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夜間河上黑漆漆的,江沅什么也沒看著。一覺醒來,就已經到曼德勒了。 白天,去了曼德勒山、曼德勒皇宮,最后,到夕陽西下之前,兩個人踏上了烏本橋。 烏本橋很長很長,有1200米,始于岸上的綠草地,扎進河里,橫跨東塔曼湖,再到對岸。它是世界上最長的柚木橋,1086根柚木全部來自被拆掉的阿瓦王宮。橋頭、橋中、橋尾一共有著有6 座亭子,象征佛家“六和精神”,它被稱為“情人橋”,男女戀人來次登橋,祈求兩人永遠“相和”。 烏本橋的落日也是世上最佳觀日地點之一,非常有名。 橋面、橋墩全是木制,江沅還沒踏上過這么長的木頭橋呢。腳下感覺很不一樣,咯吱咯吱的,帶著悶音。整座大橋沒有鐵釘,只有斗榫。 此時橋上人煙稀少,有些晚僧侶偶爾路過。他們穿著大紅僧袍,垂眉斂目,來來去去。 走大大約一半的時候,驀地,太陽開始下山了。 整片天是橙色的,湖面也是,太陽宛如金色圓盤,拖著個金黃尾巴。尾巴落在湖面上,動蕩著。周圍的水波光粼粼,一片一片,一浪一浪。一群鳥兒飛來飛去,黑色的影忽隱忽現?,F在也是當地漁人捕撈魚蝦的好季節,于是,有些漁船飄在水上,上面漁人撒網、勞作。 “嗯……”江沅想瞧烏本日落,于是,他在兩座涼亭之間的橋面上坐了下來。烏本橋上只有橋柱,沒有其余遮擋,于是,江沅找到一根柚木,兩手一摟,兩腿一叉,抱著柚木,望著夕陽。 身后,有些僧侶來來往往,還有一些戀人、游客。小孩子們跑跑跳跳,宛如無數小皮球兒,剎那之間滾過去了。 “……”沈度也在江沅旁邊抻抻褲子、坐了下來。他整個人靠里一些,望著天邊,有些懶散,一邊膝蓋倒著,另一只則豎著,一手向后撐著身子,另一只手輕輕搭在豎著的膝蓋上。 他說:“江沅?!?/br> 江沅挑出一個長音:“嗯?” 有些不經意。 他覺得,這幾天可真是美好。 去兒童院、去老人院……看蒲甘日出;逛萬千佛塔;到緬甸的新人婚宴觀禮、跳舞;再來這長長的柚木橋看長河落日。 哎。 “江沅,”過了會兒,沈度說,“咱們要回中國了?!?/br> “嗯?!苯浯?,“要回工作里了,回紅塵俗世?!?/br> 但是,江沅知道,沈度還有話沒有說。殺青時,沈度曾對他說過的,“兩星期后的‘公益行’我們兩個還會見面的。而且,我那時候有些事情……想要讓你全知道?!?/br> 正好,江沅也想最后確認,上一輩子沈度親他的原因。 “江沅,”沈度聲音有些飄忽,他說,“我想說說我的過去……六年前?!?/br> “嗯?”江沅有些疑惑了,“六年前?” “對,”眼前一群鳥兒飛過,呼啦啦的,似一陣急雨。沈度說,“我六年前……遇到過一個人?!?/br> 而后,他道出了一個故事。 第34章 公益行03┃六年前。 六年前。 那天的秋格外漫長。陰雨連綿, 到處都是濕漉漉的。路上行人撐著雨傘,不像人,倒像一只只的蘑菇,行色匆匆, 把勞累、痛楚、種種種種, 全部藏在雨傘之下。運氣倘若足夠的好,它們能藏一輩子。人吶, 奔波一世, 不過熱鬧一時。 沈度襯衫全濕透了,冷風一吹, 一飛一飛的——他沒傘,也想不起來買傘。他只覺得走著走著, 腳下的路都要消失了。 mama現在icu里。icu, 這個世界距離死亡最最近的一個地方, 只有咫尺。這場意外如此突然, 他簡直是手足無措了?,F在, 探視時間已經結束, 他要走回學校宿舍去。 在雨中,世界變得模糊、扭曲, 有些荒誕無稽,同時又前所未有地真實。雨珠兒在路燈之下跟金黃色的珠簾一般,又美麗, 又涼薄。沈度身側一樹樹的銀杏葉子隨風墜落,宛如迷路的蝴蝶, 在冷風里盤旋、徘徊。而另一側, 接二連三的公交車如野獸般, 漸漸扎進黑夜深處。