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愚笨無知?近日相處親近,朕倒沒覺出江家小姐愚笨來?!甭務笆蛛S意的回應,面上露出幾分笑意來,只是這笑容沁著絲絲兒涼意。 “皇上……”鎮國公緩緩抬頭,咽下哽在喉間的那口濁氣,又道:“皇上,若皇上對鎮國公府和將軍府之間的親事心有不滿,老臣即刻便將婚事作罷,只求皇上放……放過幼女?!?/br> 當初卿卿被圣旨宣入宮中時,旁人皆覺這是皇上的恩賞,但他當時已是惴惴不安,認為這是皇上有意為之,實則是在敲打他,可他心存僥幸,從不曾往這方面想,如今看來,當真是被權勢沖昏了頭。 他自己的女兒他知道,卿卿為潔身自好之人,能不顧與衛將軍的婚事,這樣沒名沒分的留在宮中,必然是受皇上的威脅,而非自己情愿,只是不知,皇上以何為威脅,是鎮國公府,還是旁的? 他轉頭看了看自幼疼愛的女兒,只覺悲上心頭,若這一切皆是皇上的謀劃,那她自入宮之后,必然是受了諸多委屈,上次歸家,又該是如何的強顏歡笑? “鎮國公當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啊,可惜……”聞瞻輕嗤一聲,帶著輕怠和不屑,“你真當朕在乎你和將軍府之間的齟齬?垂死掙扎罷了,值得朕特意去對付你?” 鎮國公微微愣怔,過往種種如走馬觀花般自腦中一一閃過,皇上此番作為,若不是為他與將軍府結親一事,那他與皇帝之間的淵源,只有一樁舊事。 仔細算來,當年的那樁事,已經過去了十幾年,著實是不可提、不可論的隱秘,若皇上當真是為這件事,那…… 鎮國公再次伏于地上,聲音顫抖,卻帶著理所當然意味,“皇上若是為當年之事,老臣便要仔細論一論,當年老臣是得先帝之命,去勸說你母親離開,再帶你回皇宮,享皇子之福,無論是先帝還是老臣,皆無要除掉你母親之心,你母親的死,當真不是我們所為?!?/br> 時間過得太久,許多事情都忘了,只依稀記得當年先帝子嗣并不多,可隨著先帝年齡越來越大,倒愈發顧念起親情來,命他去帶回不知何時得來的皇子,那皇子便是如今的皇上。 皇上生母的身份見不得人,要帶走皇子,就得勸母親離開,可那個女人當真是頑固不化啊,非但不同意,還屢屢開口道先帝不配,他好說歹說都磨破了嘴皮,但她依舊不為所動。 他后來沒了主意,只能回宮去詢問皇上的意思,但還未到宮中,便得到她投井自盡的消息,如此看來,她的死的確與他們無關。 “明明是去母留子的一場大戲,鎮國公的話說得好是輕松?!甭務白灶欁缘膿u頭,臉上的笑容更濃,直達眼底。 不管他們有沒有動手,但留下皇子,勸其母親遠走的作為,的確帶有去母留子的意味,況且未親手握刀的人,便不是兇手了嗎? 江載清無話可辯駁,濃眉緊緊皺起,又道:“本以為皇上當年愿意回宮,如果又登上帝位,是已解心頭之恨,也卻沒承想您還記得一清二楚,還連帶著將老臣扯入其中。不過皇上若是恨我,老臣自然愿意承擔一切罪責,但此事實在與小女無關?!?/br> “朕原本沒打算讓你女兒替你償還的,但今日聽你說這話,朕倒覺得困住你女兒,還真是兩全其美,既報復了你,還達成了朕當初的打算,可是……”聞瞻略微停頓,似在回憶往事般還有些失神。 “可是再仔細想想,用你女兒的自由,換朕母親一條命,怎么算,也都是朕虧了呢?!