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而她被放在魯太后的心腹容從的眼皮底下,這就足以說明問題。 看來永福宮這邊不是自己人,溫濃不敢泄露底細,往后還要時刻提防著才行。 “娘娘放心,奴才定會好生教導她的?!比輳男σ饕?,看上去還挺開心。溫濃嘴上牽著笑,內心弱小無助:“奴婢一定謹遵教誨?!?/br> 對,務必時刻提防容從才行! 在此拜過魯太后,便算正式踏過永福宮的門檻。不過容從還是遵照太后的囑咐得去尚事監走流程,正巧太后有客要見,他領著溫濃便作告退。 兩人繞開紗簾向外走時,在朱紅的槅門前遇見正在等候傳見的幾位貴客。容從彎腰行禮,溫濃學著低頭,誰也沒有仔細看誰,雙方擦肩而過。 邁著細碎的步伐越走越遠,溫濃繃直的背脊方漸漸回落,手心抓汗,滿心發虛。 心不在焉的郭婉寧正等候在槅門之前,下意識眺望某個方向,那里早已沒有剛剛離開的兩道背影。 宣平侯夫人齊氏沒有細察,諄諄叮囑女兒規言律己,轉頭又看郭婉寧一眼:“待會覲見太后娘娘,你倆切記循規蹈矩、謹言慎行……尤其是婉婉,入宮之前你祖母再三叮囑,托我務必照看你。常溪前不久剛惹出那么大的事,宮里宮外都看著,你當謹記忠國公府嫡女身份,莫再意氣用事,萬不能再惹事了,知道嗎?” 一提‘郭常溪’,關若虹也跟著緊張,隨母親幫腔說:“是呀,婉婉。常溪哥哥已經為你遭罰了,你就別再擰性子了?!?/br> 郭婉寧眉心微動,她垂眸掩下嫌惡之色,微不可察:“婉婉知道怎么做的?!?/br> 第19章 雨幕 相會。 “方才那幾位貴客,你瞧見了嗎?” 領人走在前方的容從忽來一問,滯住埋頭跟在后方的溫濃。 溫濃立刻板正小臉:“教導宮規的嬤嬤曾說過,行禮之時應伏首三寸、雙瞼下搭,萬不能直視貴人尊容。奴婢從來都是恭恭敬敬伏下腦袋,不敢有半分逾矩與差錯的?!?/br> 廊外悶蟬低鳴,綠蔭蔥蘢,昏鴉鴉的天蓋重重厚云,預示著大雨將至。容從將目光自天上收回,徐徐往回瞥:“你這規矩倒是學得不差?!?/br> 溫濃謙遜說:“都是嬤嬤們教的好?!?/br> “也罷,沒看見就算了?!比輳泥倚σ宦暎骸澳悴槐馗?,回去收拾東西,今日之內搬過來。我得先去一趟妙觀齋,隨后才去尚事監?!?/br> 妙觀齋的敞天戲臺屬宮中最大,魯太后今年為小皇帝準備的生辰宴就安排在那。白露在即,樂部戲曲班肯定天天都在趕練吧? 溫濃乖馴聽話,靜靜目送容從離開,順勢看一眼天。 南天黑云壓境,風云萬涌,疾風暴雨頃刻來臨。雨珠一滴兩滴灑落地面,越下越密,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由淋淋瀝瀝化為傾盆大雨。 饒是事先瞧見天邊烏云來襲,但大雨來得又猛又急,仍舊讓無數人猝防不及。溫濃跑得很快,循著記憶找到一處假山石躲雨,不至于淋成無毛的落湯雞。 山石之外雨勢急驟,溫濃往山孔湊近些,掏了根帕子擦完袖子擦頭發,不時仰望雨簾。 這是她第二次躲在這里。 今日對楊眉說有雨,不僅只是注意到氣象的變化,還因為她記起上輩子的這一天,以及在這假山石間偶然遇見的一個人。 雨水不斷拍打在假山石澗,雷雨沙沙、細流潺潺,其實聽不見太輕的聲音??伤酵钭?,豎耳仔細去聽,果不其然就能聽到她夾雜在雨聲之中的嘯葉。 曲調連貫、婉轉悠揚,上輩子溫濃聽不懂吹的是什么曲子,但能聽出對方音律極好,是個善樂之人。