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眾人見他一腳踹開胭脂的房門,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只怕下一刻便要沖進去救命。 可一盞茶時候過去了,那位大爺卻是神清氣爽的推開門,朝樓下喊了一聲:“怎么待客的!糕點茶水也不上一點,渴了本大爺不打緊,渴了胭脂姑娘可是天大的罪過!”說完,又是 一把金葉子灑了下來。 樓下的客人們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一個個脖子伸得比鵝還長,恨不得立刻生出一雙鴨翅膀,呱呱呱的飛進房子探個究竟,到底那胭脂是使了什么手段,將這么個大爺都伺候的服服帖 帖的! 老鴇更是熱淚盈眶,恨不得現在就叫樓子里的姑娘們過去磕頭學藝,倘若把這本事學好了,何愁對門那些兔兒爺搶生意!明天就讓他們全部倒閉!讓那群兔兒爺滾去院子里吃青草! 故花艷骨前來拜訪時,若非與胭脂正巧撞見,恐怕要排到明年春天才能見著她的面。 胭脂與花艷骨有患難之誼,又彼此對了胃口,當花艷骨提起關于她的奇聞時,胭脂撲哧一笑,竟也不藏私,將事情原委說與她聽了。 “這世上哪來那么多的光怪陸離之事,若要功成,不過是事在人為?!彪僦χ鵀榛ㄆG骨沏茶,低眉含笑時,髻上發簪垂下一縷花穗,淡紅色的花瓣貼在她的臉上,卻是花不足以擬其色,蕊差堪狀其容。 將一杯龍井新芽推倒花艷骨面前,胭脂笑吟吟的道:“奴家琴棋書畫,吹拉彈唱樣樣都會,只可惜樣樣都不精,比起春香樓吳姬的七步成詩,綠紅院李新花的黃鸝之音,又或者云外樓的那群波斯舞姬,奴家只怕給她們提鞋都不配。只不過……身為一個女子,奴家并不需要有這樣的才華?!?/br> 兩杯新茶,倒映著兩張絕色容顏。 “世人善嫉,男人更是如此,奴家所有的才華,不是為了超過他們,而僅僅是為了逗他們開心……就如那裴閣老吧,下得一手的爛棋,奴家要贏他簡單,可要只贏他半子,卻是費盡了苦心,還好付出便有回報,那夜他下的盡興,回去之后,逢人便夸奴家的好。好什么???好在知情知趣,好在他的心情?!彪僦甸_杯中茶葉,輕啜一口,笑道,“至于那些故意來找茬的人嘛,其實奴家也沒有辦法,只能盡力而為,譬如前幾日來得那位大爺,明明只喜歡男人,卻偏要來點奴家。不過他肯出錢買奴家,奴家自然要看在錢的份上,讓他盡興……所以奴家就約他下會一起去逛小倌館,順便評點了一下男色之道,看在志同道合的份上,他也不會太過為難奴家?!?/br> 花艷骨這才知道為什么最近京城里新起一道童謠,叫做四兩娘子撥千金。 京城里的花魁娘子們不少,但像胭脂這樣敬業的幾乎沒有。當其他花魁們在院子里悲風傷秋,感嘆身世時,胭脂早將花魁當做一項事業來拼命了。如此美貌再配上這種拼命斂財的性子,叫她怎能不財源滾滾來? 感嘆過后,花艷骨回到正題。 “那最近的客人里,可有一些長相或者性子比較奇特之人?”花艷骨斟酌一下言辭,然后道,“譬如……喜歡戴面具,性子不討人喜歡,但是身材很是高大,腰間配刀的男子……” 花艷骨本不抱什么希望,只想提醒胭脂注意安全,可不曾想,胭脂沉吟片刻,居然抬起頭,笑得古怪:“有啊?!?/br> “真的?”花艷骨大驚,“此人是誰?可知他的行蹤?” “喜歡戴面具,性子不討喜,身材高大,還擅長用刀……”胭脂緩緩抬起一根纖指,指著花艷骨,噗嗤一笑道:“不就是你家大師兄么?” 花艷骨默然看她。 胭脂對她笑得很有深意,一雙手緩緩按上她的肩膀,道:“放心吧,你那師兄雖然性格惡劣,人見人恨,鬼見鬼愁,不過在這方面還是很潔身是好的……倘若你還不放心,奴家便讓相識的姐妹龜公們給你監視則個,如有異動,立刻喚你過來抓jian!” “……不,不用了?!被ㄆG骨嘴角一抽,“胭脂姐,你真的誤會了……” 她還未解釋完,房門便被人轟的一下踹開。 “四兩娘子在不在這?”一個身著將服的男子桀驁不馴的走了進來,自始自終沒拿正眼瞧過人,連身旁扶他的兩名傅粉少年也生得一臉傲慢。 花艷骨與胭脂對視一眼,然后,胭脂款款而立,朝他笑道:“奴家便是,卻不知這位公子……” “聽說四兩娘子身負絕技,不管對方是八十老叟還是八歲幼童,只要給錢,通通可以伺候得來,卻不知此事當不當真?”那男子打量了胭脂一眼。 他出言不遜,胭脂卻毫不在意,微微一笑,應了個是。 “那就好……抬上來!”那男子回頭喊了聲,登時有兩名小校抬著一名青年進了屋。 那青年也著將服,卻帶著血污,一眼望去臉色蒼白,聲息全無,竟是個死人! “一千兩銀子!”那男子伸出一根手指,道,“四兩娘子肯睡老叟,肯睡兒童,卻不知肯不肯睡個死人?” 他的手指豎在胭脂眼前。 胭脂一雙眼眸卻直直的落在那死人身上。 那是個約莫二十三,四的青年,眉目清俊,宛如孤生之竹,卓然有傲骨。他靜靜的躺在地上,就像睡進了一片竹葉中,說不出的清雅動人。 “怎會是他?”胭脂定定看著他,就像點花會上,他一步一步走到她身邊,將狐裘披到她肩上時一樣。 初相見,只拾落英不忍摘。 再相見,當日的溫柔將軍,竟已……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狀態恢復,我又是滿血滿藍帝了! ☆、梅花還雪一段香 謝書賢,世代書香門第,本已登科及第,但見烽火連三月,南蠻戰事起,便即投筆從戎。 染滿墨香的手握緊寶劍,溫潤如玉的雙眸染上血光,他代替臨陣脫逃的主將,死守云城二十天,若沒有他,便沒有八月南蠻大捷。 可當戰報上傳,領了大功的卻是那個膽小無能的主將。 其父兵部左侍郎趙闊,特地于點花宴上將謝書賢約去,先是劈頭蓋臉一陣罵,厲聲責備他不該擅自替代主將,完后,啜了一杯龍井,然后令人呈上白銀千兩。 銀錠呈品字形堆在玉盤上,慘白的光芒照著趙闊丑惡的嘴臉。 出生入死,血染山河,最終不過是為這種人作嫁衣裳。 那一刻,謝書賢一腔熱血都冷了下來。 直到一個聲音蓋過眾人的喧囂,在點花宴上響起,卻帶起了更多的嘲笑。 “四兩!” 謝書賢抬起頭,看向臺上立著的那名女子。 她美的落寞,就仿佛錯生時節的梅花。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唯有香如故。 看著她那張看透人世的倦容,謝書賢一時之間,感同身受,待回過神來,人已在臺上,展開的狐裘宛若飛起的白雪,輕輕落在她的肩頭。 他對她笑:“小將謝書賢,只拾落英不忍摘?!?/br> 千兩臟銀,最后竟被他一擲千金,全堆砌在胭脂腳下,變成一堆漂亮的墊腳石。 他溫柔的扶著她的手,把她捧得高高的,回頭,卻遭了人的毒手。 趙闊老jian巨猾,他兒子卻是個不學無術的東西。 搶了謝書賢的蓋世之功,卻覺得這是自己理應得到的,那謝書賢平白無故得他家里那么多錢,竟叫他無法咽下這口氣。當即以主將名義約他一起出城賽馬,賽到中途,竟猝不及防的 將鞭子甩在謝書賢臉上,將他一鞭抽下馬。 可憐謝書賢一代儒將,落馬之后,竟再沒睜開過眼。 那趙家大少爺卻還嫌不夠,不但不為之裝殮尸體,還令人將他送進妓院,心想你生前潔身是好,我偏要讓你晚節不保,看本少將你硬塞進妓院里,回頭再讓人回報,說你這酒囊飯袋死在青樓艷妓的肚皮上了! 胭脂并不知道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 但是,她還是將謝書賢冰冷的尸體留了下來。 不為別的,就因為那日他重金買她,卻連她一根手指頭都沒動過。 她欠他一個晚上。 是夜,胭脂一身紅衣宛若新嫁,靜靜的跪坐在謝書賢的尸體旁,挽起袖子,從銀盆里撈出毛巾,擰干了,然后一點一點的為他擦拭臉上的淤泥血跡。 旁邊兩名家丁乃是趙家公子留下,一路監督著胭脂,以防她收了錢不辦事的??