彼K于轉頭看向江知宜,眸子只有一片銳利和肅殺之氣,再沒了前幾日的溫情,而后又漫不經心的問道:“你說呢?咱們之間的糾葛,加上你父親的作為,跟你交換幾個月的自由,是不是朕虧了?” 江載清不知他說得糾葛是什么意思,只是接連不斷的叩首乞求:“皇上,此事當真與小女無關,皇上要如何處罰,老臣愿意接受,只求能放過小女?!?/br> “放過她?留在宮中取悅朕,和嫁到將軍府替鎮國公拉攏衛將軍,有區別嗎?”聞瞻言語之間滿是嘲諷,俯身將江知宜拉到自己身旁,手指撫上她的秀發,極是繾綣柔情,又施施然道:“想要權勢地位,不如走捷徑,直接來求朕,反正你這玉軟花柔的女兒,朕受用的很?!?/br> 這話極盡羞辱,鎮國公被氣的語塞,一下沒倒過氣兒,突然開始劇烈的咳嗽起來,雙眼猩紅,嘴唇不停顫抖,說不出一句話來。 江知宜不知其中有如此多的淵源,一時還沒理清楚,但瞧見自己父親如此,慌忙便要去拉他。 “怎么?忘了昨夜答應朕的話了?”聞瞻握住她的腰肢,將她緊緊的扣在懷中,不允她亂動,又抬手囑咐候在外面的太監:“這次來冬獵,不是有隨行的太醫嗎?去把鎮國公送到太醫的住處去?!?/br> 那太監得命喚人進來將鎮國公拖去太醫處,江知宜望著父親漸漸遠去,在他懷中掙扎著,又道:“皇上,我并非為父親求饒,只是想看看他,順帶說清近來之事,行嗎?” 今日種種,已經超出了她心中所想,她原來聽皇上說過他母親慘烈的死亡卻沒想到父親在其中,充當著這樣的角色。 “不行?!甭務昂敛华q豫的拒絕,握住她腰肢的手愈發收緊,如譚的雙眸蕩起漣漪,似要將人攪于其中。 第46章 動手 她狠狠用力,將匕首刺了下去…… 短短一日之間, 江知宜自入宮到現下境遇的種種,皆暴露在江載清面前,他只覺受到五雷轟頂般的打擊。 他想要進宮見一見自己的meimei愉太妃, 問她為何瞞下此事, 但卻被告知, 愉太妃因與宮中太監勾扯不清,早已被禁足在西苑內,一樣的不得自由, 只是為防止有損皇家顏面, 才未將此事宣揚出去。 江載清知曉的清楚,愉太妃早在入宮之前, 便是謹慎自持之人, 進宮之后,更是從不曾有違宮規, 斷斷不可能做出這樣的茍且之事。 女兒和meimei,皆因皇上受難, 事到如今,他再裝不下清高自傲, 也再顧不得鎮國公府的顏面,震怒之下,將此事徹底在朝臣面前攤開。 皇上以恩賞之命,實則是為奪取美人, 而先帝寵妃愉太妃, 竟自輕自賤,與低賤的太監穢亂宮闈,這每一件事,都能觸動群臣的內心, 使得朝堂上下一片嘩然。 一時之間,無數群臣上諫,要求他們居于高位的皇帝,將此荒唐事說個清楚,但聞瞻卻絲毫不為所動,依舊我行我素的呆在陵山,看著上諫的折子越堆越多,乃至有朝臣來陵山拜見,他都一概不理。 群臣悲痛高呼,只道皇帝暴虐無道,竟公然奪取大臣之女私養宮中,過往不近女色皆是虛假,有愧當年先帝傳位之時,群臣對他的保薦,更是未將國法禮義放在心中。 更有甚者,在陵山寢殿門前,自朱紅宮門,一步一叩首到殿門前,而后長跪不起,只為讓皇上給他們這些臣子一個交代。 江知宜身在寢殿之中,看著眾多朝臣來來往往,一時辨不清心頭滋味,那日見過父親之后,她對聞瞻的恨意更濃,她恨極了他在父親跟前說得那些話,仿佛將她當成一個用來逗趣兒的玩物,她明明是受迫委身與他,怎么落在他嘴中,如此理直氣壯? 