這夜, 深淵一般,深不可測。 雨又快又重,劈頭蓋臉的。他急匆匆地走,一步不停。 走著走著,沈度瞥見一輛小車飛馳而過。它的身上閃著水光,亮晶晶的,流矢一般。車的燈光迷離極了,搖搖曳曳,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 他不知道他為什么注意到那輛車子。 結果,幾秒后,那車子竟然停了。 后座的門被推開,一個少年鉆了出來。他穿了件白色襯衫,打著把紅色的傘,突然,噠噠噠噠地跑過來。那傘,仿佛是整個世界唯一的一抹亮色。 沈度停住了。 而后,那個少年把手里的紅色雨傘遞給沈度。 沈度一生還沒見過那樣漂亮的一個人。 皮膚很白、很細,瓷兒一般,眼睛則是雙桃花眼,水汪汪的,似醉非醉,此時映著霓虹燈光,斑斕極了。左邊眼角有顆淚痣,小小的,還圓圓的。鼻梁高挺,嘴唇紅潤。 而后江沅笑笑,說:“拿著~!”他一笑,兩邊唇窩便露出來。 沈度:“……” “這把傘給你打著吧?!苯溆终f,“我有車!” 沈度呆呆地接過來。 月光、星光還有滿城燈光交織纏綿,如夢如幻。 “行了,”江沅后退兩步,到傘邊上,一邊轉身,一邊揮手,說,“拜拜??!” 說完,他便跑進了大雨之中,鉆進了那輛車子。 徒留沈度怔怔站在原地。 很久了,他一直堅強,一直壓抑,可是此刻,才十八、九歲的他,驀地變得脆弱起來。一旁燈光明明滅滅,自各個角度映照著他臉頰上的雨水、淚水。 他突然覺得,這是世界的一個信號。眾多神明在告訴他,這個世界依然美麗,一切一切都在變好,他沒被拋棄。他還可以拔劍而起,向生活再次宣戰,殺一條血路出來。而不是,趔趔趄趄,踉踉蹌蹌,被推到哪兒算哪兒。 那個晚上,大雨中,在繁華的北京街頭,他熱血奔流、熱淚飛濺。 ………… 沈度第二次見到江沅是在醫院對面的超市里。 自初遇,一切真的是在變好。沈度母親脫離危險,轉入普通病房。 那個超市是這片兒唯一一家大型超市。沈度后來回想了下,覺得,江沅大概住在附近,第一次的相遇是在江沅回家的路上。 再次相見的那一天是大年三十。北京氣溫驟降下來,醫院病房冷極了,因此,沈度離開醫院,走到對面超市,買熱水袋,還有水果。 沒想到,就在付賬馬上就要完成之時,沈度手機竟然滅了! 他站在那折騰半天,還是不行,收銀甚至拿出一個充電寶來。后來,他才知道主板壞了。 那家醫院面積很大,一來一回要30分鐘,而除夕與初一初二這家超市8點關門。沈度陪著mama吃飯,而后收拾,而后出來,此時已經7點45了。 沈度拿著那個手機,心再次涌上一股挫敗。生活似乎總是這樣,人不順當的時候呢,各種屁事也接踵而至,接二連三,不停地添堵再添堵。 排在沈度后邊的人受不了他,換了一隊,再后邊的人也是一樣。沈度本人也尷尬極了,卻抱著一絲希望,繼續擺弄他的手機。 而就在這個時候,再后面的人走上來了,輕輕地問:“這些東西很重要嗎?” 沈度眼睛瞥向對方,而后驚訝地認出他來了——是當時送傘的人??!他還是干干凈凈,右手提著一個籃子,左手捧著一束鮮花。 沈度猜測這些鮮花是用來布置房間的,今年畢竟是年三十。 不過沈度沒說話,只點點頭。醫院的樓十分老舊,太冷了。 “這樣啊……”江沅顯然毫無印象,他掏出了他的手機,說,“那我幫你先付了吧?!闭f完,他把手機給收銀員,讓收銀員掃他的碼。 買完沈度的,買自己的。而后江沅站到一邊,要了一根水筆,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寫在購物的小票上,遞給沈度,說:“你給我充一百話費就行!”小票上是101.5。 沈度接過來,望著他,說:“真的謝謝?!?/br> “沒事兒!”