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一章 三百年惡師未改 赤子心負千
從隴南城出來之后,林安乘著固定往返的飛舟,徑直往降世營返去。 礅荒下雨,隴南天晴。 林安坐在臨窗的位置從東往西望去。 東面隴南一帶白云晴日,碧空如洗。 西面無盡遠處,密云遮天,黑壓壓一片。 中間沒有明顯的分界線,是漸漸由藍轉為渾濁,由渾濁過度為灰,再由灰連上大片黑云的過程。 飛舟由晴空駛向黑云,老天在暗示著什么? “不是個好兆頭?!?/br> 林安心里想著。 又不由想起在常元宗魔角店鋪內發生的事情。 在尋到幻葉涅槃蝶的那一頁之后,他隨口問了價錢。 又裝作無力承擔的樣子,討價還價一番。 最終受了一番奚落,滿臉不甘的離去。 回思當時的一些細節。 他自認沒有露出什么破綻。 但貿然走入常元宗的店鋪,顯然有些莽撞。 尤其是店鋪的貨物名單里還有輪回蠱血脈的魔角,更證明惡師在此布置了暗手。 隴南之行,惡師接連在此出手,分明意有所指。 很有可能,對方已通過某種方式,鎖定自己的大概位置。 一路上,他的眼皮一直在跳。 不知是否與此有關。 “這里有人么?” 一個身穿藍色道袍的男子走過來,指著他對面的位置問道。 “不知道,不過一直空著?!?/br> 林安心不在焉地答道。 “道友是云隱宗弟子?” 藍袍男子輕咳一聲,一掀底袍款款坐下。 林安心頭猛地一驚。 如巨錘撞胸。 人卻一動不動,仍是望著窗外陰暗的風景。 隨口嗯了一聲。 少許,裝作漫不經心地轉過頭。 眼前這人,方臉闊鼻,嘴唇豐厚,面相中正平和,目光中透著些友好。 渾身斂著氣息,看不出修為,但顯然遠勝自己。 藍袍男子招呼船役端上一壺上好靈茶,給自己和林安各倒了一杯,笑著問道, “李掌門可安好著?!?/br> “我在西北,久不聞宗內的消息了?!绷职裁嫔届o,但藏在袖中的手卻有些顫抖。 雖然又過一世,但這張可憎之極的面孔,即便化成齏粉,他都能認出來。 “貴宗老一輩的人物我大多打過交道?!?/br> 藍袍男子揭開杯蓋,喝了一口靈茶,“我看道友很面善,不知是哪一位院主門下弟子?!?/br> 濃郁的茶香溢滿了整個船艙,叫乘舟的修士大感神清氣爽。 “我出身苦舟院,院主黃宗裳。不知前輩是……”林安答道。 既然被對方找上門來,說謊就沒有意義了。 他哪里敢喝杯中茶,只怕一不小心掉進坑里。 說話間,一陣溫潤又不可抗拒的氣息自手心潛入,像潮水一般涌向內海方向。 他心頭狂跳,又不敢顯露自己的緊張。 渾身上下,乃至自家神魂都仿佛被人通徹看透。 “我出生常元宗,至于其他的,你往后也許會知道?!彼{袍男子淡淡回道。 林安聽罷,連忙站起身來,惶恐又恭敬地拱手。 “竟是大宗前輩,恕晚輩眼拙,有些失禮了?!?/br> “坐下說,” 藍袍男子放下茶杯,笑了笑,“原來貴院主是黃宗裳,聽說他幾月前因故在西南蠻荒失了蹤跡?!?/br> 這只是叛族的委婉說法。林安自然曉得,卻只回道: “宗盟有些說法,我們這些低階弟子是不知詳情的。只盼院主能早日歸來,將流言洗清,為我苦舟院證明清白?!?/br> 他一邊說,一邊緊張的關注自家rou軀之內。 那道溫潤氣息已然抵達內海深處。 繞著海中央,一個黝黑色蠶繭一般的幼蟲輕柔地轉過一圈又一圈。 藍袍男子臉上閃過一絲異色,少許輕輕搖了搖頭,“只怕難了,西南事發之時,在場的眼睛太多,證據已然坐實?!?/br> 說著,又問林安,“你何時到的西北?!?/br> “兩三年了?!?