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相好
她認真咀嚼完嘴里食物,然后才開口:“日本很有特點?!彼味ú恢醯?,很想問一句:那你喜歡嗎? 似乎心有靈犀,她用手絹擦擦嘴:“以前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學畫畫,老師給我看有浮世繪的報紙,我覺得很美。 長大以后,想要多了解日本文化,語言是很關鍵的東西。剛好爸爸認識一位教日語的先生,我就開始學日語?!彼攘藗€數字,“那時候我才八歲——其實我學日語比學英文都早。學久了就有情懷了。拋卻政治因素,日本文化還蠻吸引我?!?/br> 常安仔細解釋給他聽,畢竟日語融入她近十年時光,是她生活中的重要構成。 宋定看著她一點一點說話的面容,字眼如她的眉眼,清晰的一點一點堆迭起來,煙波聚屬,像他此刻皮rou包裹下細細密密的心情。 他的心,為坐在對面的常安告訴他,日本,是她向往之地,忽然少見地軟了一下。常安看宋定沉默,以為他有意見:“你討厭日本?那是正常的,我并不反對?!?/br> 宋定緩過神:“不是討厭,在想別的事?!?/br> 他看見坐在不遠桌上的賈申芬。 常安瞧他面容有些恍惚,大抵回憶到了什么舊事:“一個國家有很多立場的,日本對中國做的事我并不是不知,反而我也排斥,但這和我接納它優秀的醫學和文學并不沖突?!?/br> 宋定看她一眼:“你放松?!彼p笑出聲。常安趕忙放松一點腰背,咳嗽幾聲?!俺0?,”他輕搖下頭:“你要去日本,我沒意見,挺好?!彼币曋?,眼睛深處錯落著某種星星點點。 他們的緣分才剛剛開始。 常安忽然笑了:“好,知道了?!?/br> 宋定有種特質——寬泛。他似乎對什么都不執著,也從不鉆事情的牛角尖??梢酝瑫r接受很多不同的觀點、事物。粗魯或斯文地,吵鬧或寂靜的,他都不在乎。 她忽然調皮了下,把頭湊近一點,悄咪咪的:“我一直想說......” “什么?”宋定聽不見下文,把耳朵給她。她用手在他臉前虛晃一圈:“你皮膚白了不少哎!” 對面的人先是愣住,隨后被她逗樂,常安也樂,兩個人坐在桌子前呵呵笑。笑了一陣,他忽的停住,話鋒一轉:“說句日語聽聽?!?/br> 這真是逗她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她被噎了一下:“......你想聽什么?” “隨便吧?!彼谜韵镜玫戎硌?。這忽然間,一點鋪墊也無十分奇怪,她被為難住,看著周圍想著拒絕:“不要了,”搖頭晃腦有些憨態,“.....下次好了?!?/br> 又見四周不見學生,想起來要看看表:“時間差不多,我得回學校了?!闭ソY賬時,宋定站起來,比她先走到前臺,把兩人的飯錢一并付了。 常安沒推拒什么,只說一句:“下次我請你吧?!彼麚]手再見,人便投進街中,回學校。宋定淡淡收回目光,賈申芬走過來坐,兩個人酌一壺茶,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談話,低調又不顯得鬼祟:“剛才那個女孩子,是---?” 宋定瞥一眼窗外:“先生,她就是常迎崇的女兒?!?/br> 賈申芬點點頭:“你做得很好,和她多往來往來,如果能讓她父親賞識你,對你在支那的深入會有幫助?!?/br> “我知道?!?/br> “那邊有什么動向?” 宋定問的含蓄,賈申芬卻立即明白。他左右看看謹慎為上,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寫了一行字。 ——明年初,攻華北。 常安再次來到四方面館是在一周之后了,和上次的心情有所不同,她就是想來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再碰見那個人,他時常神出鬼沒,不得閑的模樣。 為了成全自己的小心思,她甚至沒有帶上唐影,提前拿了查媽給自己做的酸菜魚便當換了她在學校好好吃飯。 她料想不到,宋定此刻已經穩穩地坐在那兒專程等她,或者說人為制造了一場巧遇的機緣。 遠遠地看見她打了招呼,這女孩的確心里高興,臉上雖然沒有什么大變化,但微翹了嘴角。 “宋定?”她遠遠喊出他的名字。 兩人握了握手,宋定臉上依舊擒著一抹淡淡的笑容,是他表達友好和親近的象征。常安是肯定喜歡自己這幅模樣的,他能感覺的出來。 兩個人對坐著點好餐,常安徑自拿出一張白手絹,擦了幾遍從竹筒里取出的筷子,揚手遞給他。 這是她吃飯時基于家教環境養成的習慣,宋定很能適應,畢竟他也愛干凈。 館子熱熱鬧鬧的,容著兩個話并不多的人在這里安靜地說話。