但眼看著現在事情越鬧越大,她心中更多的是驚慌,此事因她而起,由父親弄大,若當真引起群臣對皇上的怨懟,使得宗廟不穩、江山動蕩,這樣的罪責并非他們所能承受,而皇上若因此多加責罰,父親更是承擔不起。 她坐立不安的坐在寢殿之中,望著波瀾不驚的聞瞻,小心翼翼的詢問:“皇上,咱們還不回宮嗎?” “不急?!甭務坝幸淮?、沒一搭的翻著那些從皇宮送來的折子,也不批注,但每看清一篇,面上的表情就冷上幾分。 “皇上,您打算如何處置我父親?”江知宜偷偷瞄他一眼,不敢同他直視,接著問道。 前些日子的平和相處,讓她錯以為當真摸清了皇上的脾性,只要她盡心順從他,一切皆不成問題,但今日才發現,他的城府并非她能窺探,她自認為了解的東西,或許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還沒想好?!甭務皹O是坦然,將手上的奏折扔到桌上,雙眸并沒有聚焦的點。 “其實在此之前,您并未打算把當年之事,怪罪到父親頭上對嗎?”江知宜心懷僥幸與期盼,又道:“若您真要遷怒他,早就有動手的機會了,不是嗎?” 她猜不透他的心思,但只覺以他的性子,若真是對誰有恨,必然不會容忍那人依舊平平靜靜的活著,對自己,他不就是迫不及待的動手了嗎? “不要自作聰明,你當朕留著他,就是放了他了?”聞瞻冷笑一聲,似做無意的將桌上的折子,盡數拂到地上,殿內頓時“嘩啦”作響,打破了兩人之間的安靜,“瞧瞧,他現在看著你落在朕手中,卻沒有任何辦法,不比讓他去死,更讓朕盡興嗎?” 他不知道,無論是鎮國公,還是太后,為何都將此事說得如此輕易,仿佛他母親的死,輕的如同一陣風,在他們看來,自己得到了皇位,坐上了天下最尊貴的位子,就應該感念先帝對他的信任,而不是緊緊抓著過往之事不放。 可是當初先帝一時色迷心竅,違背倫理綱常的逼他母親就范時,在他慢慢長大后,母親好不容易帶他逃離,本以為再不用委身于先帝時,是先帝一次次拉他們墜入灰暗之中,這樣的苦楚,難道一句悔恨、一句并非他們動手,便能扯清嗎? 江知宜隨著那聲響抖動身子,對他突如其來的動作猶有些害怕,但他說出的話太讓人憤怒,讓她忍不住的回聲嗆道:“當年之事,你不該恨我父親,而是應該恨先帝才對,按照你此時的說法,當初你就不該讓先帝壽終正寢,應該留著他的性命,好好折磨才是?!?/br> 這話說得頗為大膽,既不見對先帝的敬重,又是對皇上的惡意揣測,但聞瞻愣怔片刻之后,卻驀地笑了,笑過之后便是無盡的寒意,只道:“你還真是……清傲難訓啊?!?/br> 他的目光平靜而別有深意的看著江知宜,接著冷言道:“說實話,朕當初讓你入宮,又把你困在玉鸞宮時,想得是剔除你的一切依仗,看當初那個目中無人的小姑娘,是不是就學會低頭、學會折腰了。但今日看來,還是朕太過心軟,非但沒折斷你的傲骨,反倒讓你更放肆了。怎么?你覺得朕不會動你是不是?” 說著,他緩步上前,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將手攀上她的細頸,手指稍稍用力,那種可以掌控她的感覺,又躍然于心頭,他幾乎是咬著后槽牙開口:“無論是你,還是你父親,乃至整個鎮國公府,朕想要除掉,便能輕易除掉?!?/br> 江知宜也不反抗,就那樣瞪著澄澈的眸子看著他,笑得格外明媚,眉眼都彎成了新月,紅唇微微勾起,是平日沒有的肆意,“你的確可以輕易除掉,但是你會嗎?” 