/br> “西北軍務繁重,修行想來有些拖累罷?!?/br> 林安猶豫了片刻。 腦海中飛快閃過數道念頭,輕輕嘆了口氣, “這里事多,修為增進比往前的確慢了些?!?/br> 溫潤氣息在他體內逛夠了,漸漸從腳底鉆了出去。 藍袍男子聽了,微微笑道: “我曾聽聞黃道友早年發過誓言,門下不再收徒?!?/br> 說著,雙目直視林安,仿佛從眼中射出一道精光,“你大概還沒拜師罷?” 林安苦笑,點了點頭。 往窗外瞧去,飛舟已駛達那片灰蒙蒙混沌的天空,黑壓壓的密云層越來越近。 像一個牢籠。他心想。 “你很好?!彼{袍男子說道。 天人境修士的威壓淡淡散開,籠罩在林安的身上。 “我也沒有徒弟?!?/br> 說著,他臉上露出少許唏噓神色,“不過,我沒有許過什么誓言?!?/br> “那是何緣故?!绷职仓缹Ψ椒置髟谝T他發問。 “緣分未到吧,”藍袍男子手握茶杯,指尖捏著邊緣緩慢旋轉。 “我修行的算是命運輪回一道。你應該知道的,” 他頓了頓,“可以走此道的修士寥寥無幾?!?/br> “步入地橋境之后,我曾收過一個徒弟。非常喜歡?!?/br> 說著,神色一黯。 “可惜后來他去追尋大道機緣,再也沒有回來?!?/br> 聽到這里,林安曉得要重頭戲要來了。 “你的鎮海獸輪回蠱十分罕見,可以承我衣缽。我行走修士界幾百年未曾得見,想來這便是緣分?!?/br> 藍袍男子手中杯倏停,面色一正,雙目灼灼瞧著林安,“我想將你為門下,不知你意下如何?!?/br> 他神情中滿是希冀,目光中又溢著慈愛。 若是林安未曾經歷上一世的苦難和折磨,一定會覺得對方是真心實意想收徒弟。 “前輩此言可當真?” “騙你一個開門境的小子有何用?!?/br> 是啊,騙我有什么用?我也很好奇呢。林安心里想著。 他此刻臉上的神情有些復雜。 有些驚喜,有些惶恐,又有些茫然和手足無措。 這已足夠表現出一個開門境弟子被天上掉下的餡餅砸中的狀態。 半晌才回道:“拜您為師,實乃晚輩榮耀。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此事關乎晚輩畢生大道,可否融我回去考慮考慮……” “況且,我還不知前輩尊姓大名呢?!?/br> 他忽然想起上一世,自己因為誠惶誠恐,甚至從未開口問過惡師的姓名。 天人境大修士肯將自己收作徒弟,已是天大的恩寵,怎好再打聽對方的事情。 艸他娘的現在想想,真是天真可愛。 藍袍修士微微一怔,少許笑著回道: “你也許聽過?!?/br> “我叫楚執,也在降世營?!?/br> …… 降世營外的小型飛舟碼頭外。 雨滴像老天用來遮掩真相的簾幕,讓大地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 在一間存滿航行記錄符的密室內,何靈心皺著眉頭查閱航運記錄,有些心神不寧。 這幾天,他只要一閉上眼睛,腦袋里就會浮起一張慘兮兮的人臉來。 從各大舟行昨晚調查之后,他便去了隴南城中的修士公墓。 經過一番查驗,已經可以肯定,血夜當晚有六個舟行臨時增派了前往秦南的運任務。 其中五位馭船修士因各種意外,在其后三年陸續離世。 唯一活著的那個,他去做了調查,并沒有發現可疑之處。 之后,他又囑托所屬舟行,將幸存的馭船修士隱秘調去別處分號,免得再遭毒手。 到了公墓,他逐一探訪五位死者的墓地。 四個人的魂魄早已不在,只有天獅舟行的周全還殘存一縷。 但也陷入了渾渾噩噩的狀態中,沒能提供半點有用的幫助。 