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慕晉見他這般氣定神閑,進這書房里足有一炷香的時間,依然不緊不慢地跟他打太極,一字不問帶他來這里的意圖,不由得有些著急。傳聞成王暴躁易怒,少有耐性,可如今看來,這人氣度從容不迫,眼神沉穩如潭,渾身充滿了殺伐決斷的肅殺之氣,完全不像是未及弱冠的少年。 慕含章讓芷兮賞了些碎銀子,便揮退了帶路的丫環,自己走進了邱姨娘的小院。侯府比不得王府那般大,一房的人都住在一個院子里,妾室只能分到兩間房的小院,說是小院,空地也只是與另一個姨娘房子之間的空隙罷了。 “秋蘭,二少爺是在后院嗎?”屋里傳來熟悉的聲音,帶著輕微的咳嗽聲。 “是,聽說在跟夫人說話呢?!鼻锾m端著一壺涼茶出來換水,正好撞上了門前的慕含章,不由得驚呼出聲,“二少爺!” 慕含章點了點頭,撩簾子走了進去。屋內的情形并沒有想象的那般糟糕,邱姨娘靠在床頭繡花,聽到秋蘭的驚呼聲頓時扎了手。 “生病了怎么還繡花?”慕含章快步走過去。 邱姨娘吸掉指尖的血珠,看著他癡癡地笑了:“只是不能見風,繡花不妨事的,二少爺在王府可安好……”說著說著卻忍不住掉下眼淚來。 “我很好,姨娘莫要擔心,王爺他……待我很好……”慕含章抿唇緩緩地說,拿過邱姨娘手里的帕子給她擦眼淚,“他給我配了小廝侍衛,允我出門,也不曾遷怒于我?!?/br> “真的嗎?”邱姨娘卻是不信,成王脾氣不好可是出了名的。 “他,其實與眾人所知的不太一樣,”想起這兩天的相處,慕含章臉上露出一抹微笑,“我真的過得很好,娘……” ☆、第九章 謝禮 聽到這一聲“娘”,邱姨娘剛止住的眼淚又涌了上來:“是娘沒有用,若我不是個妾,你也不至于受這么多委屈?!边@些年來,看到自己兒子要行禮叫少爺,孩子想叫一聲娘也得背著人,這其中的苦楚非個中人不能明白。 邱姨娘本是江南商賈世家的嫡女,邱家為了借北威侯的權勢做生意,就把她嫁給了北威侯做妾。本來她憑著一手算賬的好本事得了北威侯夫人的青睞,在府中的日子倒也能過,每日精心伺候夫人,只求兒子能夠過得好??墒侨缃?,那么懂事得讓人心疼的孩子卻被奪去了會試的資格,嫁給一個暴戾的王爺,這叫她如何不很,如何不怨吶? 看著向來潑辣開朗的娘親變成這樣,慕含章心中十分不好受,把消瘦了許多的母親抱進懷里:“嫁給王爺說不定是個好事,入得朝堂也不見得就能平安順遂,娘要振作起來,不然我會擔心的?!?/br> 回程的路上,慕含章一直沉默不語,藏在袖子里的手中攥著一個掌心大小的荷包,包里裝的是邱姨娘給的十萬兩銀票。 “每年邱家給的紅利,多半我都存著,在這府中也沒什么用,都是留給你的?;始宜?,那個人即便寵你一時,也不可能對你鐘情一世。有這些錢財傍身,我也放心些?!?/br> “君清?”被冷落的景韶不滿地睜著一雙微醺的眼看他,“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 “嗯?”慕含章轉過頭來,漂亮的黑眸中帶著一絲迷茫,瞬間又恢復了清明,“臣失儀了,王爺恕罪?!?/br> 景韶嘆了口氣:“沒事,我睡會兒?!眲倓偹钦f,沒有答應北威侯涉足鹽引的要求,但給他指了另一條路,這話說第二遍就沒意思了,好像是故意表功似的,便合上眼不再多說。 看著他賭氣地靠在角落里睡覺,慕含章有些過意不去,伸手輕推了推景韶的背:“王爺……靠著臣睡吧,車里沒枕頭?!避噹嶔?,他這樣若是睡著了很容易磕到頭。 被推的人沒反應,依舊背對著他。真生氣了?慕含章湊過去:“王爺?”沒反應,再湊近一點。 