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第4章 不期 “那是誰的車輿?” 深宮內苑住著不同出身不同品階的千百種人,究其只分兩種人。 一種稱主子,一種唯奴才。 前者掌管生殺大權,簡單一句話一個字、只憑一時的心情,立刻就能要人命。溫濃挺怕這種人,因為她卑微弱小,是前者能夠予取予奪的后者。 陸漣青則相反,他是人中佼楚。無論小皇帝還是魯太后都怕他,滿朝文武無一不懼。他說的話自成圣旨,無人不聽無人敢違。他若想殺小皇帝,金鑾殿上的那把寶座都必須得乖乖拱手讓他來坐。 溫濃第一次見陸漣青,深積的厚雪覆去琉璃瓦片的明黃色,內苑別墻滿堵寒霜。銀妝裹素,霜霧茫茫,唯有地面的血紅萬般刺目地奪取眼光。 第一次見陸漣青,他在殺人。 只憑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便血洗后宮。 溫濃緩緩張開眼睛,鮮血的紅與冰雪的白交織出來的畫面逐漸淡卻。周身冷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酷暑的熱浪一陣接一陣的滾涌而來。 她迷迷瞪瞪地撐坐起身,天已全亮,睡夢中的那股熱浪自床邊開窗滾滾涌來,滲雜著刺鼻而濃烈的藥苦,原來是檐廊下的小童子正手執搖扇,生火燒爐煎煮藥湯。 “姑娘醒了?” 溫濃遲緩回頭,入目是張略眼生的面孔……不,溫濃昨夜見過這位姓左的大夫。非但見過他,還見到了另一張不應該出現在這種地方的熟面孔—— “左大夫,我的頭好痛!”溫濃雙手抱頭,赫然發現腦袋纏裹一圈紗布,又驚又惶恐:“是不是我昨晚撞了腦袋,所以精神錯亂出現幻覺了?” “……” 左大夫露出微笑:“是?!?/br> 昨晚出現的陸漣青果然是幻覺,溫濃反而放心了。她沒有心思細究左大夫往下解釋的暈倒過程與原因,這一覺睡至日上三桿,出城誤點不說,投親的玉鐲也不見了,這意味著落跑計劃全盤泡湯。 溫濃抱頭思省,心情沉痛。 “這位姑娘,我觀你面唇慘淡氣色極差,周身外傷也沒好全,恐怕起床下地諸事不便。不若你把家住地址抄寫予我,我替你把親人尋來?” 聞言,溫濃分神投他一眼。 昨夜里不冷不熱萬般推脫的左大夫,今日忽而性情大轉,不僅主動關心她的傷,服務好到居然還表示能替她聯系家屬? 溫濃下意識去摸兜里的錢囊,驚覺郭小公爺留下的鼓鼓錢囊不見了! “姑娘在找這個?”注意到她的動作,左大夫雙手奉上,和藹可親地解釋說:“昨夜地上撿的。我觀之不像本店之物,猜想興許是你的?” 他的語氣很平常,溫濃的心情卻平常不了,她把錢袋匆匆收起包袱里:“朋友借的……回頭還得還給他?!?/br> 左大夫一如既往地沒有追問也沒有猜疑,好脾氣地繼續表示:“若是姑娘家中親人走不開,也可以讓藥童送你一程。當然,價格方面不是問題,我只取你昨夜診金和藥錢,其余一概分文不收,你看如何?” 誠意至斯,還能如何?溫濃果斷付錢:“有勞?!?/br> 出了復生堂,溫濃方知這位左大夫是真良心。 診金便宜藥材不貴,附贈的小藥童粉粉的腮幫圓圓的眼,軟糯可心得一塌糊涂。小藥童名喚方周,正是剛剛檐廊下面煎藥的那一個,軟軟的小手牽她手,用一副小大人的口吻說:“姑娘身子有傷,當心走路?!?/br> 溫濃本想趁機糊弄打發他走,這會兒都有些不忍心動。 郭常溪留下的那個錢袋是個潛藏禍患,上面繡有郭氏獨特的徽記,雖不明顯卻很有標識性。這左大夫的態度轉變委實可疑,分明是注意到錢袋來路的不尋常才會變得如此熱心。雖不知他是看中錢財還是看中人,可幾次三番試圖打探她的住家地址,莫說是他親自相送,就是差個人畜無害的小藥童來送,溫濃照樣避之不及。 如今京中大小醫館藥鋪遍地開花,背后多半有些王公貴族的蓄養與資助。究其原因在于本朝最是位高權重的那一位乃不折不扣的病癆子,經年都在泡藥與醫養中。朝野內外至上而下爭相攀附,不是贈藥就是送大夫,久而久之漸成風氣,像郭家這等一品公府自也不落下風。 