此刻,周全的殘魂已被他收于法器之內。 他腦海中慘兮兮的人臉,正是檢驗周全殘魂后留下的具象。 何等的狠辣與惡毒,才能驅使兇徒如此肆無忌憚地殺害可憐無辜之人。 他心中不寒而栗。 將對方繩之以法的執念卻愈加堅定。 自覺雙肩擔負千斤之重。 一面擔著三花洞弟子的血仇,擔著掌舵人、眾位族人的厚望。 另一面則擔著幾個可憐人的不甘絕望,擔著自家所執著的公平正義。 想到這里,他長長呼了一口濁氣,仿佛是在千斤重擔下所作的自我解壓。 “為什么首先選擇到降世營來調查?” 在他不遠處站著的正是何晶晶。 她一邊翻看記錄,一邊不解地問道,“這里既不是最遠的,又不是最近的。而且,降世峰與我們同屬望鴿一系,倘若搞出些矛盾,只怕有傷和氣?!?/br> 因為運量不是很大,礅荒各營地的飛舟碼頭一般都是由某個舟行獨家承攬生意。 降世營的碼頭自然由常元宗附屬舟行運營,來此搜查倒也方便。 只是這里的航運記錄因平日少為看管,放的稍有些雜亂。 “我們不必大張旗鼓,只在暗中調查,于降世營顏面無損就可以了?!?/br> 何靈心的思緒被她打斷,反倒覺得有些放松。重新把注意力轉移到案子本身上來,“木晚楓出自云隱宗。云隱宗在西北又歸屬降世營管轄。我自然要來這里看看?!?/br> 他想了想,“事實上,我一直很奇怪。木晚楓私下買賣魔角的事情已經有不少年頭了,但云隱宗卻無一人知曉,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么?所以,我此行重點是想到云隱宗摸個底,飛舟碼頭自然也要查一查?!?/br> 他的話音頓了頓,但手上仍在翻找著什么,“上次徹查之時,咱們的人只對云隱宗本山動了秘法。動靜搞得天大,卻什么都沒有查出來?,F在回過頭想一想,隴南碼頭出了這等變故,西南軍營內才應是我等著力的重點?!?/br> “你要查云隱宗?”何晶晶顯然吃了一驚,手里翻箱倒柜的動作也不由地停住,連忙勸道,“云隱宗現在可是個火藥桶。上次整宗被施秘術、折損壽元之后,他們已經不好再碰了。大威峰那里盯得也緊,倘有處理不當,再被抓住把柄參一本……總之,三花洞再經不起折騰了?!?/br> 提起此事,何靈心也有些郁悶。 對一整宗的人使用傷天害理的神魂秘術,何天仇的腦子是不是有病。 聽說上次青羊鎮的案子,這人就出了差錯,也不知掌舵人為何還要繼續用他。 這念頭在腦中一晃而過,便丟掉了。 他不是一個喜歡抱怨過去的人,尤其不喜歡將抱怨掛在嘴上,“所以云隱宗只能暗查,我的讀心術也要謹慎使用?!?/br> “那豈不是要陷入被動……”何晶晶說到一半打住,忽然覺得自己一直在漲對手士氣、滅自家威風。 “謹慎使用又不是不用,”何靈心卻不大在乎她怎么看,雙目中似乎放著精光,“你要知道,抹除記憶的神通,不是那兇徒獨有的?!?/br> 何晶晶張了張嘴,卻不再反駁,繼續埋頭找尋。 忽而瞧見什么,有些吃驚,伸手比劃了一下,“你過來看!” 何靈心順著她手指處瞧去,是一個空蕩蕩的抽屜。 可能是太久的時間無人打理,灰塵撲撲的。 再看抽屜外,用很小的一行字寫了時間。 這正是盛放三年前航運記錄的抽屜。 “難不成,兇徒果然出自降世營?”何晶晶精神一振,忍不住喜道,“否則,他為什么要拿走這里的記錄?!?/br> “未必,不要忘了在隴南飛舟碼頭發生的事情?!焙戊`心臉上的神情卻依然平靜,“他能取走降世營的記錄,便能取走不動營、大威營、寶生營、金剛營的,甚至法華寺和獸人塔的也有可能被盜走了。