墒窃缧r候還好,一到了晚上,這二人便有些坐不住了。 青樓是做男人生意的地方,不是做死男人生意的地方,加上怕被客人撞見,所以老鴇早早的便將胭脂打發到這偏僻院落來。此處年久失修,門縫墻壁間都裂著縫,時不時吹進一兩縷陰風,從人脖子上繞過,冰涼柔順,仿佛女人的頭發,實在是有夠滲人的。 本來兩名家丁就覺得這里很驚悚了,沒想到下一刻胭脂讓他們更驚悚…… 只見她扛起謝書賢,往床上丟去…… “你你你!”家丁甲嚇的跳了起來。 “見笑了?!彪僦t腆回首,“奴家家境不好,以前曾女扮男裝,給人扛過好長一段時間的麻袋……” “誰誰誰管你是扛麻袋還是扛西瓜了!”家丁乙亦是驚的魂不附體,“你你你真的連尸體都不肯放過?姑娘,姑娘人鬼殊途,這樣很傷身的……” “沒辦法,收錢辦事,總得盡心盡力嘛?!彪僦f完,人已經蹬掉繡花鞋,爬上了床。 床很小,胭脂只能緊挨著謝書賢躺下,臉對著臉,嘴對著嘴,胸口貼胸口。 眼前的男子年輕俊雅,指尖發梢都溢出一股清貴之氣,胭脂看著他,怎么也想象不出他縱橫沙場的模樣,執起他的手指嗅嗅,也只嗅到了一陣淡淡墨香。 被謝書賢寬闊的背擋住,兩名家丁看不到胭脂究竟在做什么,只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便道她在行房中之事,頓時嚇的魂不附體。 “口味太重了!太重了!”家丁甲涕淚橫流。 “住手??!住手??!”家丁乙痛哭不已,“公子爺那我們會敷衍過去的!你,你還是放過這位,讓他早早安息吧!” 胭脂哭笑不得,只好握著謝書賢的手輕輕放下,然后安靜的躺在他身邊。 青衿覆素衫,他闔眼而眠的模樣,如梅上輕雪,如云端皓月,清雅處一世無雙。 “將軍,你安息吧?!彪僦]上眼睛,低聲道,“艷骨妹子有個當錦衣衛指揮使的哥哥,她既然說了要幫你一把,日后自然會有人來還你公道……奴家能為你做的便只有這么多了,黃泉路上,請君從容去吧?!?/br> 她沒瞧見,那謝書賢的睫毛微微動了一下。 “你你你在做什么?”兩名家丁又害怕起來,“干嘛平白無故的跟這死人說話?” “奴家念念佛經不成么?”胭脂只好睜開眼來,對他們沒好氣的說到。 兩名家丁這才釋然,一邊囑咐她多念念,一邊退到離他們最遠的角落里,喝酒壯膽去了。 胭脂笑笑,重又躺下,與謝書賢眉目相對,呼吸綿長,過了一會,竟咦了一聲。 “又,又怎么了?”兩名家丁正處在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境地,咋聽她的聲音,連杯子里的酒都灑了出來。 胭脂卻不理睬他們,而是翻了個身,騎到謝書賢身上,伸手扯開他的衣襟,俯□去。 “你要干什么??!”兩名家丁驚的把酒壺都碰倒了。 胭脂不過是將左臉貼在謝書賢的胸口。 心頭尚在跳動,手腳尚有余溫,雖然臉色慘白,但是胭脂曾經在碼頭給人扛過麻袋,見過船家救那溺水之人,有些人雖然被拖上岸時已經沒了呼吸,但卻不是真死,而是一口氣沒上來,于是背過氣去。那些經驗老道的船家便會撬開他的嘴,將水壓出來,然后嘴貼嘴的給他渡上三口生人之氣,倘若這人運氣好,還能活轉過來。 想到這里,胭脂再不遲疑,雙手撫上謝書賢的臉,將一張蓮臉湊上去。 “阿米托佛!阿米托佛!你這樣會進阿鼻地獄的!”兩名家丁驚的大呼小叫。 月浮云涌,青燈忽滅,他們話音剛落,破屋中便吹進一陣怪風,吹得胭脂金釵搖落,一頭青絲鋪天蓋地的展開。咋眼望去,仿佛一只勾魂攝魄的艷鬼。 那風繞著謝書賢不停轉悠,就像是黑白無常的步伐,腳不沾塵,只勾起陰風一陣,告訴世人速退速避,莫要擋住勾魂鈴。 胭脂迎著那陣怪風,俯□去,將帶著梅香的唇貼在他冰涼如雪的唇瓣上。 初見時,只拾落英不忍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