這輩子溫濃有備而來,她從腳邊的夾石綠叢折下一片葉子,深吸口氣,用略顯笨拙但不算青澀的手法跟吹起來。 上輩子聽不懂的曲子在被她牢記之后,想方設法查出了名字。上輩子略懂皮毛的嘯葉技巧,在隨后的每個日夜一點一滴磨練起來。 溫濃并沒想過再遇上這個人,但她不得不承認上輩子的自己曾經后悔過。 明明彼此只隔一面山石的距離,只需繞過去就能找到對方。但出于各自的理由,上輩子誰也沒有這么做,一直等到雨停離去,溫濃始終不曾見過對方,也不知對方究竟是什么人。 很多年以后的溫濃始終記得這一天,記得她后悔沒能鼓起勇氣踏出這一步到對面找他。 既然現在有了重來一次的機會,她想試試。 因為笨拙的合奏,對方的曲調慢了幾拍,像是被突兀打亂了拍子,卻在很短的時間里迅速找到合適的音符,并且微妙地組合起來。 溫濃雙眼放光,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 一曲結束之時,雨勢有了轉小的跡象。 生怕會被對方跑了,溫濃聲音帶著一絲倉促:“我能不能過去見你?” 上輩子的這一天,誤打誤撞躲在這里的她不僅只是為了避雨,還是為了避人。 彼時才剛入宮不久,孤立無援思親情切,因為犯事挨罰,躲在山中自哀自憐。 那時候的她并不走運,活得更不如意,太多壓抑與沉重逼迫得她喘不過氣,山石雷雨之間的一曲嘯葉,成為洗滌心靈的避風港。 “我只是想謝謝你?!睖貪馄鋵嵅⒉辉诤鯇Ψ绞悄惺桥呛紊矸?,遲來的一聲道謝只是為了彌補上輩子說不出口的遺憾而己:“你吹得很好。在我最難受的時候給了我很大的鼓舞和勇氣,我很感激你?!?/br> “……” 雨淋淋瀝瀝,還在一直下。 溫濃難得感性,憋了兩輩子的一口氣說出一串發自內心的肺腑之言,可是對方毫無反應。 這讓溫濃忍不住猜測,對方該不至于比她還怕羞,又或者對面的人已經走了,再或者—— 對方其實并不想見? 溫濃緩慢收斂心中急切,才漸漸生起唐突的不安與情怯。 上輩子彼此始終不曾碰面,正是因為當時彼此都不愿主動露面。她因為重生而有了想要改變的沖動,對面卻始終還是上輩子不愿露面的那個人,她總不能強求對方因為自己而改變。 “如果你不想,我是絕對不會擅作主張跑過去,令你為難的……”就算碰一鼻子灰,她也不是承擔不起,溫濃不想讓對方感到負擔與壓力。 她悻悻抓著半濕不干的垂絲別到耳后,露出隱在軟白耳骨后方的一粒紅痣。淡淡赧紅因為窘迫而染上冷白的頜頸,溫濃臊著臉想跑路,不愿繼續待在這了…… 反正藏了半輩子的心里話說完了,她也不是非見不可。 山石之外雨幕茫茫,溫濃正打算冒雨沖出去,沒有發現后方有只手正一點一點伸向她。 當冰涼的指觸碰到她的耳骨之際,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溫濃一個激靈重重拍掉那只手。 她扭頭抬眼,愣在原地。 假山石背后出來的人,一手還執嘯葉用的紫藤樹葉,另一只手正維持被打的姿勢。無論哪一點,似乎都足以證明他是溫濃要找的人,卻也是在平日里溫濃最不想見的那一人—— 立在假山石洞另一面的人,是陸漣青。 溫濃呆呆張嘴,整個人都傻眼了。 陸漣青耷眸看她,雨天的昏沉無法讓光線穿透山石之下,無法讓溫濃看清那雙眼里閃動的微光,意味不明:“居然……” “真的是你?!?/br> 溫濃結巴了,她還想問怎么是你呢?! 意識到真的是陸漣青,方才打人的掌心變得異?;鹄?,溫濃跪也不是退也不行:“信、信王殿下!” 