我們的對手如此狡猾老辣,不會算不到這一層?!?/br> 說著,他緩步走向何晶晶那邊的抽屜。 抽屜內揚起的灰塵漸漸沉下,露出抽屜底部。 兩人瞧著,俱是吃了一驚。 抽屜底部積了厚厚一層灰,有人在上邊寫下清秀俊逸的五個字。 “二位辛苦了?!?/br> …… 在飛舟碼頭外的叢林之中,一個身穿月林宗服飾的男子望著碼頭方向若有所思。 不久,瞧見三花洞二人自碼頭走出來。 男子冷靜躲去樹后,遠遠望著二人背影往降世營方向而去。 “有點意思?!?/br> 他嘴角微微翹起。 隨后閉上雙眼,嘴里喃喃說了什么,吐出的卻是清麗悅耳的女子聲音。 識海中,一個環周均勻排布著六只耳朵的心形物事忽然亮起赤芒。 其中一只耳朵微微顫動,散出一圈圈古怪密紋。 腦海中旋即顯出一副畫面。 只見一處不知名的洞府內,一個身穿云隱宗道服的男子盤腿坐在聚靈陣中央,一手握著散發血光的長簪,另一手握著珠形法器,滿臉嚴肅神色。 一陣怪風忽從洞內刮起,一道白芒順著男子手臂鉆入體內…… …… 不二冷哼一聲,旋即睜開了雙眼。 耀眼白芒很快沖到他識海邊緣,眼看就要一頭撞入。 卻似乎發現了包裹在其外的紅色血光。 當即發出一聲清鳴,生生止住沖勢,扭頭便往回返。 可惜為時已晚。 紅色血光中飛快探出一道,旋即又化作血色手掌,一舉將那白芒擒在掌中。 白芒一陣狂閃,渾身急顫,掙扎一番,眼看將要從血手掙脫出來。 卻有一股燥熱氣息忽然從血掌中急涌而出。 烤得白芒散出一陣煙霧繚繞,下一刻便被血掌拉入紅色血光之中。 不二終于松了一口氣。 方才的突變,是禍至心靈早先就預料到的情形。 為了對付此刻的變故,他從隴南拍賣行出來之后,便開始籌劃對策。 原本打算暫時放棄煉化安神魂珠,待尋到應對之策,再徐徐圖之。 未曾想到李云憬橫插一道,硬將自己收作徒弟,還賜來一個嗜血定魂簪。 按照他在幻境中瞧見的情形來看,這突襲而來的白芒應是類似于修士神魂一般的虛靈體。 而嗜血定魂簪乃是三階魂器,自帶嗜血安魂噬魂三種屬性,嵌入兩樣名為血魂之手固魂之墻的法術。 血魂之手和噬魂屬性對于虛靈體正有極大的克制作用。 他從李云憬手中拿到簪子的時候,便在琢磨此事。 從李云憬道場出來的下一刻,就將簪子攢在袖口中,暗自著手煉化。 只要有片刻得閑,就全力以赴,待到方才終于練得如臂指使。 到底是誰盯上了自己? 他這幾日遇到的事情雖多,但卻始終記掛著此事。 心中疑惑甚重,始終想不到自己究竟惹了哪一路神仙。 不過,此事應該很快便有答案了。 他攤開手掌,看了看掌心的簪子,心想這簪子來得如此及時,難不成李云憬早就知道自己有難? 這般想著,向簪中遣入一道神識,順著簪尖而出,循著血光便到了識海處。 正瞧見滿天洶涌澎湃的紅色血海之中,一道白芒周身粘了污穢的血氣,艱難地向血海邊緣游去。 “你究竟是誰?有何意圖?”不二冷聲問道。 白芒聽聞此音,行跡微微停滯,發出一個爽利悅耳的男子聲音: “魏小兄,我只想借安魂神珠一用,對你并無半點惡意。咱們不打不相識,你還是將我放了罷?!?/br> 說罷,渾身一陣顫動,發出爽朗笑聲,似乎并無所懼。 透過聲音,不二仿佛可以瞧見一個玩世不恭、瀟灑不羈的男兒形象。 這人身處必死之境,竟然還有這等灑脫的氣概,倒是叫他想起了逃入蠻荒的魁木峰。 當然,對方說的話,不二卻是半個字也不肯相信。 “放屁?!?/br> 他冷哼一聲,當即驅使著大股血氣,向白芒蜂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