突然,馬車軋到了石頭,猛地顛簸了一下,慕含章因為跪坐著身體不穩,仰面向后倒去,誰知那個正在賭氣的人竟然瞬間轉過來,壓著他倒在馬車上,一手大手卻墊在了他的腦后。 慕含章被這一系列的變故嚇了一跳,愣在當場不知所措。 “小的該死,王爺恕罪?!避嚪蚣被呕诺倪B聲告罪。 “罷了?!本吧貞艘宦?,卻沒立時起來,反倒軟下身體,把腦袋放到了人家胸口上。 “王……王爺……”這才意識到兩人的姿勢有多曖昧,慕含章頓時紅了臉,伸手推了推胸口毛茸茸的大腦袋。 “私下里不許叫我王爺,”景韶不滿地說,“你看,你剛剛說的話跟車夫有什么區別?” “禮不可廢?!蹦胶聼o奈道。 “我不管,”景韶大概是有些醉了,像個小孩子一樣任性起來,“叫我韶?!?/br> “王爺……” “叫我韶!”景韶支起上半身,直勾勾地盯著身下的人,明亮的眼中滿是孩子一般的期待。 那個人即便寵你一時,也不可能對你鐘情一世。這個人的感情,其實還像個孩子一樣空白,但即便是孩子對玩具的一時喜愛,最起碼這一刻,慕含章感覺到,景韶是喜歡他的?!吧亍?/br> 聽到這一聲,景韶滿意了,扒著懷中人瞇起眼睛小憩。今日的事倒是提醒了他,鹽引的生意得盡快撤手,起碼得先轉到臺面之下。這般想著禁不住抱緊了懷中人,果然抓緊這個人,心中便能得到安穩。 回到王府,景韶就爬到床上睡了,姑爺回門,雖然礙著他的身份沒敢狠灌,但慕家那么多本族長輩兄弟輪一圈下來,他也有些招架不住。 “小的云竹,拜見王妃?!币粋€約十三四歲的少年跪下給慕含章行禮,多福站在一邊,笑瞇瞇的說這是給他挑來的小廝并兩個侍衛。說著,兩個穿著侍衛服的漢子也跟著上前行禮。 “云竹是外院管家云先生的侄子,平日挺機靈的,王妃先用著,若是不合意奴婢再給您換?!倍喔:唵蔚亟榻B了一番,就帶著兩個侍衛退出去了。 折騰了一天,慕含章也覺得累了,便半倚在軟塌的大迎枕上,云竹立時將桌上的杯盞移到了軟塌旁的小幾上,并細心地挪開了小幾上的熏香爐子。 慕含章笑了笑,招云竹到跟前來:“你多大了?” “回王妃,小的虛歲十三?!彪m然年紀小,云竹倒是絲毫不怯懦,還未變聲的童音脆生生的,一雙大眼睛也靈動非常,十分討喜。 “你幾時進的王府?識字嗎?”慕含章覺得這孩子可愛,便脫了鞋將腿移上去,讓他在腳踏上坐了。 “小的從八歲就跟著叔叔進府了,這府里的事多少都知道些的,”云竹也不矯情,利落的在腳踏上盤腿坐了,“小的進府后就跟著叔叔讀書,雖然笨些讀書慢,平日的那些個字卻都是認得的,今日小書房的書就是小的整理的,王妃若找不到哪本書只管問小的,定能給您找到?!?/br> 八歲進府,那就基本上是從景韶出宮建皇子府起就在了,慕含章思索著,這個小廝的確十分有用,等等,小書房?“你是說,我的書在小書房?” “是,今早出門前王爺交代的,多總管帶著小的們忙了一天呢?!痹浦裥χ?,現在整個王府都知道,王爺十分愛護這個新過門的男妻,自己跟著這樣的主人自然風光,說不定還能把跟著王爺的堂兄比下去。 雖然叫小書房,其實也并不小,從侯府帶來的那足足兩大箱的書籍都擺下了,還多了一架新添的書籍。檀木書桌、琴棋用具、書畫擺件一應俱全,許多東西一看就是新添的,皆是他喜歡的素雅淡色。 慕含章流連在這個高雅奢華的書房里,心中說不出是個什么滋味,除了娘親,從沒有人這么細心的關心過他。 景韶在屋里睡得沉,錯過了晚飯時間,慕含章讓廚房做了一碗小米粥并兩個小菜端到內室去。內室黑著燈,床上傳來輕微的呼嚕聲,揮退了下人,慕含章點亮了兩盞燈,慢慢卷起了帳幔。 “唔……”景韶被光線慢慢喚醒,哼哼了一聲才睜開眼。 “起來吃些東西吧,有些晚了,臣讓廚房煮了些小米粥,王爺少吃點,免得積食?!