江沅又笑,問,“陪家里人來醫院的嗎?” 沈度又點點頭,半晌后,見江沅還在等他回答,才開了口:“對,我mama?!边@家醫院非常有名,無數的人求醫問藥。沈度想,也許,每個陪著至親的人都有一些相同特征吧。他們有人衣著光鮮,也有人衣衫襤褸,但大概是有一些相同的東西的,都是可憐人。沈度覺得,大概就是因為這個,江沅才幫他付賬的——他看出了他的挫敗還有他的瀕臨崩盤。 “希望mama一切順利?!苯渫蝗挥謫?,“對了,你買年貨了嗎?” 聽到問題沈度愣了。他哪想到什么過年。 “嗨……”江沅垂頭,在手中購物兜里掏掏掏掏,最后掏出一把糖來,有七八顆,十分強硬地塞進沈度的塑料袋,說:“也算點年味兒吧?!碧羌埼孱伭?,上面個個寫著“?!弊?。 末了,江沅想想,突然又從手里花束的最邊上拔下一朵,用手拈著,遞給沈度,笑著說:“這也給你。礦泉水瓶養著就行?;ㄓ趾每?,又喜慶,mama喜歡這些東西,心情會好?!?/br> 那是一朵粉的百合,芳香襲人。 沈度接過來,看看花,又看看他,又說:“謝謝?!?/br> 這回,他感覺到自己內心被什么東西輕柔而綿長地牽扯著,絲絲縷縷。 “行了,我走了?!弊詈?,江沅拎著東西離開,“別忘了100塊話費!”小跑兩步,離開了。 當晚,沈度轉了101.5。 他想:為什么又遇到了呢? 可能,就像《卡薩布蘭卡》的經典臺詞說的一樣:“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鎮,城鎮中有那么多的酒館,她卻偏偏走進我的?!?/br> ………… 后來,他們倆沒對話過了。 可沈度其實還是見過江沅。 醫院旁邊有個公園,也是附近唯一的公園。有一陣子,沈度mama狀況惡化,回了icu。icu有探視時間,于是,某天,沈度去了那個公園,想散散心,走一走。 而后他又見到江沅了。當時江沅站在公園角落一個紅色的亭子里,拉琴。據說,老師要求所有學生到公眾場合拉琴表演,“練膽兒”。 亭子里頭坐滿了人,于是沈度遠遠看著。那時江沅拉的曲子是很俗的《梁?!?。技巧如何他不大清楚,但看著看著,聽著聽著,內心再次平靜下來。 他覺得,他的生活被拯救了。他也知道,這個說法十分夸張,可是,卻最有可能逼近真相。甚至說,就是徹頭徹尾的真相。 于是,自那天起,沈度天天去那公園,也幾乎天天能見到他。他不走近,只是站在人群當中,默默地看,默默地聽。那是沈度一天當中最最安寧的時刻了。他在醫院忙前忙后,問醫生、查資料、買菜、燒飯、陪護……不過每天,他都去去那個公園。有兩次,他偷偷用錄音的app錄了江沅幾支曲子。 這種狀況持續了大約兩周。 大概兩個星期以后,江沅就沒出現過了。 沈度覺得,江沅大概開學了。 因為江沅的“練膽兒”,幾個天天去公園的老頭老太成了“粉絲”,總去聽他。其中兩個曾跟江沅聊過那么一次半次,他們告訴沈度,這是一個“小明星”,拍過幾支廣告片,而且,他說過,他會報考表演專業,也會當上電影演員,一定會,因為他好喜歡這個。而這就是沈度知道那男孩的全部信息了。 在mama出院的前一天,沈度再次去了公園。一個老頭說,那天早上那個男孩又來了這里,還拉了一會兒,說要搬家了,要離開了,還掏出幾張自己刻的cd。不過,因為當時只有老頭一個“粉絲”還在現場,江沅就全給他了,說,他們是他首批聽眾,他想做個正式告別。 老頭還回憶道,那男孩子是跟mama一起來的,而且,看上去有些不同,有些消沉。 那個cd沈度自然要了一張。 沈度自己也沒想到,此后,每當他低落時、難受時,他都聽聽那些曲子,它們能讓他不一樣,平靜、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