只是比照復生堂的規模外觀,委實簡陋狹小得不像背后有大山的樣子??蓽貪獠桓业粢暂p心啊,生怕這位左大夫真與忠國公府任一旁支嫡系有聯系,萬一他注意到這張臉,那她豈不是生生往刀尖上躥了? 溫濃悔不當初,垂頭喪氣地牽著小方周在集市兜兜轉轉,給他買了個芝麻糖餅,給自己挑了頂灰紗冪蘺,往頭頂一罩,心里這才稍稍踏實。 她掂著手里的錢袋,心念轉動,沒有找機會扔掉,而是又收回包袱里。 小方周吃得滿嘴是油,抬頭看了又看:“姑娘家住何方?先生差我送你回家呢?!?/br> 溫濃屈膝蹲下,諄諄善誘:“我家住不遠,就在前邊拐角那條街。要不你就送到這,我自己能走回家?!?/br> 小方周順著她籠統指出來的方向瞥去一眼,小臉板得一正一正:“先生要我務必送你到家?!?/br> 得,看來是個不好忽悠的主。 溫濃重新牽起小童子的手,萬般惆悵地繼續兜圈子。 京街繁華,鬧市喧囂,白日里趕集人群摩肩接踵,不時能夠瞧見往來各地的街頭游藝。小方周的注意力被賣藝的叫喚吸引過去,溫濃的目光也順勢投了過去。 每每走在京街大道,總能鮮明地感受的國泰祥和的氣氛。大晉已是息戰兩年,百廢待興,國都已漸呈現國盛民昌的輪廓。 溫濃依稀記得十年之后放歸出宮,那時宮外一片繁景。政通人和、百廢俱興,大晉迎來開朝至今前所未有的繁榮富庶,這也是攝政王陸漣青死后仍舊得以風光厚待的緣故。 縱是擅弄權術、施行酷政,但不得不承認的一點是,如果沒有他平息戰亂、肅清內廷,就憑魯太后的柔弱、小皇帝的稚嫩,大晉江山早易主了,像她這種螻蟻一般的小人物也不知能不能夠活過十年之后。 溫濃小臉一擰,難以言喻地按揉眉心。 或許是昨夜的那個幻覺太真實,以至于她今日一想事情,總忍不住往那人身上靠攏。 仔細回想,上輩子的陸漣青其實并不如表面那般風光。否則豈會頭七未過,就有人一把火燒了尸棺所在的堂屋?昔日人敬人畏的攝政王身死魂消無處安葬,枉負他為大晉鞠躬盡瘁地付出那么多年。 溫濃倒是沒有同情他的意思。 這位乾綱獨斷的攝政王,狠起來比什么都要兇殘,死后被人放火燒了,只怕積仇不淺。溫濃自己倒霉受累,心中怨氣也不小。更別提這要不是他立下的破規矩,郭家哪至于找她‘陪葬’? 那人腦子有問題,這把火沒準還是他給自己放的呢? 溫濃心頭一突,生生被這莫名的念頭嚇得止步。哪知身后一陣推擁,她身子前傾,不慎讓前方走卒的背簍勾住了冪蘺的灰紗。 冪蘺落地,溫濃徒然一驚,這時方注意到街市人群越漸擁擠起來。 前路迎來一水緋裝戎甲的士兵,將路上行人分擁兩側,讓出能容馬車通行的闊道。一輛馬車由兵馬簇擁而馳,車御驊騮,紋飾精貴,更有鎧甲親衛騎走前方,此等車儀與規格,足見來路之顯,身份極高。 溫濃一時忘了去拾勾落的那頂冪蘺,她擠身人群之中,與許多人一樣翹首眺望,目隨車行,漫漫茫茫。 艷陽之下,外間人頭攢動,沒有人知道乘坐高輿之中的那人側扶橫軾,烏沉的雙目同樣透過車牖,盯著外向。 車行遲緩,但總有漸行漸遠的時候。覆在軾木上的那只手腕微動,纖瘦蒼白的指骨輕輕一敲:“回府之后,你改去一趟禮部,要一份今年宮中采選的名冊?!?/br> 見他闔上雙眼,車中侍者這才悄然放下那一角半掀的卷簾,喏聲應答:“是?!?/br> 隨著車遠人散,擁擠的街道漸漸恢復平常。 溫濃落下的冪蘺被眼疾手快的小方周一把撿起,他順著溫濃的目光遠眺,歪過腦袋:“那是誰的車輿?” “是信王?!?/br> 溫濃接過冪蘺,淺淺回他一笑,把他的手重新牽上:“走了?!?/br> 小方周點頭,正要回握她的手心,變故就在此時發生了。 一股力道從溫濃身后猛然往回拉拽,生生分開兩人牽握的手。溫濃被這突如其來的抓力嚇了一跳,她來不及做出反應,竟被一巴掌給狠狠甩在臉頰上。 大街上熙來攘往,見此一幕頓然涼氣倒抽,吃準這是有好戲看,紛紛停了下來。 小方周更是驚呆了,張著嘴巴瞪著眼,慌亂的小手簡直不知應該往哪安放。 溫濃掩著嘴角生疼的那一面,她深深吸氣,幾個來回,然后闔眸復張,冷靜地看向對面那張滿是嬌橫與怒氣的臉龐。 既陌生,也熟悉。 