蹦胶聹芈曊f道,給坐起身的景韶披了件外衣。 景韶愣了愣,直到端起飯碗還有些呆呆的,君清怎么突然變得這么溫和不設防了? “小書房,很漂亮,謝謝你?!蹦胶麓怪?,三個字三個字地說著,平日若是說個謝王爺之類的客套話都十分容易,但這幾個字說起來卻是別扭無比。 “君清?”景韶驚喜地看向他,一個激動就把人家藏在袖子里的手抓了過來,“你終于不叫我王爺了?!?/br> “王……王爺……”慕含章的手顫了顫,被景韶一驚一乍的弄得忘了說辭。 “咳咳,”意識到自己又丟人了,景韶放開了人家的手,重新拿起筷子,“只一句謝謝就完了?我可沒聽說誰家會給男妻書房的?!?/br> 慕含章原本緊張的心猛地一沉,抬頭看他。 景韶見他臉色變了,才意識到自己一貫的冷語氣嚇到他了,忙補充道:“本王要個誠心的謝禮?!闭f著,指了指自己的臉頰。 “王……王爺……”慕含章這下是真的不知道如何應對了。 “或者,讓我親一下也行?!本吧販惖剿?,用略帶磁性的嗓音輕輕地說。 …… 吃過那頓精致的宵夜,景韶美美的晃到小書房,把躲起來的自家王妃挖出來。剛才這人還沒等他要到謝禮,就起身逃跑了。 看著坐在桌前嚴肅地看《大辰吏律》,耳尖卻泛著瑪瑙色的人,景韶忍不住將拳心抵在唇邊悶笑一下,踱步到那人身邊:“天色不早,王妃是不是該回房了?” ☆、第十章 桃花釀 “臣,還不困?!甭牭交胤績勺?,慕含章的耳朵更紅了。 景韶覺得他這副模樣實在可愛,抬手合上了無趣的律法書,拉著他起身:“我正好也不困,走,我帶你去個地方?!?/br> “王爺……”慕含章被他拉得一個踉蹌站了起來,見他興致勃勃的樣子,只得跟著向外走,自己安慰自己說不定他一會兒就忘了那個謝禮了。 出了書房,兜兜轉轉,竟走到了花園里。 “等我一下?!痹诩偕较峦O履_步,景韶鉆進石洞里,不多時摸出一個帶蓋子的小筐子。 “這是什么?”慕含章有些好奇,王府的花園里竟然還藏著東西,景韶的樣子就好像小孩子偷偷藏玩具一樣。 景韶嘿嘿一笑,也不答話,只管拉著他爬上花園中最高的土山,上面修了一個精致的八角亭。 “你拿著?!本吧貙⑿】鹱舆f給身邊的人,等他接了,便伸手把人摟到了懷里。 “王爺!”慕含章驚呼一聲,還沒等反應過來,人已經在亭子頂上了。 “這兒是王府最高的地方,”景韶笑著在瓦片間坐了下來,并拍了拍身邊的位置,“過來坐?!?/br> 慕含章只得慢慢在他身邊坐了,這亭子頂是斜的,總覺得隨時會滑下去。 景韶看他小心翼翼的樣子覺得好玩,便伸手摟住了他的腰:“有我在,掉不下去的?!?/br> 被那有力的胳膊帶得靠到了景韶身上,慕含章動了動坐直身體,見腰間的手似乎沒有放開的意思,只得由他去。畢竟他們是拜過天地的,如今四下里沒人,不必守禮節,即便景韶要做更過分的事,他也是不能反抗的。 見身邊人沒有反對,景韶便大大方方的繼續摟著:“這個摘星亭是這王府中我最喜歡的地方,晴天的晚上,能看到滿天的星星?!?/br> 慕含章隨著他的手仰頭看去,果真星光滿天,沒有任何的房檐遮擋,四下里便是蒼穹,仿佛置身在星河之中,嘴角不由得露出了笑意:“真美,我從來沒有看過這么完整的星幕?!?/br> 他是庶子,不能像慕靈寶那般胡鬧,從小在侯府,處處都要守禮,行錯一步路都有人等著看笑話,更遑論爬房頂這種事了,被抓到的話估計會被父親賞一頓好打。 “你小時候沒爬過樹嗎?”景韶有些驚訝,男孩子小的時候應該都很調皮的吧,他小時候經常爬御花園的樹掏鳥窩,也會半夜爬上樹頂看星星,被宮人發現了就會被母后打屁股,但是母后總舍不得下重手,所以第二天就又活蹦亂跳的繼續做壞事。 