陸漣青并不像溫濃那般慌張,而是速度緩慢地用另一只手覆上適才被她重重啪一巴掌的光潔手背……上面的紅印子。 這個動作看得溫濃氣短心慌,只恨不得倒回去把剛剛沖動粗魯的自己摁起來吊打幾百抽,下意識就捂上了—— 他的手。 陸漣青目光深凝,而意識到這個不應有的動作多么大不敬之時,溫濃已經唰聲將手彈開,整個人汗如雨下。 她顫聲狡辯:“要不……奴婢給您揉揉?” 陸漣青挑眉:“揉?” “揉、手?!庇晏旎桫f,遮掩那張飛速漲紅的小臉,令局促的內心也變得不那么明顯。 陸漣青默了片晌,高抬尊手,移到她面前。 溫濃先是一呆,隨即會意過來,忙不迭接過,輕手輕腳,宛若這不是人的手腕,而是價值連城的金佛骨。 想當然爾,信王殿下的手那必然要比什勞子佛骨金指更貴重的。 她的指腹按在手背上,帶著一種自身體溫的熱度,反復推揉的動作小心而謹慎。 陸漣青沒有說話,眸光流轉間,低睨溫濃全心投入的面容。 外間還在下著雨,芳草簌簌,雨幕淋瀝,啪嗒啪嗒的聲音穿透石壁,令尷尬的處境變得不那么窒息。 沒有預想中的問責,陸漣青的平和也令溫濃松一口氣,不由分神思索起今日種種。 她沒有記錯時間,見到陸漣青之前的一切都與上輩子吻合,那是否說明上輩子的她所遇見的那個人正是陸漣青? 溫濃一下子被這個大膽的想法嚇唬住。過去她不是沒有猜想過對方身份,這里離得妙觀齋很近,加上對方純熟的吹奏技巧,溫濃曾猜想對方可能是哪個曲班的樂伎。因為后來再不曾遇見,溫濃覺得對方還很有可能是魯太后請來的民間曲班其中之一。 皇宮很大,有太多的可能,可溫濃從未想過這個人會是陸漣青。 堂堂信王殿下,獨自跑到這種假山洞避雨,還信手捻葉吹了支民間樂曲,這可能嗎? 陸漣青用另一只手翻捻手中葉片:“你學過嘯葉?” “……”然事實永遠都是用來打臉的,溫濃繃著臉:“回殿下的話,奴婢也只是略懂皮毛而己?!?/br> 陸漣青深深看她一眼:“宮里的規矩學得不錯?!?/br> 溫濃眼觀鼻鼻觀心,還是那句話:“都是宮里的嬤嬤教得好?!?/br> “哪學的嘯葉?”陸漣青不置可否,隨手扔掉葉片。溫濃瞄著它緩緩零落,心不知所往,仿佛隨它而去:“小時候跟鄰家的哥哥學的。民間玩意,不值一提……” 一聲冷笑驚醒了走神兒的溫濃,她才反應過來不值一提的玩意,高高在上的信王殿下剛剛也在吹。 “你可知道方才吹奏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冷笑過后,陸漣青收起表情。 溫濃時不時看眼色,略微猶豫:“是‘飛鵠’?!?/br> 心有飛鵠,騰云駕霧,愿求翻山越嶺,天高地遠,無拘邊際。 “也是‘鄰家哥哥’告訴你的?” 溫濃感受到他沒由來的脾氣,十分莫名:“不是,是奴婢自己查的?!?/br> 陸漣青緘默,許是心不在焉,脾氣倒是漸漸滅了。 溫濃故作殷勤推拿,或許是該來的問責沒有來,壯肥了她的膽子:“殿下覺得奴婢剛剛吹得可好?” 陸漣青睞她一眼:“天賦一般?!?/br> “……”溫濃努力克制掐他的動作,溫柔假笑:“殿下吹得卻是極好。奴婢技藝拙劣,方才在您面前屬實班門弄斧、貽笑大方?!?/br> 陸漣青表情淡淡:“你知道就好?!?/br> “……” 溫濃有點不想聊下去了,意興闌珊,不覺反思,她到底是為什么來這? 她來見上輩子掛在心底某個角落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