br> “你去找胡車兒來,我有要事與他相商?!?/br> 而后張繡也得知曹cao當著眾人的面,親自給他的驍將胡車兒許多金銀,夸贊他的勇猛,隨后兩人秘密交談甚久,他疑懼曹cao收買此人刺殺自己,便暗中將胡車兒收系,人贓并獲,拷問果然如此。他見曹cao欺辱他的母親,拉攏部將人心,真有將他逼入孤家寡人之境,好毒的心,做一降將又有何尊嚴,還不如當初拼死一搏,掙個磊磊落落。 他于是向賈詡詢問計策,欲圖報仇雪恨。 賈詡素受張繡尊敬恩惠,道:“如今兩軍同樣駐扎在外,距離相近,我倒是有一個計策?!?/br> 張繡道:“敢教先生教我?!?/br> “之前我們將淯水旁的平坦之處讓與曹cao駐扎,就說我們現在所處地勢低洼,想移到高處去,而移營必將途徑曹營軍中,而我們可就趁機掩殺過去?!?/br> 賈詡又道:“還不周全,我聽聞典韋性忠至謹重,日夜幾乎寸步不離曹cao左右,又有親兵數百人,環繞在大帳周邊護衛,他們軍中常說帳下壯士有典君,提一雙戟八十斤,不帶盔甲是不能制服他的?!?/br> “將軍可說由于我們大部分車輛都挪給曹軍使用,我們現在移營時每輛車必然裝載過重,沿途須得兵士披甲護送?!?/br> 張繡整頓精神,要求面見曹cao,曹cao還不知自己計劃泄露,見張繡面色如常,不覺心生虧欠,又想自己人多勢眾,就那么幾個人,披甲又有何懼,能耐他何,便不顧典韋的反對,同意張繡請求。 典韋又見曹cao這十余日與于夫人共寢,常叫他們走遠一點,疏于防范,心中很是擔憂。 當夜,曹cao躺在大帳中,閑看于夫人素手調箏,室內光線是愜意的昏黃。 他道:“夫人,我比之張濟如何?” 于夫人道:“將軍自是英明神武,濟何能相比,妾身仰慕非凡?!?/br> 曹cao笑道:“夫人說話盡不屬實?!?/br> 于夫人沒有回答,他卻聽聞帳外突然喧囂,跳將起來,向外張望,疑懼是營嘯嘩變,但又想現在不可能嘩變,于夫人手中也是一滯。 片刻后帳外來報張繡反了,他追問可否屬實,部下答道:“張繡車輛內藏有士卒,嚴兵入營,進入營門后便殺得我將士措手不及,典督衛已經前去迎戰,張繡又埋伏大軍于車后趕來了?!?/br> 曹cao又驚又怒,他又看向于夫人,提出劍來,快步走進,見于夫人面色依然從容,卻又冷笑起來,又聽到士兵又催他快走,便憤憤丟下劍,不管她出帳而去。 于夫人站了起來,望著帳外夜色下的熊熊烈焰,笑容越來越盛,因為火光映燃,仿佛都有了幾分溫度。 張繡率領大軍夜襲曹營,先發制人,營中大亂,典韋持著大雙戟,腰掛長刀,守住大營正門,洶涌而來的張繡大軍便從其他門入。 曹cao出戰不利,自己和戰馬絕影中了流矢,戰馬臉頰四蹄都中箭,連帶曹cao右臂又中一箭。 大營即將失陷,曹昂見狀,匆忙之間,跳馬下來,他想曹cao不能沒有馬,將母親丁夫人贈送給自己的名馬讓于曹cao,而自己與曹安民同典韋一起留下,為曹cao步戰斷后。 他們在大營營門與張繡殊死惡戰,這時典韋數百親兵已被殺得只剩十余人,典韋以及親兵雖能以一當十,面對洶涌而來的張繡兵馬,他身披十余創,與其短兵相接,卻也無力回天,左右幾乎死傷殆盡,叁人接連陣亡。 張繡等人便將典韋于陣前斬首,傳首觀看,又一齊上前來查看他的尸骸,只覺余威猶在。 年僅十余歲曹丕獨自一人住一頂營帳,聽聞張繡反,營中四處火起,喧囂震天,不知父兄身在何處,是否葬身火海亂軍,在侍從的幫助下,慌張上馬,如曹cao一般,乘馬得脫,他因此日后常對人說,家兄孝廉,自其分也。 曹軍大亂,曹cao僥幸得脫,在外聽聞典韋陣亡,在眾人面前為其痛哭,卻不一字不提他精心栽培視為繼承人的長子曹昂。 曹cao敗回許都后,丁夫人只見其馬,不見其人,怒斥曹cao:“你殺了我的兒子,我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了?!北阕孕袣w家,與曹cao斷絕關系,從此訣別不做夫妻。 以至曹cao將死,沉疴不起時,嘆息道:“我前后行事,從來沒有一件可后悔的,可是若人死后,真的有靈,子修問我的母親何在,我將如何回答?” 氣浪,熱浪,如水浮動,她長發飄散,在其中輕漾,于夫人看著夜空下的熊熊大火,發瘋似地癲狂大笑,身后火舌張牙舞爪,直到與這烈焰徹底融為一體,在天地之間肆意囂張地盛放。 下一章就又回到關中玩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