聲音時常被周圍的大爺大媽吞面皮餃子時洪亮的呼嚕所覆蓋,常安第叁次重復一句話時,兩人都默契地笑了。 常安道:“好像我們總是在人多的地方見面,不管是碼頭還是飯局上?!?/br> 宋定從沒她這么略帶文藝的總結什么,他的人生總是直接而快速的,沒有那么多遠山近山的欣賞之心,更不會嗟嘆什么。聽了她的話就下意識地回憶起初次見面時的場景。 筷子慢了一拍,常安瞧著他出神的反應問:“胃口不好?” 回應她的是他大口大口吃面。 一頓飯干干脆脆得吃完,她趁周圍的人不注意便略微挺挺腰,舒服地喟嘆,運動服寬松倒也沒什么,“學校最近排一場話劇,你想不想去看?”這也是她今日來想見面的目的。 不得不說,他穿的如狼似虎、甚至有些粗糙叁流,吃飯卻十分斯文耐看。他剛剛觀賞完她首次展現出的不拘小節,又收到她的邀請,事情進展的很順利,他想。 “什么???” “花木蘭?!?/br> “你演什么角色呢?”宋定是懂中國文化的。 常安笑笑,笑他的聰明。人往后仰一點,又上前把手支在桌上手托著臉,“我吹笛子做背景樂手。之前也試過排練人物,被老師嫌棄我表情太假?!?/br> 因著這個姿勢,她眼睛等的大大的,眼角微挑,整張小臉素白素白的,映在有些發黃的木桌子上,越發鮮明起來。 宋定想到他常練習的書法,也是這樣如白底如黑字,清晰而明了。 他忽然把手伸出來,摸摸她的頭。常安只來得及看見他黑色的袖子,隨后聞到一股皂角的清香味:“不用勉強?!彼纳ひ羟鍥龆鴾赝?,她靜了一瞬。 “......嗯?!?/br> 見他沒什么停頓,轉而把手攤開,掌心向上,跟她討票的意思,原本還想騙他自己沒帶的常安,因為被剛才摸頭發的動作打亂了思緒,老實從口袋里掏出準備好的東西遞給他,隨后去柜臺付清兩人的飯錢:“說好了這次我請你的,”她攔住他起身的動作:“我請客,你坐?!?/br> 宋定看著她的臉蛋因為呼吸而漸漸發紅——她在害羞,偏語氣還老神在在的。 晚上吃飯的間隙,常安從學校里回來換衣服。 她十分不想浪費時間,但既然是公開表演,那自然要莊重一點,寬松的帶汗味兒的運動服搭配古色古香的竹笛,常父想了想那個場面,命令埋頭功課的女兒:“你到時候給我回來!” 穿衣服,梳頭化妝從來都是她自己動手,燕子雖然是她的丫頭,也多半用不上她伺候,久而久之倒成了給查媽打下手的炊事兵。 一番梳洗打扮過后,燕子眼里滿滿是驚艷的目光:“小姐,這一身可太漂亮了!” 常安笑笑,用手拍拍小丫頭嬰兒肥的臉,“回來借給你穿?!?/br> 常迎崇也很高興,早早地請假下班兒,要和她一塊去學校坐在頭牌看演出,常安瞥到他坐的沙發旁邊還有一大束百合,高飽和度粉紫色的包裝紙,扎上大大的紅色蝴蝶結,華麗漂亮極了。 是常父一貫的審美。 他認為女孩子配的東西就應該紅紅綠綠,香香紛紛的,父女兩個在這方面從不能意見統一。 “說了不用送花,我又不是演員?!?/br> “爸爸送的!女兒演出,做爸爸的送花不是天經地義嗎?你瞧,我選的這個顏色人家都夸適合你們女孩子呢,說我選的好!”吹著口哨,他拿起花就往外走。 “......” 學校里因著久違的文藝活動,整個氛圍特別的熱鬧,學生們叁叁兩兩,穿著自己喜歡的私服結伴入場。 花木蘭的演出在主教樓的階梯大教室,慣例還是學校師生一起設計的票樣子,這回定了簡樸的黃色卡片,上印中學的大門手繪和演出的具體時間地點。 那張大門的黑白圖像,是出自常安之手,她早前陰差陽錯競選上了學生會的美工團,就參與了這次的圖案設計。這也是為什么她除了家屬還能有多余的票。 一片熱烈鼓掌聲中,表演開始。 還沒輪到常安,不過她已然擺手捏笛投入,沒有來得及去對面人群里找誰。 花木蘭替父從軍,離家時朝著自己家門跪地幾次磕頭,此刻便響起一陣悲壯又不免凄涼的樂笛。那是一個女孩內心的哭泣,樂手盡量把這種情緒帶入,配合著鋼琴、小提琴的緩緩低音,渲染著悲傷的氛圍。 臺底下的人都看得安安靜靜,但在這其中并沒有宋定。 半小時前。 宋定走進福海里,門口窗子邊坐著的年輕女人見了他紛紛搭訕,因他年輕帥氣,身姿挺拔,是個好的,就是年紀小了點。怕什么呢,左右睡了這樣的自己也不吃虧,就是年輕力狀的要不完,吃些苦頭就是了。 于是幾個大膽的女人在一樓二樓掩著帕子調笑,“小老爺,進來坐坐......”還伴著琵琶聲,有女歌唱,“海棠花開呦......” 鶯鶯燕燕,環肥燕瘦。 也有人出來拉住她們小聲地咬耳朵,看著男人如往常幾次一般目不斜視地上了二樓,直來直去,哪里是逛妓院的派頭?! “你不知道呀?他是錦瑟的老相好......” 錦瑟是這里不久前紅起的頭牌之一,李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