她握住他的手,強迫式的讓他用力,嘴中卻說出更加大膽的話來,“你現在還沒動手,不是不敢,是舍不得對不對?自上次我從長定宮偷偷出來,去過一趟宮后苑,后來又去找你,用眼淚向你求饒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心軟了……” 隨著他的手被她握的逐漸用力,她的臉被憋的發紅,連聲音都如同哽著什么東西,“后來在皇宮命人給我針灸的時候,在陵山冰場上帶我滑冰的時候,你究竟是何種心境?是對你的玩物起了憐愛之心了嗎?還是說……你心動了?你自認為無堅不摧的時候,覺得能將人人皆把控于手中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今日?” “朕心動?”聞瞻抓住話中的重點,甩開她的手,快速后撤兩步,遠離她溫熱跳動的長頸,有些慌亂的開口:“朕不過是看你可憐罷了,朝不保夕的身子,多加利用的父親,難道你不可憐嗎?” “看我可憐?”江知宜劇烈的咳嗽,吞吐進稀薄的空氣,而又輕嗤一聲,發紅的秋目平靜如初,甚至有些絕情的說道:“我不知道你說得看我可憐是真是假,但對我來說,就算知道你母親死得慘烈,知道你幼時悲慘,也見過你對我好的模樣,但我卻壓根不會對你心軟,甚至連可憐都不會?!?/br> 她這是逞一時嘴快之言,其中卻有幾分虛假,知道他過往種種,看他為自己盡心的時候,她的確有片刻的動容,但那動容被他的所作所為轉而殆盡。 “朕何時用你心軟、用你可憐?”聞瞻腳下一時錯亂,跌坐回圈椅上,怔營的看著江知宜,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殿外突然響起慌亂的腳步聲,是李施自外奔來,瞧見眼前狀況,他腳下步子一頓,嘴上的話卻未停止,“皇上,大事不好了?!?/br> “何事?”聞瞻已經恢復了鎮定自若的模樣,略攏了攏衣衫,出言問道。 李施偏頭瞥了江知宜一眼,快步走到聞瞻面前,特意壓低了聲音,貼到聞瞻耳邊說道:“皇上,西苑的愉太妃她……她服毒自盡了?!?/br> “什么?”聞瞻愕然不止,閃過一瞬的慌亂,將目光再次調轉到江知宜身上。 李施重重點頭,又道:“昨兒夜里出的事,剛從宮中傳來消息,現下正值多事之秋,奴才們怕事情傳出去引起群臣詢問,已經將消息壓在宮中了,還特意警告過宮人,絕對不能傳出去,皇上您看這……這事如何解決?” 江知宜感受到兩人異樣的目光,心有戚戚,有些慌張的出聲詢問:“可是我父親又做了何事?” 當日父親來陵山,她說要同父親好好說說,就是想勸他暫時安心,切勿做出糊涂事兒來,但皇上沒給她那個機會,雖然她也不一定勸得住,但現在的結果卻是并非她想看到的。 “不是你父親,是你姑母出事了,昨日夜里服了毒?!甭務暗穆曇衾潇o而平淡,告知她之后,擺手讓李施快去備車,他們準備回皇宮。 “我……我姑母她怎……怎么會?”江知宜高抬的手臂霎時垂了下來,重重的砸在圈椅的扶手上,但她好像并無感覺似的,雙目渙散,成了一潭平靜無波的死水,也早沒了適才的冷血無情和口齒伶俐,流露出些不敢置信的手足無措來。 “收拾一下,朕帶你回宮,你自己瞧瞧吧?!甭務耙恢崩淠傺?,再不復前幾日的貼心溫情,是因為江知宜適才的那番話,打破了兩人刻意維持,實則脆弱不堪的平和關系。 