聽到景韶小時候的“豐功偉績”,慕含章忍不住笑出聲,沒想到堂堂皇子小時候竟然這般頑劣,卻又禁不住羨慕,他小時候無人教養,娘親讀書不多,便只會教他打算盤、看帳,后來被父親發現了還發了好一頓脾氣,說娘親教壞了他,把他提前送到族學里讀書,不許娘親再與他多說話。 “讀書那么早,怪不得你這么小就像個老頭子一樣?!本吧厝滩蛔⌒λ?。 慕含章瞪他一樣:“王爺的年紀還不及臣呢?!?/br> “呃……”景韶一不小心說漏嘴了,前世他活到三十多歲,自然覺得現在的君清還小,不由得尷尬摸鼻,拿過一旁的小筐子轉移話題,“這個是我珍藏的桃花釀,每年只得一小壇,你嘗嘗?!?/br> 筐子里是一個白瓷小瓶并兩個同色的小盅,景韶掀開瓶塞倒了兩杯,清澈的酒水在瑩白的瓷杯中顯出淡淡的粉色。 “王爺午時喝了那么多,莫要再喝了?!蹦胶陆舆^一杯,按住了景韶要喝酒的手。 “哈哈,那點酒早醒了,我在軍營里多少烈酒沒喝過,”景韶不以為意,“這清酒淡得很,喝十壇也醉不了?!?/br> 慕含章聽了,抬手淺嘗了一口杯中酒,清甜的味道帶著淡淡的花香,咽下去,唇齒間便飄滿了桃花的清香,忍不住把整盅都喝了下去。 見他喜歡,景韶便把瓶子遞給他,畢竟自己的一只手還放在別人腰間,不方便:“北威侯世代都是猛將,你爹怎么不教你練武呢?” 這一點景韶一直很好奇,北威侯府不分嫡庶,多少都要學點武,君清卻是一點也不會的。 慕含章聽他問起這事,眼中的光華瞬間暗了下去,默默給自己添了杯酒:“我小時候凍壞了筋脈,大夫說不能練武了?!?/br> “什么?”景韶震驚的看著他,“怎么會凍壞?”堂堂北威侯的親子,縱然地位不及世子,也不至于會有人虐待他吧? “三九天的時候掉進了池塘里……”慕含章將杯中的酒飲盡,又添了一杯,唇邊勾起一抹自嘲的笑。不能練武,是他心頭之痛。小時候父親說他根骨好,還要把家傳的槍法教給他,后來大夫說他不能練武之后,父親便很少過問他了,只是看到他在屋里打算盤的時候,發怒摔了他的小算盤,把4歲的他丟進了族學。 景韶皺眉,看他一杯一杯的喝酒,伸手奪過了他的杯盞:“這桃花釀是要細品的,哪有你這般喝法?” “讓王爺見笑了?!蹦胶旅銖娦α诵?,把杯盞收拾到小筐里,“時候不早了……唔……”身體猛地被拉過去,撲到了景韶的懷里。 “是誰把你推下去的?”景韶眼中是難得的陰沉,仿佛在醞釀一場風暴,正常大戶人家的池塘邊都砌有石臺,再說他一個少爺跑去池塘邊玩,就不信沒有下人跟著,怎么可能眼睜睜看著他大冬天掉進池塘里! “我自己掉下去的?!蹦胶麓瓜卵?,不愿多說。眼前浮現出當年的荷花池,年紀小其它的記不清了,只記得祖母給他新做了件雪白的兔毛披風,只記得比自己高了兩頭的小胖子滿是糕點渣的手,然后就是冰冷的池水,還有雪天灰色的蒼穹。 景韶看著懷中的人,只覺得心都是疼的,緩緩低下頭,在低垂的眼簾上落下一個輕吻,待他驚訝地張開眼,卻沒有停下來,眉心、額頭、臉頰一一吻過,似乎這樣就能把他從那個冰冷的噩夢中拯救出來。 “王爺……”慕含章僵硬著身體,在景韶吻上他的嘴角的時候,終于忍不住出聲。 景韶抬起身,看著滿天星光都落在懷中人那漂亮的眸子中,忍不住把他緊緊抱在胸口:“我會替你報仇的!”這么美好的人,他抱在懷里都怕弄疼了,竟然有人敢如此傷害他!想想一個小小的君清在三九天被人推進水里,該有多害怕、多冷、多疼??! 感覺到身后緊緊擁住自己的力量,慕含章緩緩地伸手回抱住,就讓他稍稍脆弱一下就好,稍稍難過一下就好,稍稍……貪戀一下這份溫暖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