無關緊要的臉孔早在記憶中淡散,就算是前兩日才剛見過也沒記住。熟悉的只是那份趾高氣昂的態度,以及宛若天生欠她活該挨她一巴掌的蠻橫嘴臉。 在溫宜怒不可遏地又一次抬起手前,溫濃比她更快地扣住那只手腕,一巴掌甩了回去。 周遭又是一片驚呼,蓋去溫宜吃痛的嗚呼慘叫。 她狼狽不堪地倒退幾步,捂住臉,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 溫濃長出一口氣,她輕輕扭動用力過猛的手腕,牽起不帶傷的另一邊嘴角,不著痕跡地拭去充滿挑釁的一抹笑:“你誰呀?” 第5章 失憶 到底失憶沒有,她說了算。 “你怎么能打她!你竟敢打她的臉?!” 溫濃聽出聲音是誰,回頭正見陳氏氣急敗壞地從人群當中擠身而出,目眥欲裂的兇悍模樣簡直像能一口吃了她。溫爹緊跟在后攔著陳氏,這人一向好面子,親眼見到女兒相殘當街打架,再讓妻子當街大鬧,溫家的臉面怕是再沒法往外擱了。 “你們都鬧夠了沒有!”溫爹臉黑如炭,死活架住陳氏不讓她摻和:“大街大巷的難道你就不嫌丟人嗎?!” 陳氏見他不僅不幫,還反著罵她,頓時又心酸又委屈:“老爺!是她置咱們家處境不顧,如今還恃勢打人!你不疼宜兒,宜兒可是我的命根子!若你今日非要同她,你放她走了,明日楊家找上門來討要說法,你當如何交代?你又置我于何地呀!” 說到氣頭上,陳氏抱住被扇臉的溫宜,母女倆哭成一團。 溫爹的臉一陣鐵青一陣白,雖說面子上是過不去,可他心里是同陳氏的理,滿腔的怒火一股腦全甩到溫濃頭上:“昨天不是說得好好的,你看你今兒這是作甚么!” 被他上來就是一通發作,溫濃沒躲沒讓,偏頭看他,眼神直勾勾:“昨天怎么了?” 溫爹滿腹火氣被她噎住,也不知是心虛還是氣結,將怒不怒:“宜兒比你??!縱有再多的不是,難道你就不能讓讓她?!” “是她先動手打我?!睖貪庖荒樄殴郑骸白屗??憑什么?” 這是溫爹生憑第一次被女兒頂撞,也是女兒頭一回在他面前表露如此不耐與不敬之色。溫爹心生疑慮,沒等他細思,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陳氏怪叫一聲:“你還說憑什么——?!” 陳氏忍無可忍:“這是你meimei,你親meimei!你為長不賢,刻薄惡妒,這天下底還有你這樣做jiejie的嗎?!” 周遭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可算捋清雙方究竟什么關系,敢情還是一家子。 溫濃顰眉,她不說話,陳氏反覺占理,作勢就要繼續反擊。哪知溫濃忽而抬手,不經意露出半截手臂的擦傷,指腹按在纏裹藥紗的額門上:“頭疼?!?/br> 不少人通過這個動作,注意到她身上的外傷,以及頭部纏裹的一圈紗布。 烈日當頭,曝曬下的臉色并不好看,淺色的唇不覺咬出薄印,病容慘淡。小方周見狀,急忙伸手來攙:“先生說你傷病未愈,當注意身體?!?/br> 傷???? 溫濃搖頭,借由方周的小胳膊支撐自己,情狀苦惱,半是迷茫半是委屈:“我不認識他們?!?/br> 說到這個份上,溫家三口均已覺察出她的不對勁。 粉雕玉琢的小方周皺起小臉,嚴肅張口:“定是昨夜磕傷腦袋,失憶了?!?/br> “……” 溫濃閉嘴,目光游移。 在一片嘩聲之中,溫家三口秒變眾矢之的,陳氏不甘示弱:“你糊弄誰呢!昨天還好好的,今兒怎就失憶了?!” 經歷過剛剛一番‘大場面’,小方周沉定如初,端起他正直剛毅的小臉蛋,及腰的小身板堅定地挺在溫濃身前保護她:“昨夜姑娘便是帶著一身傷來到我們醫館的,若非我家先生心慈人善妙手回春,只怕此刻人已香消玉殞,明年今日墳頭草能長得比我人還高!” “……” 小方周還指了個往回的方向:“我們醫館就在北街六巷十九番,金字牌匾復生堂,先生姓左。你們若是不信,盡管去問去查!” 溫濃半掩破皮的嘴角,幽幽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