一路上,江知宜始終一言不發,窩在馬車一角,手指不停的揪著衣裳,眼淚連續不斷的無聲砸下,她沒有心思去擦,只是任由淚水滑過面上,而后流至頸下,一點點沾濕了衣衫。 在這狹小的空間內,她突然回憶起許多往事來,她記得,自她記事之起,姑母就已經進了宮,那時先帝還在,鎮國公府在朝中地位也是如日中天,姑母算得上極為受寵的嬪妃。 既然受寵,得到的特權也多,那時先帝允她們家人月月可入宮探望,她曾多次隨祖母入宮,看著姑母在人前花團錦簇、接受眾人艷羨,而人后卻是默默垂淚,只道這深宮吃人,但為了鎮國公府,她情愿搭進去一輩子。 當時她年幼尚不知事,不懂錦衣玉食的呆在宮中,怎么就是搭進去一輩子,還曾就此事問過父親和母親,為何姑母明明什么都有了,卻依然孤單難過。 父親不開口應她,母親也解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將她抱在懷中,十分堅定的允諾,‘卿卿,等你以后大了,母親絕不會送你入宮,那樣寂寞如許的地方,如何能過活?!?/br> 父親對此則頗為微詞,道是母親眼窩子淺,手中握有權勢和富貴,如何不能過活?雖然嘴上振振有詞,但父親倒同意母親不會讓她入宮的主意,緣由是她身子差,皇宮的風水根本不像外人所說的那般養人。 后來慢慢長大,她也漸漸明白了什么,但姑母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見到親人會落淚的少女,她的性子愈發張揚,也能獨當一面的應對皇宮中的明爭暗斗,憑借自己的手段在皇宮謀得一席之地,即使沒有子嗣,但她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從不曾動搖,在一應嬪妃面前,更是端得起架子。 人人都會面臨抉擇自己前行之路的時候,姑母選擇了自己想要的,即使在皇宮中盛世凌人,使盡各式手段,但姑母對她,對整個鎮國公府,皆是百般用心、毫無怨言。 宮中新鮮物什豐富,姑母得了什么東西,總要想法子送到鎮國公府去,連一些頗為珍貴的藥材,也是姑母自宮中著人送去的。 思及此處,江知宜的眼淚愈發洶涌,而后她好像有些忍不住似的,發出接連不斷的輕聲嗚咽,如同一頭困獸般,她伸手去捂住自己的嘴,用長甲狠狠的掐住自己的手心,但眼淚依舊不受控,哽咽聲也是愈發清晰。 聞瞻微微闔眼坐于一旁,好像正在小憩,對她的梨花帶雨視而不見,既然她說了自己的眼淚能哄得他心軟,那他今日就試試,那些金豆豆能不能再哄他一次。 待到了皇宮西苑時,已經是日暮時分,外頭不知何時下起了洋洋灑灑的大雪,曛云將天色掩的愈發昏黑,襯著扯棉撒絮似的雪花,讓人有些睜不開眼,但即便睜眼看,也瞧不清眼前迷迷茫茫的一切。 江知宜離愉太妃的住處越近,越覺心痛難忍,下馬車的時候,一時失神險些崴腳摔倒在地上,幸而隨行宮人扶住了她,才讓她不至如此狼狽。 她剛走近門前,有些不敢進去,許久未見的采黛卻突然從里頭沖了出來,睜著紅腫如桃的眼睛,開口便是帶著哭腔叫了聲“小姐”。 采黛好像瘦了,兩頰不再想從前那樣rou嘟嘟的,微微顯出些顴骨來,鬢發雜亂,不帶任何裝飾,身上青灰色的衣服極為樸素,更帶肅穆之感。 江知宜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唰”的掉落下來,她沒心情訴說自己的愧疚,以及近日的思念與難處,只是哽著聲音應道:“姑母在哪?