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輪椅上的愛
兩天后,姚娜把一只錄音筆放到了我桌上,王博文得手了。 我坐在辦公桌前沉思,自己并沒有料想中的喜悅,反而是遲疑、猶豫、難過。 之前半個月的謀劃,以及我和姚娜兩人驚心動魄的行動,并沒有讓我有成就感。反而像拿著個燙手的山芋,握不住,也不敢扔。 黃江海受賄事實已經確定,下來就是如何處理的問題。 如果把證據直接交給馬婷,她一定會很為難,那是跟著林偉幾十年的發小,她忍心撕破臉嗎?就算馬婷狠狠心,撕破臉,林偉會選擇相信馬婷,還是相信黃江海?不知道在老板的心里,把愛人和朋友放在一個天平上稱量,孰輕孰重?這樣做,是危險的。 如果把證據交給老板林偉,那他將更痛苦,不光是金錢上的損失,重要的是幾十年朋友情誼的背叛,讓他如何面對?一定是砍了左右手般的痛楚。 如果聽之任之,我裝作不知道呢?也不行,現在我扛著經營指標,利潤怎樣提升?不經營個樣子出來,如何對得起小師妹。她是那么令人同情,對我那么信任,我絕不能辜負了她的期望。 躺倒裝死,從來不是我的性格。當困難來臨時,只有面對,對它迎頭痛擊,才能消滅它。 我開始思考第三種方案。有沒有可能和平解決呢?讓我們四方面都不受損失,把壞事變好事。 一直到晚上,還是沒有想出合適的辦法,算了,先出去走走,散散心。 我離開辦公室,下樓,穿過有些潮濕霧氣的一樓大廳,向旁邊的中央廣場走去。大廳里已經換上了夜班服務顧問,九十度鞠躬,笑著向我恭送。幾個剛來的客人,正在辦理手牌,一切正常。 已經是晚上八點了,華燈初上,緊張忙碌了一天的人們,此時紛紛走出家門,來到廣場健身。要么三三兩兩散步,要么排成方隊跳廣場舞,要么搭個班子唱幾句戲,間或有幾個小孩子,穿著輪滑鞋,在人群縫里穿行。 我順著人流,慢慢踱著步,抬頭看見幾只小鳥在樹杈上叫著,然后突然扭頭鉆進巢里。它們的巢搭在兩根粗粗的樹枝中間,像個大碗似的架在空中,那一定是一大家子,有爸有媽有孩子。 “周總,你也出來轉轉啊?!鼻胺接袀€高大模糊的身影,推著個輪椅,輪椅上坐著個人,站在我面前。 媽的!真巧!黃江海,白天你給老子出著難題,晚上也不饒我,還讓我碰到。 “啊,你這是?”我驚訝的指著他推著的輪椅。 輪椅上是一個短發婦女,大約四、五十歲模樣,頭歪向一邊,臉斜耷拉著,并不抬眼,一只胳膊沖輪椅外舉著。 “哦,這是我老婆。她幾年前得了腦瘤,做完手術損傷了腦神經,在輪椅上好幾年了?!彼贿呎f著,一邊伸手掖了掖蓋在她腿上的毯子。 “這些年誰在照顧她?”我很好奇,又心驚。 “我自己,兒子已經大了,上高中住校了,我岳母七十多歲了,跟著我一起養著?!彼f著,推著輪椅跟我并肩前行。 “吱紐、吱紐”,輪椅的輪子每走一圈總要叫喚一聲,好像已經不堪重負,在痛苦呻吟著。 他蹲下身來,伸手檢查輪椅車軸。 “這破車,總出毛病,讓我看看又哪兒壞了?!彼贿呎f,一邊看了他老婆一眼,很自然的拿衛生紙擦了擦她流出的口水。 而她則毫無反應,目光呆滯的,動也不動,不答話,好像并不認識他。 “她這病多久了?”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似乎他已經習慣了,不需要安慰。 “有八年了?!?/br> “不能再治治嗎?至少把腦子治好,能認識人吧?!蔽腋粯拥碾y過。 “這已經不錯了,救過來了,撿了條命。醫生說,腦神經的損傷,沒有辦法恢復?!彼呀洶演嗇炌膺呹岁?,再走起來沒了聲音。 也許這就是他貪污的原因?當年做腦瘤手術,檢查、化療、恢復,一定花了不少錢,怪不得他要供應商回扣那么狠心。 可是即便是這個原因,也不應該把手伸向自己一塊兒長大的好朋友啊??梢悦髡f借錢,相信林偉一定會借給他,拿人回扣跟從人家兜里偷錢有什么分別。 “周總,你一定在想我為什么不離婚,再找個健康的過。這話很多人都跟我說過?!彼麄冗^頭,看著我說,面對他的淡定,我波瀾起伏的緒也跟著平靜了下來。 “是啊,你還年輕,才四十多歲,當初愛人發病時,你才不到四十?!?/br> “不,我決不能拋棄她們娘倆?!彼麛蒯斀罔F地說道。 我們來到一處長椅旁,他把她的輪椅靠著長椅,跟我一起坐了下來。 掏出煙,給我一支,自己也點上一支。我們就這樣靜靜的坐著,我期待著他跟我說些什么。 nongnong的一口煙霧吐出后,他開始說了起來。 “我們倆打小兒就在一起,那時候,這一片還是村莊,再往外邊點就是玉米地。秋天我們一起掰苞米,夏天一起逮蛐蛐,冬天我把她冰冷的小手捂在兜里?!闭f著他拉了拉她垂著的,脹鼓鼓的手。 她好像有了感應,竟然動了動嘴角,側臉的肌rou抽動了一下。 “你看,她并不是一點不明白事,她還有五歲孩子的智力呢?!彼院赖恼f道,似乎急于向我證明。 “嗯?!蔽沂箘劈c了點頭。 “十八歲那年,我去參軍了,到了部隊。分在了師儀仗班,每天喊口號,練軍姿。她在家里,高中畢業,在村里的村辦工廠做會計?!?/br> “然后呢?”我接著問 “她爹非要把她嫁給鄰村一戶養魚人家,他家有錢,女兒去了不用受苦。我家,兄弟姐妹六個,我老大,家里窮得叮當響?!?/br> “她一定是認準了你,非要跟吧?!蔽也孪顸S江海這么帥氣的男人,死心塌地想跟他的女孩子會很多。 “你咋知道?她把鋪蓋從家里卷走,直接就住進了我們家。哈哈”他得意的說,臉上放著光 “嘿嘿?!蔽乙才阒?,就像自己占了便宜一樣。 “她做會計的工資,全都貼給了我弟弟meimei上學。沒過幾年我媽去世了,我爸躺在床上幾個月動不了,都是她伺候著。就連我媽送終,也是她替我去的?!闭f到這,他帶著血絲的眼睛里,含滿了淚水,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落下來。 他低下頭,把臉埋在了她那只斜舉著的胳膊底下,偷偷擦掉眼淚。 怪不得,他辦公室電腦密碼是老婆的名字拼音和生日,害得姚娜猜了那么久。在他心里,把老婆看得比自己都重。 “嫂子,太不容易了?!蔽疫煅手?,半天說出這么一句 我承認,從見到黃江海的第一面起,就感到他身上有一種讓人親近的力量?,F在終于知道了,他骨子里的這份正義和成熟,源自輪椅上那個女人的培養,源自雙方對彼此無怨無悔的付出。 他們的感情,印證了《圣經》里的話:“愛是恒久的忍耐和堅持?!?/br> 我低下了頭,盡量不去看黃江海。我不愿去窺探,一個大男人,流著淚最脆弱的一面。 什么是愛?馬婷愛我嗎?我愛她嗎?姚娜愛我嗎? 不知道,我不清楚,也許沒有人愛我。我的愛在哪里?