帶我去吧?!?/br> 采黛咬唇點點頭,不忍去面對她,只是垂頭帶她進了屋中。 愉太妃已經被人用心打扮過,此時正著錦衣華服,安安靜靜的躺在床榻上,她雙眼緊閉,如同沉入深睡之中,朝云近香髻梳的一絲不茍,上頭是琳瑯滿目的頭飾發簪,朱粉敷面、端麗冠絕,蒼白的唇用口脂染成朱紅色,但依舊難掩周身的死氣沉沉。 江知宜緩緩靠近,有些發愣的看著那張臉,依舊同往常一樣瑰姿艷逸,是最美好的模樣,一如幼時她初入宮時,見到姑母的時候,只是現在姑母再也不會對著她笑,偶爾念一句宮中萬物皆好,就是沒有家中熱鬧。 她不知是不是適才流得眼淚太多,此時見到躺在那兒的姑母,一時竟落不下淚來,只是隔著段距離,也不大敢靠近,好像只要她未親手觸到人死后的冰涼,就能將姑母已去的事情就是假的。 她突然又想起這回入宮時,姑母背對著她,頗為堅定的給她許諾,改日便能送她出宮,雖然直到現在她也未出宮,唯一的一次出逃的計劃,還被皇上追了回來,但她依舊感謝姑母,盡心盡力的為她謀劃,寧愿將自己都舍棄,她虧欠姑母良多,以后也再沒了歸還的機會。 給姑母裝扮的宮人又端了首飾過來,一整套的金鑲累絲嵌寶石的耳墜、珠鏈和手鐲,華麗非常、耀眼非常,他們跪在床榻前,小心翼翼的一一為愉太妃戴上。 江知宜看著他們的動作,卻突然崩潰了一樣,毫無預兆的猛地上前,一把扯開他們,抬手將盤中的首飾打翻在地,低聲叫喊著:“滾開,都滾開,姑母不喜歡金色的首飾,她說這樣的首飾顯得她老氣橫秋,去,換別的首飾來,去,換別的來……” 她不停的重復著,口中一直念念有詞,宮人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到,迅速退至一旁,偷偷瞄著一旁聞瞻的臉色,想問他如何解決,聞瞻略一擺手,示意他們去換一套來,宮人領命,猶有后怕的出了屋子。 江知宜癱坐在地上,為愉太妃拉好剛才被宮人掀起的琵琶袖,緊緊的握住她的手,將額頭埋在她的手背上,不禁聲淚俱下的抽泣起來:“姑母,都是我的錯,是我連累了你,連帶著拖累了整個鎮國公府,我……我不該……” 她的眼淚像是泉水中的源頭,滔滔汩汩的流個不停,好像永不知倦的沒有停歇,她一開始還緊咬下唇,強忍著悲痛,后來再忍不住,索性徹底放開,嚎啕大哭起來。 經過這一路的嗚咽,她的聲音原本已經有些啞,再歷過這一遭,聽來更是嘶啞的有些刺耳,她一聲聲的喊著“姑母”,襯著涕泗滂沱的抽抽搭搭,聽得眾人揪心不已,紛紛背過面去,不忍再看。 采黛上前扶住她,抬手替她抹去滿面的眼淚,溫聲勸道:“小姐,別哭了,這都怪奴婢,明知道太妃娘娘自知曉你的事情傳出宮中后,心情一直不大舒暢,可昨日去取東西的時候,被旁人絆住了腳晚歸,一時沒看住太妃娘娘,這才……可明明臨走之前,太妃娘娘還好好的,同奴婢說要吃玫瑰酥?!?/br> 昨日她去取東西,都快到西苑院門前的時候,突然路上碰見一個宮人問路,她并非宮中之人,對各處不太熟悉,那宮人問得地方她不大清楚。 可人家不知怎么想的,偏要拉她同去找找,她拒絕不得,便隨那人去了,原本以為耽誤些時候沒事兒,誰承想她再回來,看見的就是太妃娘娘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